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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冰冷的手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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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天光如同退潮般,迅速被深沉的蓝黑色吞噬。海岛上空,星子开始稀疏地闪烁,像是不忍卒睹,又像是默默见证。
那两套簇新的婚服,在渐浓的夜色里,呈现出一种幽暗而庄重的光泽。深蓝如墨,月白似练。顾晏舟和洛寻各自拿着属于自己的那一套,手指都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握着的不是布料,而是沉甸甸的、跨越了半生烽火与离散才换来的此刻。
没有红盖头,没有繁琐的仪式。他们只是面对面站着,在屋后那片面向苍茫大海的坡地上,在越来越清晰的星辉与越来越响的海涛声中。
顾晏舟先将那对粗大的、用红纸卷着的喜烛,郑重地插在面前松软的泥土里。然后,他掏出火折子,手稳得没有一丝颤抖,凑近烛芯。
“嗤”的一声轻响。
一朵小小的、温暖而坚定的橘黄色火苗,在夜风中顽强地跳跃起来,点燃了第一支喜烛。紧接着,是第二支。
两团温暖的光晕,在这荒凉的海岛之夜,悄然亮起,驱散了周遭一小片黑暗,也将两人苍老而郑重的面容映照得清晰无比。跳跃的火光在他们深邃的眼底闪烁,像是也点燃了那沉寂多年的、关于“仪式”与“名分”的微末希望。
顾晏舟退后一步,与洛寻并肩而立,面向那对燃烧的喜烛,也面向喜烛之后那片无垠的、包容了一切的大海与夜空。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海风的咸涩和烛火的微暖,然后,撩起那身月白色婚服的下摆,作势便要屈膝——
就在这一刻!
一阵极其突兀的、尖锐的金属摩擦声,混杂着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冰冷的铁钉,猛地刺破了这方天地间仅有的宁静与神圣!
数道刺眼的白光,如同利剑般,从坡地下方的树林边缘骤然亮起,毫不留情地撕破了夜色,也瞬间吞噬了那两朵微弱而温暖的烛光!
光线精准地打在顾晏舟和洛寻身上,将他们穿着婚服的身影照得无所遁形,那精心准备的深蓝与月白,在强光下显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
顾晏舟撩着衣摆的动作僵在了半空,他猛地挺直了脊背,将洛寻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自己身后。那双刚刚还盛满温柔与决绝的眼睛,在强光刺激下骤然收缩,瞬间冰封,锐利如鹰隼,扫向光源来处。
洛寻被他护在身后,心脏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碎胸骨。他死死攥住了手中那套深蓝色的婚服布料,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冰冷的恐惧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方才所有的温暖与期盼。
树林边缘,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七八个穿着深色制服、手持武器的人影。他们动作迅捷而训练有素,呈扇形散开,无声地切断了所有可能的退路。为首的一人,身材高大,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只能感觉到一道冰冷而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顾晏舟身上。
没有喊话,没有警告。
只有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随着海风弥漫开来,比这冬日的寒意更加刺骨。
那两朵喜烛的火焰,在突如其来的强风和这肃杀气氛的压迫下,剧烈地摇曳了几下,终于,“噗”、“噗”两声,几乎同时,熄灭了。
最后一点温暖的光源消失了。
整个世界,仿佛瞬间沉入了冰冷的、绝望的深渊。
只有那些人手中电筒发出的、毫无温度的白光,像舞台追光一样,死死钉在坡地上那两个穿着可笑婚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老人身上。
顾晏舟挡在洛寻身前,背影挺拔如山,将那件月白色的婚服,穿出了戎装的决绝。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冰封的眼睛,与树林边缘那道冰冷的视线无声地对峙着。
空气中,只剩下海浪不知疲倦的拍岸声,和那压抑得让人发狂的寂静。
洛寻站在顾晏舟身后,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背部肌肉的紧绷,能听到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和那因为极度恐惧而变得粗重的呼吸。他看着地上那两支已经熄灭、只剩下两缕细微青烟的喜烛,看着那被踩踏得一片狼藉的、原本承载了他们最后希望的坡地,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完了。
他们偷来的这点微光,他们刚刚鼓起勇气想要抓住的这点名分,他们以为可以在这天涯海角悄然完成的仪式……终究,还是被发现了。
被这无情而强大的力量,毫不留情地,碾碎了。
一个穿着制服的人走上前,动作粗暴地一把夺过了洛寻死死抱在怀里的、那套深蓝色婚服,随手扔在地上,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垃圾。另一人则上前,用枪口示意顾晏舟转身。
顾晏舟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泪流满面、浑身颤抖的洛寻,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安抚,有愧疚,有诀别,也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深切的疲惫与认命。
然后,他顺从地抬起双手。
冰冷坚硬的金属,铐上了他的手腕。
同样冰冷的触感,也落在了洛寻的手上。
那对刚刚点燃、还未来得及照亮他们“天地”的喜烛,孤零零地倒在泥土里,红纸被践踏,蜡泪与泥土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
他们被推搡着,踉跄地走下坡地,走向树林边缘,走向那未知的、黑暗的命运。
身后,是那片他们曾以为可以栖身的、自由的海。
身前,是深不见底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那两套被遗弃的婚服,一套深蓝,一套月白,如同两只被折断翅膀的蝴蝶,残破地躺在冰冷的土地上,很快,便被咸湿的海风和扬起的尘土,掩盖了最后一点痕迹。
海岛之夜,重新恢复了它亘古的寂静。
只有海浪,依旧不知情地,一遍遍,拍打着礁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