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梅子熟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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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应怜坐在灯光昏黄的餐厅里，听着对面西装革履的男人侃侃而谈。他条件很好，有体面的工作和清晰的职业规划，连点菜时都透露着一种精准的效率。
“江小姐看起来是很安静的性格，很好。”男人推了推金丝眼镜，“我希望未来的伴侣能稳定、识大体，不要有太多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
她牵了牵嘴角，露不出一个完整的笑。玻璃窗上映出她模糊的影子，三十五岁，眼角有了细密的纹路，像一张被小心翼翼折叠过太多次的纸。
稳定。识大体。
这两个词像两根细针，精准地刺入她心脏最柔软的角落。她的一生，似乎都在践行这两个词，以至于活成了一个标准的、却也空洞的符号。
回到家，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客厅中央摆着母亲从老家寄来的纸箱，封口的胶带已经有些脆化。她蹲下身，用剪刀划开，旧物的气息混杂着时光的尘埃涌出。儿时的玩具、泛黄的三好学生证书、一摞摞扎好的课本……最上面，是一个深蓝色的、表面已经磨损的硬纸盒。
她的呼吸骤然停滞。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缓慢地、却不容抗拒地收缩。她知道里面是什么。
那是她的潘多拉魔盒，封存着她整个青春时代所有秘而不宣的欢喜与疼痛。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盒盖，她几乎要缩回手。那个退缩的动作，与十六岁那年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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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的初夏，梅雨季节刚过，空气里还残留着湿漉漉的、植物腐烂又新生的甜腥气。高二文理分班后，江应怜抱着厚重的书本，走进陌生的教室。她习惯性地走向最后排靠窗的位置，那是她的安全区。
教室喧闹，像一锅煮沸的水。她却感觉自己置身于一个透明的玻璃罩里，所有的声音都隔着一层模糊的屏障。
直到那个人的出现。
沈倦穿着洗得有些发旧的白色校服衬衫，肩线却依旧挺拔。他被几个男生簇拥着走进来，脸上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像一道过于明亮的光，骤然刺破了江应怜与世隔绝的罩子。
“沈倦，物理竞赛一等奖，牛逼啊！”
“运气好。”他笑着回应，声音清朗，像风吹过林梢。
他恰好坐在她斜前方的位置。当他放下书包时，江应怜清楚地看到他衬衫领口下，第二颗纽扣的缝线松了，一丝白色的线头微微翘起，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颤动。
她的目光，像被钉死在那颗摇摇欲坠的纽扣上。
你看，连你的扣子都知道要离开你。
一个荒谬而悲凉的念头，毫无预兆地在她脑海中响起。她被自己吓了一跳，慌忙低下头，用力过猛，指甲在摊开的数学书页上划出一道清晰的折痕。
为什么第一眼，想到的就是离别？
那时她还不懂，这并非预感，而是她内心深处“不配得感”的第一次显形。她潜意识里认定，所有过于美好的事物，都与她无关，或者终将失去。所以她在得到之前，就已经开始练习失去。
讲台上，班主任在分配座位。命运，或者说编剧的笔，在此刻显露出它残酷的温柔——沈倦被调到了她正前方的位置。
当他拉开椅子坐下时，带来一阵微小的气流，夹杂着阳光下暴晒过的棉布和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那是江应怜此后十年，在任何一款洗衣液广告中都再也寻不回的气息。
她的整个视野，几乎被他挺拔的后背和偶尔侧头时清晰的下颌线填满。她必须非常努力，才能集中精神听讲。但她的灵魂仿佛分成了两半，一半在课堂上，另一半，则飘浮在半空，贪婪地、却又胆怯地记录着关于他的一切。
他思考时会无意识地转笔，速度很快，那支普通的中性笔在他修长的指间像有了生命。
他回答问题时，声音不高，却总能切中要害，逻辑清晰。
他和同桌低声讨论游戏时，会先习惯性地抿一下嘴唇，然后才露出一点带着少年气的、坏坏的笑。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颗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她迅速低下头，在空白的草稿纸角落，用最小的字，写下了一个“沈”字的偏旁，然后像被烫到一样，用力将它涂黑，直至变成一个绝望的墨点。
那天放学，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她没有带伞，站在教学楼的屋檐下，看着雨幕发呆。
“没带伞？”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浑身一僵，回过头，是沈倦。他单肩挎着书包，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
“嗯。”她发出一个几乎听不见的音节。
“一起走吧，顺路。”他撑开伞，自然而然地倾向她这边。
伞下的空间忽然变得逼仄。她能闻到他身上更清晰的、混合着汗水与洗衣粉的味道，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几乎要盖过雨声。她僵硬地走着，努力缩小自己的身体，生怕任何一点不经意的触碰，都会泄露她内心的兵荒马乱。
走到分岔路口，她低声说：“我到了，谢谢。”
他点点头，笑容在雨幕中有些模糊：“明天见。”
她转身，快步走进居民楼的单元门，直到确认他的身影消失在雨帘后，才无力地靠在冰凉的墙壁上。胸腔里那颗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喜悦。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指尖，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刚才距离过近时，他校服布料粗糙的触感。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动作——她用指甲，狠狠地在自己的虎口处掐了一下。
一个清晰的、半月形的红痕。
仿佛只有通过这种微小的疼痛，才能确认刚才那片刻的、如同偷窃而来的温柔，是真实的。
也仿佛在提醒自己：适可而止。你不配拥有更多。
回到家，母亲正在厨房忙碌。父亲去世得早，母亲性格变得有些冷硬，很少对她有温情的表露。这个家，总是安静的，甚至有些压抑。
“回来了？饭马上好。这次月考成绩怎么样？”母亲头也不回地问。
“还……还没出来。”她小声回答，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她逃也似地钻进自己狭小的房间，反锁上门。从书包最里层，掏出一个带锁的笔记本。钥匙被她藏在一只旧的毛绒玩具里。
她打开本子，崭新的一页。笔尖悬停良久，最终落下：
“今天下雨了。他撑伞送我回家。”
“伞是黑色的。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我们说了三句话。”
“我的虎口，很疼。”
没有名字，没有过多的抒情。只有冷静的、近乎残酷的记录。
写完，她合上本子，像完成了一个神圣又罪恶的仪式。窗外，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声音细密而绵长，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叹息。
那颗松了线的纽扣，那把黑色的伞，虎口上即将由红转青的掐痕，以及笔记本里那些无人能懂的密码……共同构成了江应怜十六岁夏天，关于“初见”的全部记忆。
潮湿的，甜蜜的，而又布满自我惩罚预兆的——梅雨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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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岁的江应怜，终于颤抖着，打开了那个深蓝色的硬纸盒。
里面没有日记本，只有一些零散的小物件。一个早已不转的音乐盒，几张卷了边角的电影票根，还有一盆早已干枯碎裂、只剩下陶土残骸的薄荷盆栽碎片。
最底下，安静地躺着一封信。
信封是普通的白色，因为年深日久而微微泛黄。信封上，是用钢笔写就的、工整到近乎刻板的字迹，收件人是她的名字，寄件人处，只有一个简短的“沈”字。
她认得那种笔迹。是沈倦的。他用尺子比着写的，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生怕出错的认真。
这封信，她当年收到后，连信封都没有勇气拆开，就直接将它打入了时间的冷宫。
十年了。
她的指尖抚过那个“沈”字，冰凉的触感，却像火焰一样灼烧着她的皮肤。
鬼使神差地，她拿起茶几上的拆信刀，沿着封口，小心翼翼地划开。
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
展开。
上面是他熟悉的、略显青涩的笔迹，写着一行字：
「江应怜，如果我当时能勇敢一点……」
字迹在这里停顿，墨水有片刻的洇开，仿佛写信的人在这里经历了长久的犹豫和挣扎。
当年的她，只读到这里，巨大的悲伤和一种自虐般的“懂事”就攫住了她。她以为这是一句无力的忏悔，后面或许是“是不是就不会分手”之类的话。她没有勇气再看下去，将信纸重新折好，放回信封，也一并封存了所有可能。
可是今天，午后的阳光以一种奇特的角度透过窗户，照射在信纸上。
在那一行字的下方，阳光仿佛显影液，让一些原本几乎看不见的痕迹，浮现了出来。
那是被水滴晕开过的、字迹模糊的另一半。
江应怜的心跳停止了。
她将信纸凑到眼前，瞳孔剧烈地收缩，用尽全身的力气去辨认——
「……你是不是就不会一个人，在病房里，看完那场本该属于我们的雪。」
时间，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她后来的病。他知道她孤独的结局。
而他这句未能宣之于口的后半句，被她当年的怯懦，整整延迟了十年，才如同迟来的审判，重重地砸在她的心上。
空无一人的房间里，三十五岁的江应怜，终于再也无法维持那份“稳定”与“识大体”。她握着那张轻薄却重逾千钧的信纸，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兽，发出了压抑的、破碎的、从灵魂最深处绞出的呜咽。
眼泪汹涌而出，滚烫地灼烧着她的脸颊。
为她那从未被真正治愈的青春。
为这场双向奔赴却又双向错过的爱情。
也为这封迟到了十年，才被她亲手揭开的、命运的最终答案。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梅子熟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