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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夏夜的落日去得晚,酡红的余晖浸晕了天,活像美人迟卧的醉容,一阵悠风挽得夜花香气,蝉鸣片片。

      文化街区是沈家开发的一片延青河的地段,文脉绵长弯绕,街道两侧皆傍独立书店、画廊、咖啡馆、旧货服装店、文京市城市记忆馆等,还有动态展演舞台出没,艺术工作室、胶片电影院以及大小剧场对公众开放。

      这家剧院改建在文京西屏大戏院旧址上,算沈家旗下规模较小的剧院之一。上世纪沈宴白看准商机,在西屏街购置了一块空地,邀约了一批上层社会女性集资,建成了这座当时文京市最高档的影院。

      如今的外墙保留了部分上世纪复古粗粝感,经过几轮内部装潢翻修,荧光字牌也已从老旧欲坠的“西屏大戏院”改为了崭新隶书体的“文京剧场”。大簇蓝雪花由墙根攀爬而上,覆住屋檐,远远看上去清凉的碧蓝一片,这几年成为打卡地,被戏称作“一定要和恋人去的蓝雪花剧场”。

      沈曜停在门口,七点四十五,大概有十余人零散正排队检票接宣传册,速度很快。

      门后豁然开朗,瓷白的地砖稍有磨损,两侧盘弯而上的阶梯如双臂捧奉着正中的主剧场,内含舞台乐池等匹配中大型歌、舞剧与文艺汇演的设施;而东西两面设小剧场两个,适应小型话剧、现代舞、小剧场、室内音乐等多功能艺术;而一层的迎客区长廊则罗列着现当代青年艺术家的剧照海报,文创商品馆以及休憩的茶咖吧。

      一扫,‘观止舞团’的展览板便摇摇晃晃立在西侧,一角甚至被折了痕迹,工作人员用贴纸强行挽回,上面还画了个笑脸。门外无人指引,只有几个孩童流窜在门口追逐打闹,沈曜心下已略有不快,拾级而上进去了。

      西剧院内整体简洁,二层因为到场人数不够并未开放,沈曜放眼望去,离开演不到五分钟,也只寥寥坐够了二三十座,多数都是些年轻大学生,应该是专业学这个或者愿意花时间来为兴趣买单的闲散人士。

      沈曜坐下,读起宣传单:“由驰曜计划倾力支持,沈氏文投旗下扶持的独立舞团——观止舞团,在视界与边界外探索身体美学,我们相信舞蹈能穿透语言,直抵人心。”附上的是一名舞者的侧影轮廓,而今夜的作品名为《长夜无眠》则有一面专门页,上面写道:“新作原创现代舞剧《长夜无眠》,由编导孔梁打磨数年,携手观止男主演赵则琛等主要舞者共同完成。作品以‘长夜’与'梦境’为母题,讲述了男主人公在旧爱的牢笼中反复在记忆中反刍伤痕,直至逃避现实堕入虚无。”

      读毕最后这几句话,沈曜自己都未察觉皱了下眉头,想起些什么,又很快屏蔽了那些过往的引线。

      场内暗下,蓝紫色如夜的灯影笼在台上,旁白闷闷的声音响起,舞剧正式开始了。

      首幕名为“入夜”,宣传单上那位所谓的男首席赵则琛追步入场亮相。

      细细索索传来些感叹声,有人的手机屏幕也亮起来拍照,嘴里小声说着:“好美!好帅!”等字眼。

      还挺受欢迎,沈曜默默想。

      细看,他身形修长,面容清丽,从外观条件上来看算得上是位合格的舞者,但绝非惊为天人,放到优秀拔尖的舞团内,也就只能混个配角的程度。

      正在演的,是他从地上蜷曲,辗转反侧,变得惆怅与焦躁,配合着背景音大提琴的低鸣与弦乐时不时离调带来的紧张,表现他饱经失眠的痛苦。约莫五分钟,沈曜不时观察着赵则琛的身姿、表情与音乐的融合度,可愈看却愈觉得荒唐。

      这本是一幕主人公遭受噩梦困扰而痛苦非常,为了引出他失去旧爱的前奏。但赵则琛举手投足却目的感十足,过于安全圆滑,有意地绷紧足弓,扬起下巴,不时还和观众眼神接触,演得丝毫不像个受尽折磨而失魂落魄的人,完全是个春风得意又矫揉造作的表演家。

      “哎,这一幕是不是改编过呀?”一个坐在沈曜前排的人小声问同伴。

      “好像是?我记得昨天的日场他这里动作不太一样哎?”另一个回答。

      “对吧?昨天那个上身翻还接了一个撑地滚,现在直接省了……但不管怎么样脸还是帅的嘛。”

      “哎呀别管了,这种小舞团就是为了看脸值回票价的嘛。”“同意。”两人打趣轻笑着,语气含着一股纵容和仰慕,仿佛舞蹈只是赵则琛皮相的附属品。

      沈曜眼底浮现一片凉意。

      在他所专业观评过的表演中,这并非第一次有人偷懒,也并非第一个华而不实的舞者。这种对于身体负担的刻意规避和技巧降低,会出现在带伤上场和初出茅庐为保万无一失的舞员身上。可赵则琛跟随观止舞团已至少一年,也并没有事前传出伤病等公告,这样的行为只有一种解释——他把这场舞蹈当成了表演“自己”的舞台。

      这就是这位观止舞团所谓的“男主演”,沈曜在内心不禁冷笑了一声。

      靠颜值博宠,对于作品和人物态度轻慢,技巧上敷衍的半吊子,居然配站到中心?驰曜计划原本设立的初衷,是为了扶持那些真正热爱舞蹈和艺术但资金窘困的青年。沈曜不止在一次公开计划中说过:“我不想把舞者变成机器,也不想染指他们的空间。舞台应该属于创作者,驰曜计划的设立,就是为了给予艺术家们相当的自由。”所以他坚持不插手,也不设限,然而结果却令他失望,财报的赤字,倒也有得解释了。这样不为演出质量负责的剧团,不值得再为之浪费财力精力。

      沈曜在心中记下一笔,指尖轻扣扶手,已有了定调。

      随着舞台音乐变为绵长的钢琴声,剧幕也推进到了第二幕“幻梦”,主人公被折磨得在梦境中见到了数个自我分身化影,拷问自己的灵魂深处。这时便有配角舞者翩跹而来,饰演主人公的数个影子,或有极致的悲伤,想念,癫狂,自责,每个人都用白纱遮住头肩,似鬼魂。沈曜已经得到了答案,决定不再浪费时间,预备让高秘起草项目合同结束协议,便拨电话过去,正欲起身。

      “喂,沈总,怎么了吗?”高秘书接得很快。

      “你明天准备一下驰曜计划对观止舞团项目的合同结束协议,拿给舞团负责人孔梁。”沈曜拾起衣物便转身离去。

      “好,那我这边总结一下理由?”

      “嗯,经营不善,舞员不敬业,这个月的资金批完,下个月就停……”沈曜随意回头再看了一眼舞台,却愣在了当场,余音未了。

      那是一名不知名的配角舞者,头纱隐去面容,隐约瞧见个轮廓,一席素色舞服垂坠,青绿灯影懒懒泻在他的肩背上。乐声恰好播到肖邦钢琴协奏曲二号,由肖邦于19岁写给一生未曾言明爱意的初恋康斯坦茨娅,爱之深情之切。

      温暖的管弦乐铺陈开,轻盈青涩的一串钢琴声如早春般泅开,融在整个剧院。他展臂极其优雅,力道藏于骨架之下,仿佛魂乐相容,一动一静,回望停顿,静待垂思,都将主人公回忆与死去的旧爱时一见钟情时的小心翼翼、心影含蓄、欲迎又退的形象诠释得淋漓尽致。

      又转折,迎上乐曲里长笛的进入,感情再无可避地一倾而下,恍若一池静水被淋淋漓漓的酥雨破开,他跃起,滞空长而稳,但落地略有生涩。此时情绪似要冲破,可是乐声又回归到了悠长的钢琴,他的情绪和动作又自然地回到了婉转,一步一行都轻敛着,半拖着黏连的不舍与不可得。

      沈曜顿在原地,心弦微动。这人的舞步毫不复杂,甚至可以说朴素,在落地时也貌似有些吃力。可他其它每一处细节都处理得堪称完美,并非像赵则琛那样美则美矣却毫无新意,而是一种舞蹈原生传达的灵性与共情,一种真挚的纯粹。最重要的是——他听懂了这个角色的心音,也听懂了音乐,让人相信了这个故事,体会到了情感。

      能做到这样完美的人,他以往只见过一个。

      “喂?沈总,您还在吗?”高秘听到电话那边唯有呼吸声,不禁问。

      “…先等等。”沈曜淡声,改了主意道:“帮我发一份观止舞团《长夜无眠》的演职人员表来,所有演职人员。”

      “啊啊…好。”高秘书略有疑惑,但应声下来。挂了电话,沈曜慢步回到座位,台上那个无名人已经跳到了尾奏,与赵泽琛身影交错着,之后缓缓退下了舞台。沈曜收回视线,点开高秘书发来的文档,划拉到了最后几页。上面只有几个男名,甚至没有照片,角色名分别是是鬼魂甲乙丙丁,根本分不清楚谁是谁。他叹了一口气,略有失望,只能留下看完等谢幕的时候再寻。

      剧已是演到终幕“破晓”,主人公苏醒,一梦华胥,在现实世界中宛如行尸走肉,此时又变为了赵泽琛的主场,而人也已经散淡不少,除了前座的两位颜粉倒还在场。

      沈曜却也不禁思索起来,孔梁算是他提携和交流过的编导,人有些艺术家的倔驴脾气,可眼光是不差的,也曾经斩获过一些国内原创作品的奖项,绝对是个有审美的人。若是舞团无人可用,赵泽琛“矮子里拔高个儿”,那倒是情有可原,可但凡是有专业素养的明眼人,一看便可知那名配角并非池中物,怎何以沦为作配,连个有名的角色都混不上呢?

      终是挨到落幕,旁白的声音响起,灯光开亮,场下稀稀拉拉响起一些不应心的掌声,出于礼貌的人还稍作停留给登台致谢的人拍张照,大部分的大学生只庆幸折磨终于结束可以给老师交差,转身不留。

      等所有演职人员上台,舞团的人左不过二十余人,还穿着演出服,站成了两排,演鬼魂的四个男演员褪下了面纱。沈曜靠着椅背,眼神梭巡着那些辞谢的配角,他有绝对的自信,凭他一双审视过不下百名舞者、数不尽的艺术珍藏的眼睛,绝对能精准地捉住这颗蒙尘明珠。

      人脸交错,多数只是疲倦地笑着,他看了一遍,没有。

      沈曜只当是距离太远,不自觉地正身,手指托着下颌,又看一遍那四人的身形,体量,气质,轮廓,但半点没有舞台上那人的神韵,绝不是他。心下只剩空音,他竟有些破天荒地怀疑自己,莫非是方才自己看走了眼?不,这念头只闪了一秒,又落下,那种汹涌澎湃的观舞体验绝非仅有,不可能是错觉。

      沈曜于座上沉吟,众人已开始纷纷离场,此时有志愿者场务过来引导,是两个戴着鸭舌帽的年轻人,一边穿行在过道,一边说着:“各位观众请秩序离场,如果有VIP票请不要忘了去后台核销可以和我们的团队合影…”

      一名路过沈曜的见他坐着不动,便道:“先生,我们这边舞剧已经结束了,可以往那边通道离场。”沈曜回过神看她一眼,含笑礼貌点了头,那人见此报以一笑又继续问:“先生票种坐的是VIP区,是可以和我们演职人员合照的,我带您去吧?”

      沈曜一想,也好,再去寻寻也无妨,便点头示意,缓步行入通道。

      掀起帘幕,后台的工作人员正忙碌着收拾道具和服装,防滑用的松香粉气味干燥苦涩。舞员们一边交谈一边褪下舞鞋松快,远远就看见赵则琛正站在一块布景板前,讪笑着正和观众陆续合影。

      沈曜移开视线,只站在一旁,像是等待谁,又仿佛只是随意停留,悄然地观察着那几位配角。奈何即便近看,却也没有那个人半分姿态。

      此时晃过一个正搬运舞服的场务,沈曜想即便人就这么消失了,也不可能带走剧场服装,必定是见过一面的,便随口问:“请问刚刚第二幕,台右第二序列蒙着面纱的那个男配,是谁上的?”

      那场务抬头,见沈曜谈吐不俗,着装亦是规整,不太像来找茬的,虽不解但迟疑了一瞬道:“啊……好像不是今天排表里的人,我们有时会外调舞员过来,所以是临时换的,今天有一名男配老师腰伤复发了。”

      沈曜心里恍然大悟,便又问:“那个临时的演员叫什么?”

      场务打开手机里的工作文档,手指追在表格里上下划,而后不确定地道:“哦……好像是叫陆栖,陆地的陆,栖息的栖。他是我们的备替,偶尔才会来演一两场。”

      “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这个…我只负责服装,演职人员一般是选角的总编导负责,如果想直接联系演员,您得问孔导。”场务看上去略有为难。

      沈曜了然于心,看来这人在舞团内与人交集不深,不然年轻人都会留个普通的联系方式和加个微信。本就是低调前来,见了孔梁又要有一堆社交事务要处理,还是不惊动为好,便随即:“嗯,辛苦了。”转身从容离开。

      乘上车,沈曜拨通电话:“小高,帮我查一个人,包括照片,身高体重,从业经历,家境学历,社交媒体。他叫陆栖。双耳陆,木西栖,现在在观止舞团做备替,今天排了一场《长夜无眠》的夜场。”

      “好的。”高秘书一如既往迅捷简明,没多问,轻轻应声。

      晚上十点,车疾驰在高速路上,夜灯如瘦高人影抱着一团团萤火,氤氲泛布,远处惊雷起,又一场雨蓄势待发。

      沈曜握着方向盘,将音响旋扭调大,再一次播放起那首肖邦钢协二,摩挲着回忆内的剪影,一种油然而生的舒适与温热迎上了他的身心,好像记忆中的芬芳都在亲吻皮肤的每一寸,每一尺。

      解释起来,他行事冷峻,拜赐于家业庞大商海诡谲,但良好的艺术熏陶,总让他骨子内残存的浪漫主义蠢蠢欲动,于是便养成他这样的一体两面,既能和生意人谈估值模型,又能与绘画音乐文学共舞之。于沈曜看来,前者是为社会意义上的体面,后者是为他个人意义上的体面,缺少后者的人过于入世粗陋,缺少前者的人又过于出尘清高,如他这般兼顾二者,最佳。

      说回此刻,他正与记忆温存,浮想着“陆栖”这两个字,倒觉得这人有趣。

      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练舞的人,从小吃身体极其苛刻的苦,还得耐住内心寂寞,被人评价挑剔,最后站上舞台,哪一个不愿一举成名独享聚光灯?可这个陆栖,代替人演了一段,最后竟不争不抢,连最后谢幕、合影还能抛头露面的机会都给省了。沈曜就这样思索,一面行车,甚至不自觉地开始想象了陆栖的样貌,他的五官,眼神,声音,都该是什么样的?

      那方才舞剧里的美轮美奂,如今却仿佛路灯的渐行渐远,留得睽隔的缥缈,却敛了一点镜中水月的悠然骚动,雨就在这样湿润又无声的情绪里顷刻落下了。

      ……

      一夜无梦。夜雨开得天空清阔舒凉,气温降了两三度。沈曜到公司,工作人员正把布景板、鲜花、气球、彩带等装饰用品往东面的余白馆送去,今晚要办慈善晚会。上楼去,甫一坐定,高秘书便敲门:“沈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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