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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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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京市迎来三伏天的酷暑,连着几夜雷雨,湿意未除,蒸闷异常。市中心楼宇荧幕横幅间,暑意逼起的热浪延延,烘着时下流行的形形色色的剧幕预告、商业代言,粉丝应援,婀娜生态和时装傍身的美人面孔,海波翻潮式地于巨幕上亮相、更迭、往复和退散。在这五光十色的帘幕底部,不变的唯有方正又克制的几抹黑色大字:沈氏文投。
从市中心往南五公里,行过桥梁,跨过流绕半城的青河,便是南岸。
文京市依青河而兴建,北岸商业设施繁茂,南岸则林立植物园、博物馆、传媒公司,艺术剧场与院校,氛围大不相同。行过南岸街角,高大的行道梧桐树盖过天幕,静静晕淡出股药香,令人心安。随处可见大小艺术展览,错落在私人画室或是跻于格调甚异的咖啡馆内,游人行装也讲究起来,或遛狗骑车,悠悠与那些姿态各异的建筑墙面形成副活动壁画。
沈氏文投的公司便是这一览“奇石峭壁”内最有故事的那展屏风。
居于南岸核心地段,延请国内知名设计师作为“封刀之作”,建于三十年前,象牙白的墙瓦承袭了沈氏文投创始人沈宴白的低调内敛,结构又结合现代几何特点从落建筑群,将美学、策展、行政、商务、艺术品陈列等融会贯通。
外围几个浅又宽的池,一盏廊桥供人坐卧,橘皮红与荔肉白的锦鲤在里翩若游龙,晚上点灯,池鱼恍若夏日萤火,园林掩映,与外界分离,闹中取静。
说起他们的发家史,得益于沈老爷子沈宴白当年一双利眼与巧舌,捧过青花,摸过孤本,靠敏锐的文化嗅觉和艺术品交易致富,至现任当家沈敬于上世纪末以图书出版引进产业,除却常年横跨与深耕多个文娱板块,旗下子公司近年来也开始涉猎高端艺术市场——诸如剧场、舞台艺术、先锋戏剧等领域。资本市场里,有那些锋芒外露或异军突起的革新派或财大气粗的老前辈,而沈氏文投作为巨头之一,可谓是血脉相当纯正的艺术世家,在这鱼目混杂的业内人士里,自有一派高雅冷感,卓尔不群的姿态。
唯有一件事供人津津乐道,都是后话。
七月,缅桂花香得骇人,两棵大树矗立在沈氏文投的园子里,密密映上绿影。路过的行人惊愕地大叹几声,驻足频频,不为袭人的花香,为的是停泊在正大门处那张奢贵的新款超跑。
而车的主人,正等坐在大厅内,看着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戴一顶欧式风情草帽,墨镜藏住眉梢,紧攥着腿上的皮包,不时探头回望,正等人。路过的工作人员都认得出她来,展厅内陈列的画报中人之一便是她——公司旗下新晋小花旦林羽。往常她来洽谈业务,都有她经纪人作陪,近来资源很好作品颇丰,一线的男流量都合作过了四五个,之前头都不肯低地用下巴瞧人,今天只身一人风风火火前来,颇为急切,形容也有些狼狈,只为了一桩急事,或会助她直上青云的大事。
前台两位人员对视一眼,也只敢用耳语般的音量摩挲几个字,然后摇了摇手机。
一个发微信“你看了吗?”
另一个微微点了头,而后对视一眼后便是沉默。
她们只升起三分八卦之心,又被保住岗位的打工人敬业之心给按下去,娱乐圈“你方唱罢我登场”之事层出不穷,吃着沈家的饭,大家也只敢私下碎嘴。
蝉鸣扰人,林羽干脆摁掉所有经纪人的电话,开了禁音模式,又止不住地翘首以盼“那个人”给她回音,一面急切切地抓了玻璃杯喝尽了杯底的水。
前台其中一位年纪小的见此,便过去给她添水,边露出职业的微笑道:“林羽老师,我们已经通知高秘了,辛苦您稍等片刻,您要不要换柠檬茶?还是咖啡?”
“二十分钟前不是就通知了吗?”林羽急躁起来,又知道这不是她可以被允准泻火的地盘,只能斜眼瞧人,轻微带些埋怨语气。
“今天二十楼董事会,结束后高秘应该马上会到了。”前台另一位年纪稍大地过来帮忙,从后勤那接过切好的时令瓜果,摆好精致银叉小碟往前一推:“这是刚到的脆蟠桃和荔枝,您吃着,我再帮您打个内线。”
林羽一听,欣喜道:“今天有董事会?”又试探地问:“那沈总是应该在吧?”
听闻“沈总”二字,那两前台同时笑而不语,俨然一副不可言说的姿态,林羽泄了气,知道她们也毫无办法,只得忍受等候的煎熬,挥了手:“你去问吧。”
“林羽老师稍等。”
内线拨通,门外铃响了一声,高秘书便从主会议室退出去,利落又安静地闭了门。
接起电话听前台说了下情况,他转头看向那紧闭又厚重的门,今天董事都在不好妄动,瞧了手表,刚指11:30,离吃饭大约有20分钟的时间。
筹措片刻道:“10分钟后你们带她从15号电梯上沈总休息的地方,不要和员工交流,让安检收手机。”
话毕,高秘书整理下衣衫,静候。不一会儿门开,先是几个中年西装男人漫着步出来,一道交流着方才的议事,畅通无阻地被人熟稔引着向前,身后也是秘书跟随。高秘依姓、远近和辈分点头问好道别,又叫身后几位礼仪人员上前,引他们去宴厅。这边了了,高秘才望向会议室内,还留坐两人,长桌尽头的大老板沈敬双眉紧蹙,一脸不悦,食指点着手机,克制地呵斥,另一人背身坐在转椅上,左手单杵着头,望向沈敬,像是思索但游离着一股漫不经心,看不见表情。
约莫过了几分钟,沈敬起身道:“你的事自己安排好,我走了。”
对面那人平静得听不清情绪,淡淡道:“知道了。”
沈敬神色如常地步向门外,高秘书立马提了气,摆出一副歉意又谦恭的表情叫了一声:“沈总,您慢走。”
沈敬只微看了一眼,叹口气道:“小高,你看着点他。”
“当然当然,沈总您放心。”
沈曜转了椅子,眼看他父亲离去的背影后轻笑了一声,似乎觉得这小题大做。他仿佛想起什么道:“小高,我手机。”高秘书快步前来递上他常用的其中一枚手机,等沈曜划拉了两下信息,林羽的十多个未接来电和几十条信息显示在屏幕上,高秘书才试探道:“她已经在休息室了,您看是…”
“合同拟好了么?”沈曜说着挽起袖口露出半截白臂,动身。高秘书了然于心点了头:“嗯,我放在您休息室桌上了,还有照旧一些小礼物,林女士会喜欢的。”
“行,等会儿老岳来,你安排他等一会儿。”沈曜挥了下手,他那副漠然疏离的神情,像是睥睨众人的神明在施舍处理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高秘见过这情形不下三四遍,如今已对这套“流程”熟能生巧,但还是会回忆起第一次他急切地向沈曜报告这些私事时,沈曜剜向他的一剂眼刀,夹杂着疏远与疑惑的,似乎在说:“这同我有什么关系,这么点小事,你不会处理吗?”般的神情。
但高秘见识过无数次,沈曜能演得极好。他对情人,是浑然天成的温润,一双灰黑色的眼睛能平静勾着人听他说话,处理起棘手情绪冷静得像是个局外人,仿佛没有心、又让人舍不得脆了的一块触手生凉的冰玉石,正是他这个人天生歪长的心性。只见识过一次,沈曜能演得令他一个男人都心之动容,可每每要是忆起他这番淡漠的神情,高秘都觉得浑身发冷。
沈曜款步向前,与其说他纨绔子弟做派,落落难合的文学家倒更衬他的气质。似是而非的淡笑,对经过的工作人员礼貌点头,一席剪裁利落又干爽的衣服十分熨帖,饰品只戴纯色不张扬的腕表或手链,气味低调幽微,像黄腊梅揉在风里黏黏地晕散了捉不住。他高个子,生一张人人看了都会心静的好面庞,不是文学里那些剑眉星目的君子样貌,也不是西洋人骨骼分明的硬朗,前者古典味重了,后者又太粗蠢,他很净的,没有脂粉气,也没有烟火气,遥遥如月。所以他这样的人,只要略微调动起五感,就像往静水里掷下点石子,波纹泛起,就能让人失魂荡漾。
到了休息室门口,沈曜面无表情地理了下垂在额间的碎发,高秘便默声推开了门。林羽闻声站在门口,脱了帽和墨镜,一副姣好的鹅蛋脸捧着莹莹湿泪的眼,刚开口要叫他,连字都未脱口,沈曜便附身下来朝她笑道:“等急了?”接着用手揽着林羽的腰,轻轻附吻上去,一道推着林羽向后退进了内室。高秘书一如既往地闭了门,静候。吻到绵长处,沈曜适时地脱了手,往她眉骨处轻啄一下,惯常一副怜香惜玉的口吻,明知故问:“这么热的天还来,为了昨天的事么?”
“我打了你好几个电话,你都不接。”林羽嗔了一声,猫在他怀里道:“你刚刚开会,看没看到新闻?”
“看到了,上了热搜。”沈曜说这话时没有起伏,只描述客观事实。
“那……叔叔,沈总,他应该也看到了吧?”林羽跃跃欲试,歪了歪头,敛着眼瞧他,见沈曜似乎默认也并没有厌恶情绪,她又探道:“那我们怎么办呢?现在已经被拍了,舆论发酵得很快,我现在刚播了新戏,本来那些狗仔是去拍我和那个男主演的,谁知道误打误撞……”
沈曜并不接她的话,只是静静望着她轻笑,温柔如常地拨弄着她的发尾。林羽不知怎的,有些被看得瑟缩,但还是调整了下情绪道:“既然已经被拍了,叔叔也知道了,我又是自家的艺人,他们都默认我是你未婚妻了,如果你愿意发个声明……要不,干脆我们就——”
“林羽。”沈曜抬起眼睛,止住了她继续的妄言。
“一直以来,谢谢你。”他继续说,似乎没定调,林羽有些惘然看着他,接着沈曜道停下抚摸她面颊的手,眼睛含笑道:“我们之间,到此为止。”
林羽僵在他怀中,错愕地失笑:“可是我们被拍了呀?那过去这半年算什么?”
沈曜轻轻放开她,一贯保持着风度,却也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将高秘书备好的那个黑盒子推到她面前,淡道:“这是一点告别礼,都是你喜欢的,算是我最后一次照顾你。”林羽哆嗦着揭开盒子,一块限量女表和一只HermesKelly浅米色皮包,一份以她母亲为受益人的海外信托计划,一份手写信字迹凌厉寥寥几言:“星途顺遂,风生水起。”,下面还压着一份解约合同书,里面罗列好了详细的补偿方案。
沈曜倚在桌旁,舒展下身体,往杯里倒水只注视着那水柱缓道:“你可以挑你满意的版本签,或者让律师加了条款之后和法务联系,补偿金够你进军电影界启动一部大女主了。对了,那辆车你继续也收着吧,颜色很衬你。”
林羽哑然,她还想说些什么时,沈曜已经按下桌上的按钮,平静得毫无波澜:“小高,送人。”
高秘闻声开了门,默默瞥了一眼手表,一贯的十分钟以内结束。若不是今日董事会怕起乱子,沈曜不大会亲自来处理这些事宜。林羽还没从这番柔情蜜意又直坠冰窟的幻梦里醒来,只剩迷茫和羞愤,她都来不及哭,颤声问:“沈曜,我做错什么了吗?”
“你很好。”他报以一笑。
“你带我去那些餐厅,送我车和奢侈品,甚至把我母亲都考虑好了…”林羽带些自嘲的口气,关系发生的那一刻她早知这悬而未决的剑会落下,但还是忍不住问:“沈总,我对你到底是个角色,还是个人?”
这句话沈曜已经听过无数次,这次的林羽,还有他记不清面孔的那些前度,似乎总爱在最后一刻说这样一句莫名奇妙的话。他只是知道自己要什么,也能够更早知道别人想要什么,所以顺手给了而已。作为情人,他不曾发怒,不曾乖张,出手阔绰,情绪稳定,又能在亲密时保持专注与柔情,各取所需,到底什么不如意呢?
于是沈曜只是一贯地礼貌又理智,举杯向她道:“再见。”
送走了人,高秘书一如既往对接好了后续的公关、媒体舆论管控等部门,这些是他们的看家本领,不在话下。这件事被安排在临近昨日饭点爆出,极有可能是人操纵的手笔。虽然娱媒捕风捉影到的只是沈林二人的背影,但也被人添油加醋地炒了“未婚妻”等词条在热搜上扶摇直上。沈曜都不屑想到底是哪个对手公司在博弈试探,或是个小喽罗歪打正着,还是林羽自作主张放手博了一把,他只将这一段关系和一个人如同项目似的裁撤掉,减少了损耗,没有余温和回响。
少顷,沈曜正在休息室吃上午餐,只听外面传来一阵众人笑声,便知岳岐来了。他进门带一股海风的湿润味,穿宽松闲适的新蓝短外披,中长卷的黑发似垂非垂在两耳,一双眼活泼舒放得像春日太阳,不过分炽热,沈曜在他旁边一比,倒更像饼旧茶叶或是寂寞佛。岳岐自然地坐下,接过热毛巾净手道:“解决了?”
沈曜微微点头,顺势用眼神指了指桌上那一叠松茸刺身:“你消息倒灵通,刚到的山货,尝尝。”
“这才过了半年吧,这次因为什么?”岳岐拾起筷子来,又添一句:“难道跟上次那个一样,想公开,还是要证啊?”
沈曜淡淡默认了。
岳岐叹了口气揶揄道:“不是我说你,每次都演得跟真爱似的,怪不得人家一个个都以为你动了真心要海誓山盟,结果呢,你最后一刀断得比谁都狠。”
“我从来没承诺过什么,是他们想多了。”沈曜喝了口水润喉。方才按下不表的众人津津乐道的事,就是沈曜这些“金风玉露一相逢”的情债,多到父子二人生了龃龉,嫌他败家风,但至今沈曜却从未官宣过任何一人,也是娱乐圈翘首以盼的一桩笑谈。
岳岐续道:“我一直好奇啊,当初你和林羽在一块儿为的什么?你又不缺人陪。”
沈曜停下思索片刻,目移远方,好似在温存着某种似是而非的烟云,郑重道:“她当时的那个角色,有一瞬间,很干净。”
早料到这匪夷所思的答案,岳岐察觉他话里的些许影子,但也只道:“得了,每次你都说这些云山雾罩的话,谁能懂你到底喜欢人什么?次次情场影帝,一到进片尾曲,直接人间蒸发,下次就不能提前打个预防针,好歹人有个心理准备。”
沈曜笑了,不置可否,转移话题道:“不说这个了,你这次去的哪个岛?”
岳岐随即说起这次的冲浪,两人吃着饭又叙闲言二三。他们二人在留学时认识,彼时沈曜专攻戏剧批评和文化产业管理,岳岐则是纪录片制作专业。若说沈曜是优渥家境熏陶出的学院派,静谧规整,岳岐倒像是以生命和洞察力与世界碰撞的体验派,常常奔走海岸与自然风光。他们留学时常一起徒步,眼及天界线或雪山脊,聊到“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这些壮阔,或囤在跳摇摆舞的酒馆里谈些文哲、音乐和舞蹈,风流孽债,像青年一样享受过最单纯幼稚又热烈的日子。
如今过了十年,他们两人都已三十而立之年,虽然被外界公认称得上至交好友,可如前文提到的,岳岐不理解沈曜的点还有很多,甚至有些时候,沈曜平静时的若即若离,仿佛也带走了写全朋友二字的某点笔画。但岳岐洒脱,他擅长观察,说笑,活跃气氛,作为身份不可示众的次子,在家境复杂的钱权争斗里养成八面玲珑的性格,所以凡事点到为止,这份眼观鼻鼻观心的大智若愚,也是沈曜选择和他成为朋友的原因之一。
二人吃完饭,辗转到一茶台,沈曜亲自斟上茶细品了片刻,岳岐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哦”了一声,而后问道:“说起来,我今天来的路上刚巧路过你们家文化街区的那个小剧院,有个‘观止舞团’今天正好有一场小型公演,你不是当时资助了这些项目计划么?”
说起此事,沈曜便想到董事会那些老顽固咄咄逼人的样貌,笑道:“是,今早才被一堆老古董批驳一顿,他们吃的是影视市场的大蛋糕,肯定是看不上这类不能盈利的累赘的。”
“营收情况不大好?”
“做的时候就有心理准备了,剧场运营,艺术家孵化,舞蹈和一些边缘表演艺术,本身就是公司这几年才开始做的品牌形象投资。相比国外,国内受众就窄了些。”
“不是我说,要不你亲自去看看,别投了一堆钱,连演成什么样都不知道,还连带坏了你名声。”岳岐抖了抖手机,‘观止舞团’的公演信息与海报出现在屏幕上,今晚八点,还有不少余票。
沈曜忖度片刻,让小高拿来财报再细看,赤字,导演和剧组都换过血,连场地也退到了最小的剧场,近三个月来无甚起色,他道:“也好,去看看也及时止损。”说罢,沈曜又向高秘招手道:“把之前我带的那本摄影集给老岳。”两人又就着书聊了些见闻和观点。
午后,岳岐回家,沈曜留在公司处理公务。林羽的事一如既往,很快平息,除却有论坛还残存着些微道听途说的线索,网民们又簇拥上新的热点,大吃大嚼去了。临到了晚饭点,沈曜并不愿以公务身份前去干扰,就又换了套更低调的常服配饰,吃过饭小酌了一口,往‘观止舞团’的演出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