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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五年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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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倦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教室的光很软,角落的他望着窗外,有个男孩子背着书包等他,轮廓模糊得像蒙了层雾。
他记不清是谁了,只记得那书包带是蓝色的,晃啊晃的,晃得人眼热。又梦见手受伤那天,医院的白漫到天边,他坐在长椅上,指尖还沾着血,另一个人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哭,哭声闷得像堵在棉花里,他想回头,却怎么也转不动脖子。
醒的时候天全黑了。头昏脑胀的,他摸黑推开卧室门,客厅没开灯,只有落地窗映着外面零星的灯影。他摸索着拿起烟,打火机“咔嗒”响了两下才打着,烟丝燃起来的火星,在黑暗里亮了又暗。
站在窗边吸了口,烟味混着晚风飘进来,他想起梦里那阵哭声,心里空落落的,像被风吹了个洞。
手机忽然亮了,屏幕光在暗里格外扎眼。是项目组的实习生,消息一条接一条跳出来:“陈组长,主管说的对接是这里吗?”
“陈组长,预留案这样做可以吗?”
最后一条带了个哭脸:“陈组(T^T)……”
陈倦叹了口气,指腹蹭过手机边缘的划痕——这手机用了三年,边角都磕变形了。好不容易周末通完宵,醒来还是要处理工作。
他回:“我等会去公司,你先回家。”指尖敲在屏幕上,有点麻,像是敲键盘敲到抽筋的后遗症还没散。
他家离公司就几站地铁,走几步其实也快。通勤包是五年前买的,侧面磨出了毛边,拉链头掉了漆,里面塞着没做完的PPT、半支快干的笔,地铁卡和硬币撞在一起,窸窸窣窣的,像是混响音乐一般。
走到公司楼下,晚风往衣领里钻,他攥着的鳗鱼饭团早凉透了,塑料包装被捏得皱巴巴的,像团没人要的垃圾。
处理完工作,走出写字楼时快十二点了。他顺着人行道往地铁口走,路过街角那棵老樟树,脚步顿了顿,朝那边一看,树下的旧纸箱还在,是他三个月前找保安借胶带缠的,里面铺着他淘汰的旧毛衣,住着三花和橘猫。
蹲下来,把冷硬的饭团掰成小块。橘猫凑过来闻了闻,又缩回去,蹭了蹭三花的尾巴。陈倦指尖碰了碰它的耳朵,冰凉的,像他刚摸过的键盘按键。
这五年,他的手指总在键盘上敲到发麻,指尖磨出的茧子蹭过猫毛时,连自己都没察觉力道放轻了些。他想,这猫和他一样,都不爱吃冷的东西。
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带着点慌:“我靠,得快点,要赶不上最后一班地铁了!”
陈倦还没回头,胳膊就被轻轻撞了一下,手里剩下的饭团掉在地上,滚了半圈,沾了点灰。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路!”撞他的人慌忙蹲下来,手忙脚乱捡饭团,指尖夹着几包没开封的猫条,塑料包装窸窸窣窣响。
陈倦抬眼,看见对方连帽衫的帽子歪在一边,额前的卷发被风吹得翘起来,光洁的额头亮出来,整张脸都变得清晰了,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他的那双眼睛,亮得像刚追完球的小狗。怀里抱着个印着小鱼图案的帆布包,拉链没拉严,露出半截逗猫棒的羽毛。
陈倦想,这人的眼睛真亮,比写字楼里的白炽灯暖多了。
“这饭团……还能吃吗?”男生捡起饭团,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指腹蹭到包装上的灰,“我赔你一个吧?前面便利店还有热的,鳗鱼的我也常买,冷了特硬,硌牙。”
陈倦摇摇头,刚想说“不用”,就看见男生已经拆开一包猫条,挤了点在手心,递到橘猫面前。
橘猫先是往后缩,男生却蹲得更低,声音放得软:“吃点嘛,昨天你还吃了两包呢。”说着又把掌心往前送,肩膀微微前倾,像在讨好一只脾气傲娇的小兽。
“快吃吧姑奶奶,我要走了。”男生欲哭无泪的样子,让陈倦想起很久以前,有人也这样跟他讨好过,只是那点记忆早模糊了。
“你也常来喂它们?”陈倦看着橘猫终于凑过去舔他手心,忍不住问。
“算吧!”男生眼睛更亮了,转头看他时,睫毛都带着雀跃,“我住这附近,每天下班都来。三花胆子小,橘猫嘴馋,上次我带了根火腿肠,它差点跳我怀里抢。”他说着,从帆布包里摸出另一包猫条,递给陈倦,“这个给你,下次来喂,热的猫条比冷饭团管用。”
陈倦接过猫条,指尖碰到男生的指腹,温温的。包装上的小鱼图案有点歪,像是被挤压过,他捏了捏,能感觉到里面软膏的软度。这温度很陌生,他的手常年是凉的,尤其是右手,旧伤总让它比别的地方凉半度。
男生已经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又对着纸箱挥挥手:“明天再给你们带罐头啊!”
“对了!”他忽然回头,“你也是刚下班吗?这栋楼里的吧?我上次加班到十点,看见你也走这个方向。明天我再来赔你个饭团吧,要赶不上车了!”
陈倦愣了愣,“嗯”了一声。他记不清加班时见过谁,只记得电梯里循环的广告、楼道里声控灯的昏黄,还有深夜便利店凉掉的热可可。
男生把帆布包往肩上提了提,脚步轻快地往地铁口走,走了两步还回头挥挥手:“明天见啊!”
陈倦站在原地,手里捏着温软的猫条。纸箱里的橘猫正舔着剩下的猫条酱,三花靠在它身边,闭着眼睛。
晚风又吹过来,这次没那么冷了。
他低头看了看猫条,又抬头望向地铁口,男生的背影已经融进人流,只剩帆布包上的小鱼图案晃了晃,很快不见了。
他把猫条放进通勤包的侧兜,那里还放着地铁卡。拉上拉链时,他想起男生亮着的眼睛、翘起来的碎发,还有递猫条时温温的指尖。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很轻,像羽毛落在水面,漾开一点涟漪,又很快平复。
他想,或许明天可以早点下班,顺便在便利店买罐猫罐头。只是转念又想,说不定明天又要加班,这念头也就淡了下去。
赶到地铁口时,最后一班地铁刚走,男生绝望地看着空荡荡的站台。陈倦没上前,只是站在不远处,看着他掏出手机,手指飞快地按了几下,大概是在查打车软件。
烟还夹在指尖,猩红的火舌卷着烟头,青白色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脸。他想,年轻就是好啊。
如果是他,大概只会默默转身,走回公司楼下的长椅上,再抽一根烟,这么想着,他也这般做了。
B城的秋末总裹着股黏腻的冷,不像北方的风来得烈,却往骨头缝里钻。陈倦盯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销售数据,左手在键盘上敲得飞快,右手虚搭在桌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入秋后气温降得快,那只旧伤的手总比别的地方凉半度,像揣着块没化的冰。
“陈组长,张总说上周的分析报告得改,客户嫌维度太浅,下班前必须出一版新的。”实习生小周把一叠纸质材料拍在他桌上,声音里带着加班的焦躁,“我看您这手又凉了,要不要借您个暖手宝?”
陈倦抬头,脸上挂着惯常的职业笑:“不用,谢了。报告我尽快。”
等小周走了,他才揉了揉发酸的颈椎,目光扫向窗外,天已经暗下来,路灯亮了,昏黄的光落在光秃秃的梧桐树枝上,冷清得很。
这是他在这家公司的第五年,现在敲键盘全靠左手发力,久了手腕会隐隐作痛,像旧伤在提醒他,有些东西是好不了的。
收拾好东西时,已经快十点了。
他没走电梯,顺着安全通道往下走,十三层的台阶,他走得慢悠悠,像是在偷这点不用对着电脑的时间。
每走一步,膝盖都有点酸,陈倦叹气,大概是年纪大了,连走楼梯都觉得累。
出了写字楼,冷风灌进衣领,陈倦缩了缩脖子,刚要往地铁口走,就听见一阵咋咋呼呼的声音从旁边的巷子里传出来——很熟悉,像颗蹦蹦跳跳的糖。
他脚步顿了顿,寻声看去,远处昏黄的路灯下,一个穿着连帽卫衣的男生正追着一只棕白相间的比格犬跑,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乱飞,怀里还抱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跑起来一颠一颠的,真像只慌慌张张的比格。
是昨天那个男生。陈倦想,倒真巧。
比格犬跑得更欢了,围着一棵梧桐树转圈圈,尾巴摇得能起飞。
“年糕!你给我站住!再跑我明天就把你送回宠物店!”男生停下来,扶着膝盖喘气,声音带着点哑,“我不该跟你抢吃的,你回来,我再给你买三根火腿肠,不,五根!”
年糕像是没听见,反而朝陈倦的方向跑过来,围着他的裤腿转了两圈,仰头吐着舌头,眼睛亮得像星星。
陈倦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蹲下来,右手轻轻碰了碰它的头顶——软乎乎的,还带着点温热的气息,比他的手暖多了。指尖刚碰到,右手就传来一阵轻微的麻意,他皱了皱眉,很快收回手,换成左手去摸。
“哎!你别碰它!它认生,万一咬你…”男生跑过来,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年糕乖乖地蹭着陈倦的手,一副很享受的样子,他顿时卡了壳,“不是,它平时见了陌生人都躲,今天怎么……”
陈倦站起身,看着男生,笑了笑,很淡的笑容,像水面上的光,一晃便没了影。
“它叫年糕?”
“啊对!”男生挠了挠头,脸上有点红,露出两颗小虎牙,“我叫林野,在隔壁‘宠乐屋’兼职,今天刚把它接出来遛弯,结果这小家伙太皮了,跑起来就没影。”他顿了顿,又慌忙补充,“我不是故意让它打扰你的,我马上就把它带走!”
说着,林野就伸手去抱年糕,可年糕却往陈倦身后躲,还朝他“汪”了一声,像是在抗议。林野没站稳,差点摔个趔趄,怀里的背包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撒了出来,几本大学课本,封面上写着《动物行为学》,边角有点卷,还有点泛黑,像是墨水,还有一包没拆封的鸡肉火腿肠,包装上用马克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猫脸,旁边写着“年糕专属”。
“我的书!”林野慌忙蹲下来捡,手忙脚乱的,把《动物行为学》翻得乱七八糟,连书签都掉了。陈倦看着他,犹豫了两秒,也蹲下来帮忙,左手捡起那本《动物行为学》,递给他时,指腹蹭到了书角的墨迹。
正奇怪为什么这个墨水跟没干一样时,林野崩溃哭喊道:“我的老天,怎么这笔漏墨了!”
“谢谢你啊…”林野接过书,本来欲哭无泪的脸抬头看到了陈倦,眼睛亮了亮,“是你!”他把书包进一个塑料袋塞进背包,把包里的那只漏墨的笔拿了出来,擦拭了番一角被墨水浸透了的包,等清理完一切,又去抱年糕,这次年糕没躲,乖乖地被他抱在怀里,还扭头朝陈倦吐了吐舌头。
林野抱着年糕,站起身,看着陈倦,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今天又麻烦你了,要不我请你喝杯热饮吧?前面便利店的热可可超好喝,我请你,就当今天和昨天的补偿啦。”
陈倦刚想拒绝,他不习惯欠别人的,也不习惯这种突如其来的热情。可看着林野眼里的期待,像只等着被夸的小狗。
那点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太好了!”林野立刻笑了,抱着年糕率先往前走,还时不时回头看陈倦,生怕他走丢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住这附近吗?我其实看到过你很多次了,你总走这条路。”
“陈倦,住前面的小区。”他跟在林野身后,声音很轻,风吹得他的围巾飘起来,蹭到了林野的背包带,背包是帆布的,磨得有点软,不像他的通勤包,硬邦邦的。林野絮絮叨叨地说着,从年糕昨天打翻了宠物店的猫砂盆,说到他上周跟教授争论课题,话多到像倒豆子。
陈倦没怎么说话,只是偶尔“嗯”一声,可听着林野的声音,他觉得刚才的冷意好像散了点,连脚步都轻快了些。
到了便利店,林野抱着年糕,站在柜台前,回头问陈倦:“你喝什么?热可可还是珍珠奶茶?我推荐热可可,加双倍奶,超暖!我每次冬天冷了都喝这个,喝完手都不凉了。”
“热可可就好。”陈倦说。
林野点了两杯热可可,付了钱,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把年糕放在地上,又从背包里掏出一根火腿肠,剥了皮递给它:“给,奖励你刚才没咬人。”年糕立刻叼着火腿肠啃了起来,吃得一脸满足,油星子沾到了林野的卫衣袖口,他也没在意,只是用手背随意擦了擦。
“你在这边工作了很久了吗?”林野喝了口热可可,抬头问陈倦,“看你穿的西装,一看就很厉害,像电视剧里的精英。”
“我只是个做数据分析的。”陈倦喝了口热可可,暖乎乎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驱散了身上的凉意,左手也好像没那么凉了。他想,这热可可确实比他之前买的好喝,大概是因为加了双倍奶。
“数据分析?听起来就好难!”林野眼睛亮了亮,“是不是要会很多软件啊?我上次帮宠物店做库存,用Excel都快把我搞疯了,最后还是老板帮我弄的。”他顿了顿,又凑近了点,声音压低了些,“不过我觉得你肯定很厉害,看你刚才蹲下来摸年糕的样子,就知道你是个温柔的人,年糕一般只让温柔的人摸它。”
陈倦愣了一下,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扬了些,很淡,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五年,很少有人用“温柔”形容他,大家都说他“高冷”“不好接近”,连他自己都快忘了,原来自己也有能让人觉得温柔的时刻。
他想起以前,也有人说过他温柔,只是那个人后来消失了,把那点温柔也带走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陈倦看了看时间,站起身:“我该回去了。”
“啊?这么快?”林野有点失落,手里的热可可还剩大半杯,“那你明天还会来这边吗?我明天还带年糕出来遛弯,到时候我再请你喝热可可好不好?我还可以跟你说年糕今天在宠物店把猫砂盆弄翻的趣事!”
陈倦看着他眼里的期待,犹豫了两秒,说:“明天我要加班,可能会晚点。”他没说假话,项目组的进度一直赶,明天大概率要通宵。
“晚点也没关系!”林野立刻说,眼睛又亮了,“我可以等你!我兼职到九点,九点后我就在写字楼楼下等你,要是你太晚,我就带着年糕在便利店等,反正便利店不关门。”
陈倦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想,林野大概明天就忘了,或者等不到他就走了,像以前那些说过“下次见”的人一样。林野却当了真,抱着年糕,送他到巷口:“那明天见!你路上小心,晚上风大,记得把围巾裹紧点,你手凉,别冻着了!”
“嗯,明天见。”陈倦挥了挥手,转身往小区走。
回到公寓,陈倦把热可可放在桌上,没立刻喝。窗外的路灯亮着,光落在地上,像铺了一层被子。
他想起林野咋咋呼呼的样子,想起年糕摇尾巴的模样,嘴角又忍不住扬了起来,只是很快又压下去。他掏出手机,翻了翻通讯录,手指在“新建联系人”上停了停,又退了出去。
他们只是偶然遇见,说不定明天就不会再相见了。
还是别存了,省得最后又是空欢喜一场。陈倦想着还是放下手机。
桌上的热可可渐渐凉了,像他心里那点刚冒出来的暖意,慢慢沉了下去,只留下一点余温,在指尖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