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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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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梦正清点着小孩的人头。
她今天穿件中式青绿色上杉,耳朵挂垂着丝绦般飘然的两缕银饰,略施粉黛,素色的镜框下细长又柔和的眼,身姿柔美又匀称,便是那种典雅的又叫人看了亲近的模样。
她和陆栖早在一个月前就来过余白馆作排练踩点,当时便感叹过沈氏文投的实力,今日真正登台,从幕后看去那一众来自文娱各界的名人和企业家,纵使不是自己表演,却都感到心已提到了嗓门眼。
余光看陆栖在一旁,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平静,惯常低躬下身子来,或蹲着,同孩子说话放松,扭开水递向前去,只眼含笑意一再安稳重复:“不要害怕,享受舞台,要跳得开心。”诸如此类。
相处近三月,她和陆栖除却在编舞时私交并不多,他做事认真每次也到的准时,但对自己的事情倒像是没了准信儿一样,断不开口,于是梁梦对他的脾性也便敬而远之。
只是这时候,面对这一群孩子,唯他两个成年人,她心理上自然有些依靠和贴切的念头,想与人说些什么松快几句,正这么看他,眼神恍然对上,便只能礼貌地回笑过去。
没成想,陆栖却也浅浅笑了一声,宽慰她:“没问题的,不要担心。”
梁梦没料到陆栖会主动提起话茬,长舒一口气:“这么大的舞台,孩子们又是第一次面对这么多观众。而且我们是受驰曜计划支持所建立起的舞团,这个计划的负责人沈曜就是刚刚发言的人,现在正坐在现场,当然紧张了。”遂把自己的顾虑都倾出来。
“但更重要的是跳的过程,不是吗?”陆栖道,而后有意地站到梁梦身旁,但眼神却牵系在舞池中的灯影上,声音轻得只有她能听见:“珍惜好当下,别的都是杂音。”
这句话说得悠然,梁梦偏头去看陆栖的侧脸,他面庞上那一份照常如同嫩阴天般的淡然,话里却好像抱满了厚积云蜷的雷雨一样阵阵发闷,一种决然和抽离缠绕难分。
来不及多想,场务已来唤他们做准备,梁梦去舞台外侧指引,陆栖留在后台接洽,两人只向双方点了头,倒一股安定的信任感扩散开,分分投入到上台前的准备去了。
孩子们节目开始。
高秘书听毕报幕,便款步走往舞台侧边,一眼望去黑蒙蒙还未亮起灯光的台边,静静立着一名高挑素雅的女子,便知陆栖应该在后台。于是穿行过去,一道和匆忙的场务、演员们各色人等问好,此时台上的音乐已流开。
终于站定到空旷一隅,就见一名身段优雅的男人立在厚垂的墨色大幕边,料想他是陆栖了。
只见他正背身,罩一件休闲松垮的短袖,一头棕褐色茸密的自然软发,长度只平行到耳后,没有烫过,乖乖地落贴,一副行头把他衬得更文静年轻,气质像公学里的清寡男学生。
高秘书不自觉地吸了口气,心里一面念着陆栖竟然是这样,和沈曜曾经交往过的人都不大相同,又一面筹措着该怎么把信件递出去。
约莫五分钟节目结束了,台下掌声阵阵,孩子们秩序退场下来,陆栖迎着笑,汪了一层薄薄湿润的泪,欣慰地夸赞着。
节目交接处,人正混杂,高秘书走到一个孩子旁朝她亲善微笑,夸她刚才跳得好,又俯身往她轻轻耳语几句,把那封信往她怀里一揣,蹲下来和她四目相对重复了遍:“要记得哦,交给陆老师,这是很重要的东西。”而后隐到后面去。
陆栖领着孩子们往休息区走,去拿主办方准备好的零食礼盒和水果,一面碰上梁梦回来。
两人正觉隔膜消了半层,忻悦于表演成功,刚欲开口说话,一个女孩就拉了拉陆栖的衣角,喏喏道:“陆老师,我跟你说个事情。”梁梦见其他孩子吵着饿,便朝陆栖递了眼神,先行离去。
“嗯,怎么了,雯雯?”陆栖习惯性蹲下来平视她。
“这个,有一个哥哥让我交给你的。”说罢,她把信从怀里抽出来,放在陆栖手上,接着补道:“他说很重要,一定要让我亲手交给你。”
“什么哥哥,是你认识的人吗?”陆栖觉得奇怪,展开来看,只见封面上只有笔力遒劲的“陆栖收”几字,戳上一枚靛蓝色的火漆印。
“嗯…是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不认识的哥哥,他就跟我说我舞跳的好,陆老师也编的好,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让我把这个交给你。”正这么说着,她眼神已经不住地追着离开的同伴,眨巴着眼睛问:“陆老师,我可以走了吗?”
“啊,好,去找梁老师,我一会儿就来。”陆栖心中略有疑虑,但还是撕开了信封一探究竟,里面躺着一张贺卡,背纹还嵌着沈氏文投的LOGO,只见上面用墨蓝色的钢笔水写下几段话,笔走龙蛇:
“编舞很好,陆老师。《长夜无眠》那段配的肖协二的第二幕,你的处理很轻巧,我喜欢。不过似乎你左脚不稳,是旧伤?还是作为兼职排练时间不够?如果有时间,请到我的休息室,我想当面说几句——沈曜。”
读毕,陆栖心下复杂,指尖搓着信纸边,有些粗糙沙砾感。
他先是讶异于沈曜竟会对自己留意和主动联系,也不曾想过顶替的那一舞,鼎鼎大名的沈曜会到场一观,非但品评还注意到他的藏拙,并非胸无点墨的纨绔子弟做派。
又突然惊怕,本能抗拒与这样身份的人相见,他落笔二三,称得上礼貌,字里行间却恍如渗出细又长的线,大有一股游刃有余,密密缠住让人无从拒绝的不快,勾起他不愉快的往事。
又禁不住好奇,见自己究竟为了什么事。陆栖仿佛是只猫掖在暗处,见一扇门页半开半合,里头散出明亮又看不大真切,便盘绕着,回环着,犹豫着,是否要再进半步。他想了片刻,极不爽快这举棋不定的感觉,把信封一塞,决心速速了了此事,去寻沈曜。
休息室内,沈曜立在落地窗前望园子曲径,丛密又高瘦的竹子掩着灯,照出一条羊肠小道,最后一点夕光被吞到夜里。
他瞥见一个黑色的身影,正被人引着朝这边来,便缓缓踱到单人椅旁坐下静待,手指摩挲着锃亮的木扶手。
“沈总,陆先生到了。”
“进。”沈曜双手交叠起来,身体不禁向前靠了几分。
昏黄的灯光下,陆栖从高秘书身后走出来,没有失礼地梭巡周遭,先规矩地轻声道了句:“您好。”才把视线放定到坐着的沈曜身上。
四目相对时,他俩都迟疑片刻,而后内心都辨认出对方,竟是今天下午碰见的那个怪人!于是都愣在当场。
“啊,陆先生,鄙姓沈,谢谢您赴约。”沈曜先一步向陆栖点头,也不起身握手,只是眼睛含笑,依旧从容不迫,把这事给盖了去。他内心裹杂了些惊喜,不禁感叹机缘巧合。又见陆栖今夜穿得随意松弛,倒比他在舞台上的缥缈无垠和咖啡馆时那一副“勿碰我”花的气质要乖软几分,内心轻笑。
“嗯。”陆栖没有客套,坐下。沈曜打量着他,估摸着陆栖约一米八几,比自己矮一些,但却是很适合的男主演身高。
陆栖见沈曜只微笑地看自己,有些不悦,只单刀直入:“沈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
“找你聊聊天,别紧张。”沈曜唤人来送饮品,转头笑问陆栖:“陆先生喜欢喝什么?随意就好。”
果不其然,陆栖只选了瓶装的矿泉水,沈曜内心暗叹他真是机敏慎重的人,对自己的警觉心像个屏障似的把自己推远离,便把节奏放得再慢些,从他熟悉的东西开始谈起:“今天的舞编得很好。你和梁梦老师,应该忙了很久吧?”
陆栖道:“还好,刚开始…确实有些难度。梁梦做得更多,我不过帮衬而已。”
沈曜浅笑,轻描淡写道:“语言可以撒谎,但舞蹈作为艺术形式可不能。不管是情绪的递进,追步的设计,音乐的选取,感知力,表现力,他们的肢体全部都有你教导的影子,不可能只是帮衬。”
陆栖一愣,没想到沈曜看得这么仔细,不置可否:“我不过就是个普通的老师,是孩子们有天赋,之前是粗略学过点舞蹈,谋生而已。”
沈曜见他有意避讳过往,只淡笑着转了话题:“自然,用舞蹈谋生的人不在少数,也并非是什么羞于启齿之事。但天资有限作为兴趣,和卓尔不群的专业舞者,个中的区别我是看得出来的。”随即正色道:“你跳得很好。”
陆栖抬头,碰见沈曜眼里流露的目光,那不是揶揄调侃或者包含其它欲望的眼神,而是一种欣赏的眷恋,像他已经等待太久,寻觅太久的人,终于出现在眼前。
陆栖心下一惊,这是数年来第一次有人当面夸赞他作为专业舞者的能力,不禁心头微热,只移开目光道,喝了口水道:“过誉了。”
气氛稍微缓和下来,沈曜见陆栖身子松泛下来,料定他内心对于舞蹈和表演,定是有一方天地的,便换了个姿势坐,乘胜追击:“我是最惜才的人。驰曜计划的本意就是为了大力挖掘并培养起国内新生一代的艺术家,把创作的主导权交还给他们。可惜,舞剧这种复杂的形式,需要结合音乐,舞蹈,故事剧本,灯影效果。而需要找到不同领域的顶尖人才,就像要把千斤沙沥干净,才能勉强找得出几颗米粒大的金子。要再想一举夺魁,让表演成功、出名,那更是难上加难。”
“你想说什么?”陆栖皱了眉。
沈曜笑:“我想说,这世界上有数不尽的天赋异禀的舞者,最后默默无名,是因为没能遇到良师益友,或是没能足够幸运遇到天时地利人和的一场表演。但现在,有一个机会,陈卿阚编导拜托我寻找合适的男主演。你感兴趣吗?”说罢轻轻歪了头。
陆栖一惊,听罢犹豫半晌,动摇了一瞬,但最后也只默默道:“我不演舞剧很久了。”这话划清了界限,但像是牵着记忆的鱼线,往深处勾连起来的只有空荡荡的回音,那牵起的笑看起来有些落寞神情。
沈曜料到他初次定会婉拒,便主动退让了三分,给彼此都留了余地:“是我唐突了,抱歉。”
又道:“这件事情尚且还在筹措阶段,出演主演也是个大决定,不必急着回复。”
他观察了下陆栖的表情,没有那副斩钉截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便又进几寸,摆手介绍道:“这位是小高,我的助理兼秘书。留个联系方式,他回头会把有关剧本角色的相关事宜传给你,你可以看看再做打算。”而后端起杯来,视线落在漂浮着的嫩绿茶芽上,减少压迫感。
一面说着,高秘书便适时地递上了便签本。
沈曜给足了台阶,言语上也客气非常,陆栖虽然有些犹豫却没理由拒绝,于是写好电话号码递上前去。
沈曜内心浅笑,他铺陈几段,把所有的锋芒都敛着,收着,狐狸似的舔着雏鸟羽毛,把所有危险信号全都降得纤弱,终于达成今夜真正的目的。
高秘书适时地朝沈曜递了个眼神,又轻轻点了点头,沈曜心领神会。
无事发生似的,沈曜放下茶杯,一转称谓和攻势,笑道:“今天多谢陆老师前来,就不耽搁您时间久留了。幸会。”说罢起身相送,终于将右手递向前去。
陆栖觉察出些不对劲,又说不清明确的感受,此刻也只能顺水推舟地应付下去,冷淡地握了下沈曜的手:“幸会。”
说完便要转身离去,沈曜悠悠地望着他的背影,忽而淡道:“对了,明天我作为公司代表要去学校参观。刚刚小高联系了梁梦老师,她家里有事,要请你代劳。明天见,陆栖。”
陆栖愣怔着回头望沈曜一眼。他左手浅插着包,穿一件深灰色熨贴西服,文静谦和地朝他笑着挥手。
可窗外打来的月华像寒霜般地洒在他肩上,映衬着高大的身影,宛如一尊抽去了脊骨的鬼影笼盖在自己的影子上。陆栖莫名地心下吹过一缕凉意,他视线只在沈曜脸上打转了几秒,便像流水一样飘远了,默默回头离去。
从沈曜的休息室出来,陆栖便打开手机,见梁梦的讯息。一是印证沈曜说的明天的事,二是说主办方派了专车已将自己和孩子送回学校。
他刚走出大门,方才的那位高秘书不知何时早已静候在一张车旁,朝他点头道:“陆先生,沈总安排送您回家。”接着打开车门,作邀请的手势。
“不必了,我自己回家就好。”陆栖想都不想便拒绝,说着便要打开软件。但是今天晚会到场人数众多,道路管控,附近竟连一张空车都没有。
恰逢夜色浓密起来,厚云堆叠,闻起来风里就有凉彻的雨味,若是要步行至有车的区域,一定会碰上暴雨。他倒是希望能生一场病,能避开明天和沈曜再见面,但想到家中还有人要照顾,便妥协。
高秘书读出他的窘迫,再次笑道:“不麻烦的,请上车。”
陆栖上车报了地址,离沈氏公司约二十分钟小时车程,高秘书便驱车前往。他记得沈曜交待过的:“开车回去的路上不要和陆栖多话,不要提起话头,安静送他回家。”便一路缄默不言。
陆栖只偏头看窗外。今晚与沈曜的见面虽匆忙,却丝毫不狼狈,应该说,那个人自始至终握着一种从容不迫的优雅高傲,自有一副高坐空山的冷冷,像是对弈中算到对手几步之外的那份怡然自得。
他最后说的那些话,泰然自若,不急不躁,如古琴的余音袅袅,萦绕心间,却又有绵里藏针的锋利无痕。
陆栖本身对资本家就不抱什么好印象,无论是大腹便便或指手画脚,还是阴险狡诈和笑里藏刀的那些角色,本质都是商人,他们唯一考虑的一件事就是如何能将自己所得的利益最大化。人在他们眼里,就如同物件,是可以被交换排布的棋子,欣喜时拿起来把玩,累赘时弃之如敝履。
沈曜呢?他有着一种疏远的礼貌,似乎不像陆栖以往接触过的咄咄逼人的资本家,还对舞蹈颇有见解,他对待陆栖有着一种无缘由的小心翼翼,像是刻意嗅闻着可疑的红线避开来,但又在试探、打转,永远深敛着不曾到达眼底的笑意。
华灯初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掠过车窗。于陆栖,沈曜宛如艰深晦涩的孤本,他不曾遇到过这样直言不讳称赞自己舞姿的同行,也不曾与这样转眼间讳莫如深的城府角色交谈一二。他好像一半是清透干净的,一半却又像染了墨般的叆叇。
一路无话,高秘书终于赶在瓢泼的大雨来临前,将陆栖送回了家。
眼见陆栖背影消失于夜色中,电话拨通时,沈曜懒懒的声音传来,高秘书便知他已经到家,他听上去兴致甚高,应该是独自小酌了几杯,车窗外倏然落雨。
高秘书道:“沈总,人已经送到了。地址我已经发信息给您。”
“辛苦了,他没说什么吧?”沈曜淡淡的。
“没有,什么都没说,全程只是一直看着窗外。”
电话那头传来轻笑几声:“我知道了,你开车回去路上小心。”
半山别墅的风景极好,风雨从灰黑的云里如密密的蛛丝,飘荡着,把晕着的城市灯影像洗脱色了一般,浅染层薄薄的透明。
沈曜挂了电话,偌大的客厅里,那只田园猫衔蝉窝在沈曜怀里蹭着他的肚子,沈曜倚在躺椅上,看着手机里面的那串数字和地址,细细地读了一遍又一遍,心上如挽了一阵春风般的舒快。
一边撤了只手,将“陆老师”三个字一顿一顿打到电话簿里,仿佛表彰他胜利的勋章。衔蝉似乎相当不满沈曜挪动的身躯阻止自己的安睡,愤愤地喵了一声。
“怎么了。”沈曜腾出一只手揉搓着衔蝉的下巴,眼睛还系在那个新存的名字上。
衔蝉眯起眼睛,打个大哈欠,呼噜噜地发出舒适的声音,又蜷了起来,沈曜轻笑着看它一眼,淡淡道:“你会喜欢他的。很快,你就能见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