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草稿纸上的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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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的江应怜，为自己制定了一套严苛的“奖惩制度”。
做完一套数学卷子，正确率达到百分之八十五以上，被允许在草稿纸的角落，写一个“沈”字。
背完三十个英语单词，可以再加一个“倦”字。
如果月考名次前进五名，便可以奢侈地、完整地写下“沈倦”两个字。
这制度执行得铁面无私，如同苦行僧的戒律。那些名字是她黑暗青春期里唯一的光，而她，连直视这光芒都觉得是僭越，必须以等量的“苦修”来换取短暂的凝视权。
她的草稿纸，因此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分裂。左边是密密麻麻的公式演算，右边角落则藏着那些小心翼翼、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名字。写满一页，她便会在晚自习结束的铃声里，第一个冲出教室，跑到无人的开水房，将那张纸撕得粉碎，扔进水池，看着水流将它们漩涡着卷进黑暗的下水道。
像是在销毁一场盛大而见不得光的暗恋证据。
有一次，她写满了一整页的“沈倦”。那是她物理竞赛拿了校级名次的“奖励”。那页纸变得沉甸甸的，承载着她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卑微的喜悦。她照例去销毁它，手指却在触及纸张的瞬间，犹豫了。
就留一夜。
就一夜。
她把那张纸对折，再对折，折成一个小小的、坚硬的方块，塞进了铅笔盒的最底层。
那一夜，她睡得极不安稳。仿佛枕边埋着一颗定时炸弹。第二天一早，她几乎是惊醒的，第一件事就是摸出那个纸方块，指尖冰凉地将其展开，然后一点一点，撕成再也无法拼凑的碎片。
看，你连保留一个名字的勇气都没有。内心有个声音在冷冷地嘲讽。
体育课是她的刑场。尤其是自由活动时间。女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或是在羽毛球场上挥洒汗水。她总是找不到可以融入的群体，只能假装系鞋带，或者抱着一本永远看不完的书，坐在操场边缘的树荫下。
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穿越半个操场，精准地锁定在那个奔跑的身影上。
沈倦是校篮球队的。他打球时有一种专注的狠劲，起跳，投篮，手腕压下，篮球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应声入网。周围会爆发出欢呼，很多女生会尖叫着他的名字。
江应怜从不尖叫。她只是在那球进网的瞬间，猛地攥紧自己的衣角，指甲隔着布料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她的心跳在那一刻震耳欲聋，砰砰砰，撞击着耳膜，盖过了全世界的喧嚣。
那是一个人独享的、千军万马般的心动。
有一次，他打完球，汗水浸湿了额发，喘着气走到场边，拿起地上喝了一半的矿泉水，仰头灌下。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滚动。几滴晶莹的水珠顺着他流畅的下颌线滑落，滴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蒸发。
他随手将空瓶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和队友说笑着离开。
人群散去。江应怜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慢慢走到那个垃圾桶边。午后的阳光白晃晃的，垃圾桶里只有寥寥几个空瓶。他那瓶，格外显眼。
鬼使神差地，她飞快地环顾四周，然后伸出手，像做贼一样，将那个还带着他掌心余温和濡湿汗意的矿泉水瓶捡了起来，迅速塞进自己宽大的校服袖子里。
瓶子冰凉，贴着皮肤，却烫得她浑身一颤。
她没有像寻常暗恋故事里那样，对着瓶口完成一次隔空的亲吻。那个动作对她而言，太过浪漫，也太过僭越。
她只是把瓶子偷偷带回了家，藏在自己房间的窗台上。那里，放着一盆她养了很久，却总是半死不活、叶片发黄的薄荷。
她拧开瓶盖，将里面剩下的、大概只有一口的清水，小心翼翼地，全部倒进了薄荷干裂的土壤里。
仿佛在用一个微不足道的圣迹，去拯救另一个濒死的生命。
做完这一切，她看着那一点点水痕迅速被土壤吸收，内心涌起的不是甜蜜，而是一种沉重的负罪感。仿佛她窃取了他的什么东西——他的汗水，他的气息，他生命的一部分能量。
几天后，她惊讶地发现，那盆原本萎靡的薄荷，靠近根部的茎干上，竟然冒出了几片极其细小的、嫩绿的新叶。
那抹绿色，在她灰白的世界里，刺目得让人想哭。
它活了。因为他的“给予”。
而她，像一个依附于他生命力而存在的、见不得光的寄生虫。
这种认知让她感到无地自容。她对着那盆重新焕发生机的薄荷，低声呢喃，声音带着哭腔：“对不起……我不该偷你的东西……”
她说不清，这道歉是对薄荷，还是对那个远在天边的少年。
从那以后，她更加严格地执行自己的“奖惩制度”，近乎自虐。仿佛只有通过更多的“苦修”，才能抵消那次“偷窃”带来的罪孽。
她的成绩在这种畸形的鞭策下，居然稳步提升。老师开始在班上表扬她，偶尔，她也能感受到前方那道目光会短暂地落在自己身上。
每当这时，她就会立刻低下头，用力掐自己的虎口，用疼痛来维持清醒。
不能飘起来。
江应怜，你不配。
她的暗恋，是开在废墟里的花，依靠着偷来的养分存活，根系却缠绕着自我否定与惩罚的荆棘。她一边贪婪地汲取着那份遥远的温暖，一边又时刻准备着，在被人发现之前，亲手将这朵花连根拔起，碾碎成泥。
窗台上的薄荷，在她复杂而痛苦的目光中，一天比一天葱郁。那蓬勃的绿意，像一场无声的审判，也像她青春里，最沉重、最无法与人言说的秘密。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草稿纸上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