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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血色清水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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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岛的冬天，终究还是裹挟着凛冽的风和铅灰色的云，不容置疑地降临了。比起上一个冬天，石屋更加坚固，储备也更加充足，但那种源自天地间的、无孔不入的寒意，依旧能穿透厚厚的墙壁和海草屋顶，丝丝缕缕地渗进来。
顾晏舟的腿伤在这种天气里，不可避免地再次发出了警告。虽然不像去年那样疼痛钻心，但持续的酸胀和僵硬，依旧让他行动迟缓，眉宇间时常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大部分时间，他只能坐在火塘边，看着洛寻忙进忙出，或者就着油灯昏黄的光，翻看那几本早已烂熟于心的旧笔记。
洛寻将能找到的保暖之物都堆到了顾晏舟身边，自己却总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夹袄，在屋里屋外忙碌。他的动作麻利而沉默，仿佛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只有偶尔在给顾晏舟递热水、或者帮他按摩腿部时，眼神里才会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担忧。
这天夜里，风声凄厉，像是无数冤魂在旷野中哭嚎。顾晏舟靠在床头，腿上盖着厚厚的被子，手里拿着一本笔记，却久久没有翻动一页。他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火苗上，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脱离了躯壳，去往了某个极其遥远而黑暗的地方。
洛寻收拾完灶台，走到床边，看到他这副样子，心里咯噔一下。他轻声唤道：“晏舟？”
顾晏舟没有反应，依旧怔怔地看着火焰。
洛寻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
顾晏舟猛地一颤，像是从噩梦中惊醒，涣散的目光缓缓聚焦，落在洛寻脸上。他的瞳孔深处，还残留着未散的、巨大的惊恐和……一种洛寻从未见过的、近乎崩溃的悲恸。
“洛寻……”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溺水者般的无助，“我……我又闻到那股味道了……”
“什么味道？”洛寻的心提了起来，在他身边坐下，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血……”顾晏舟的嘴唇哆嗦着，眼神再次变得空茫，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极其恐怖的景象，“好多……好多的血……村口……全是血……看不见的土地啊……都是红的……黏糊糊的……”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呼吸变得急促而紊乱。
“清水镇……”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带着刻骨的寒意和绝望，“是……一个叫清水镇的地方……”
洛寻紧紧握着他的手，试图给他一些支撑，却感觉自己的手也在发冷。
“那年……转移……路过……”顾晏舟的叙述断断续续，破碎不堪，“鬼子……刚扫荡过……我们……去晚了……”
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被扼住的声音，眼球因为恐惧和回忆而微微凸出。
“村子……静悄悄的……太静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哭腔，“狗都不叫了！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只有……”
他猛地用手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村口的打谷场……堆着……堆着……”他泣不成声，话语破碎得难以辨认，“老人……女人……孩子……都被……刺刀……挑开了……肠子……流了一地……”
洛寻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几乎能闻到那透过时空弥漫而来的、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井里……也塞满了……人……”顾晏舟的声音低了下去，变成了绝望的喃喃，“井水……都是红的……冒着泡……”
他放下手，脸上满是泪水和汗水，眼神涣散，充满了无法磨灭的创伤。
“我们……我们就那么站着……看着……”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比任何哭喊都更让人心碎，“那么多……那么多的人……就这么……没了……一个村子……就这么……没了……”
“连……连刚出生的娃娃……都没放过……”他猛地抓住洛寻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眼神里充满了疯狂的质问和无处宣泄的痛苦，“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连孩子都不放过？！啊？！为什么——！”
这声嘶力竭的质问，像一把钝刀子，狠狠剐在洛寻的心上。他无法回答，只能用力回握住顾晏舟颤抖的手，将他紧紧搂进怀里。
顾晏舟的身体在他怀中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哭声变成了崩溃的嚎啕。这个曾经在尸山血海中眉头都不皱一下的铁血军人，此刻却像一个被彻底摧毁的孩子，在那场早已远去、却从未真正离开的屠杀面前，溃不成军。
洛寻抱着他，一遍遍地、徒劳地拍着他的背，重复着苍白无力的安抚：“过去了……都过去了……晏舟，都过去了……”
他知道，有些事，永远过不去。像清水镇那样的惨剧，会像烙印一样，烫在亲历者的灵魂上，每逢阴雨天，每逢类似的场景，就会重新溃烂、流脓，带来撕心裂肺的疼痛。
屋外，风声依旧凄厉。
屋内，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两个相拥老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扭曲，晃动，如同那些徘徊不去的亡灵。
顾晏舟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他靠在洛寻瘦削的肩头，疲惫得像是打了一场比任何战役都更加耗尽心力的仗。
“那么多血……”他闭着眼，喃喃着，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疲惫和虚无，“怎么……就流不完呢……”
洛寻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了他。
他能感觉到，顾晏舟的身体冰冷，仿佛所有的热量，都随着那段血腥的记忆，流失殆尽了。
这一夜，格外漫长。
洛寻就那么抱着顾晏舟，听着屋外的风声和他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直到窗外的天色，一点点由墨黑转为灰白。
那些看不见的血，早已渗入了历史的土壤。
但那份沉重与惨痛，却由一个个像顾晏舟这样的幸存者，用他们余生的每一个夜晚，默默地、痛苦地背负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