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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遗物与余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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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完江应怜的后事,仿佛抽干了江母最后一丝力气。房子彻底安静下来,静得能听到灰尘飘落的声音。她开始着手整理女儿留在省城出租屋里的遗物,那间公寓,她一直没忍心去退租,仿佛退了,女儿就真的在这个城市没有一点痕迹了。
东西不多,几箱书,几包衣服,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江母一件件地整理,动作缓慢,像是在抚摸女儿短暂的一生。在衣柜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收纳箱里,她发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不是日记,也不是那封她早已看过的信。而是一些零碎的、看起来毫无关联的小物件,却被女儿细心地收藏着。
一张被塑封好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电影票根。日期是很多年前,那场她和沈倦唯一一起看过的电影。
几颗用彩色糖纸仔细折叠成的、小小的星星,糖纸的品牌,是沈倦当年偶尔会买给她的那种酸奶的包装。
一小截干枯的、被压得平整的紫色小花,旁边用标签纸写着:「梧桐巷口,他经过时碰落的,我捡了回来。」
还有一张裁剪下来的、皱巴巴的试卷一角,上面只有一道物理题的演算过程,笔迹是沈倦的。旁边有女儿极细的注脚:「他讲题时,睫毛好长。」
江母拿着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终于失声痛哭。她一直知道女儿心思重,沉默寡言,却从未想过,她那看似平静无波的心湖底下,藏着这样一座沉重而细致的、关于另一个人的博物馆。
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物,都是她青春里盛大爱过的证据,也是她无声痛苦的来源。
她哭够了,小心翼翼地将这些东西重新收好。在箱子的最角落,她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拿出来,是一个崭新的、还未拆封的音乐盒。和之前那个旧的一模一样。
包装盒里,掉出一张小小的卡片。上面是女儿病重后,笔迹已经有些虚浮无力的字:
「妈,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帮我把这个新的,和那个旧的,放在一起吧。」
「旧的记录了我的快乐和恐惧,新的……就当是,我为自己没能勇敢走下去的另一种人生,留一个干净的念想。」
「对不起,让您伤心了。」
江母捧着卡片和崭新的音乐盒,泪如雨下。她的女儿,到生命的最后,还在愧疚,还在用这种方式,试图安抚她,也安抚那个从未真正放过自己的、内心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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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倦带着那个深蓝色的盒子,回到了北京。他没有回那个空旷冰冷的公寓,而是去了郊外一座僻静的寺庙。他需要一個绝对安静的地方,来消化这灭顶的绝望和悔恨。
主持看他形容枯槁,眼如死灰,便安排了一间净室给他。
他在那里住了下来。每日晨钟暮鼓,青灯古佛。他不再看手机,不再理会外界的一切。大部分时间,他只是静静地坐着,面前摊开着那本日记,和那封他写的信。
他反复地读。读她初见他时的悸动,读她暗恋时的卑微与欢喜,读他们短暂相处时她内心的惊涛骇浪与自我否定,读她决定分手时那看似平静下的心死,读她病中记录下的、日渐衰弱的身体和依旧会偶尔想起他的片刻……最后,目光总是长久地停留在那一页:
「我这一生,见过最美的月光,吹过最温柔的风,也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纪的人。」
「只是,我们终究,」
「未见沧海。」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他开始出现幻觉。
有时在诵经声中,会听到她低低地叫他的名字:“沈倦。”
有时在走廊的转角,会看到一个穿着蓝白病号服的、瘦弱的背影,静静地望着庭院里的树。
有时在深夜,会听到那走调的《致爱丽丝》旋律,断断续续,如同鬼魅。
他知道自己病了。心病,无药可医。
一天夜里,风雨大作。他被雷声惊醒,坐起身,看到窗外被闪电照得亮如白昼的瞬间,仿佛看到她站在雨里,隔着窗户,安静地看着他,脸上是她最后那张照片上,那种近乎释然的、浅浅的微笑。
他猛地冲下床,扑到窗边,窗外只有肆虐的风雨和漆黑的夜。
“应怜——!”他对着虚空,嘶哑地喊出了那个压抑在心底十年的名字。
声音被雷声和雨声吞没,没有回响。
他滑坐在冰冷的地上,抱着头,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呜咽出声。
“对不起……对不起……”他一遍遍地重复着,不知道是在对谁说,是对她,是对那段逝去的青春,还是对那个愚蠢又自负的自己。
他在寺庙里住了整整一个月。离开的时候,人瘦了一大圈,眼神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那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或者说,是将所有激烈的情感都沉淀、封存后的死寂。
他将那本日记和那封信,重新放回深蓝色的盒子,用一把小锁锁好。然后,他去了京城最有名的一条珠宝街,走进一家老字号的金店。
他拿出那截江应怜珍藏的、已经干枯的紫色小花——那是他离开寺庙前,请求江母寄给他的,唯一一件遗物。江母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寄给了他。
老师傅戴着放大镜,仔细端详着那脆弱的花瓣,摇了摇头:“先生,这花太脆弱了,没法直接镶嵌,会碎掉的。”
“没关系,”沈倦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请您想想办法,把它……封存起来。无论用什么方式,无论多少钱。”
老师傅看着他眼底深沉的痛楚,最终点了点头。他用了某种特殊的透明树脂材料,经过极其复杂的工序,将那朵干枯的、小小的花朵,完整地、永恒地封存在了其中,做成了一個吊坠。透明的树脂如同凝固的泪滴,中心那抹黯淡的紫色,是唯一的存在。
沈倦拿着那个吊坠,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他看了很久,然后,缓缓地将链子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吊坠贴着他胸口的皮肤,传来一丝微凉的寒意,很快就被体温焐热。
仿佛将她那场无疾而终的暗恋,和她最终凋零的生命,一同烙在了距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从此,他戴着这个无声的枷锁,行走于熙攘红尘。
人前,他依旧是那个冷静克制的精英沈倦。
人后,只有他自己知道,胸口那片冰冷的“沧海”之下,埋葬着他此生唯一的、再也无法抵达的彼岸。
而那场名为“江应怜”的雪,在他余生的每一个冬天,都会无声落下,覆盖他所有的梦境与清醒。
永不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