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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舞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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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红酒绿终究只在甲板之上,邮轮巨大,越是往下便越是昏暗,先前尚存的那点暖调在一进入工作机舱时便被稀释殆尽,化作一片冷寂的灰蓝。
机油味弥漫在空气之中,依稀还泛着被海水腐蚀后的锈腥,无数管道与缆线在顶上方交错盘绕,让那幽暗的顶棚上宛如生出无数根黑色血管,仅剩几盏还亮着的防爆灯是这个通道里唯一的几道光源,它们吝啬地投下几团光晕,勉强映照出两旁巨型机械的轮廓。
引擎的嗡鸣传荡在底层,在检修通道里也听得清晰,各种仪表盘和阀门的分布在舱壁两侧,随着那声音还在微微颤动。
“嗒……嗒……嗒……”
在杂音之中,还有一阵不该出现的异响,像颗坏牙在嘴里不停地磨着,隐隐约约在通道尽头的拐角处,响个没完,而角落的那块控制面板本应是待机,但它琥珀色的指示灯正不稳定地闪烁着,每闪烁一下就会“嗒”上一声。
“师父,声音在这里!”
两束晃动的手电光刺入昏沉,脚步朝着那怪声走去,人影映在灰蒙的地上,这两个检修的工人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来处,他们人手一个沉甸甸的工具箱,打头的是个年长些的,头发微白,像是快到了退休的年纪,后面畏畏缩缩的很是年轻,今天似乎是他第一次上船。
老师傅没应声,他沉默地走到尽头,打着手电蹲了下来,在这管道交汇处的下方,一个本该被保温材料包裹着的老部件已经展露了出来,表面油漆斑驳,铆钉锈蚀。
“师父,”徒弟凑近,声音压得更低,“这动静……是刚才那阵邪风过去后才响起来的,问题严重吗?”他说着眼角的余光还不由自主地瞟向那盏仍在诡异闪烁的指示灯。
手电的光聚焦在那片锈蚀上,师父伸出食指,抹过部件表面,指尖顿时沾上一层褐红的锈粉,他屈起指节,在金属外壳上敲了敲,传来的回音还有些发闷。
“这船就看着光鲜,也就是换了层新壳子,里头全是好些老家伙。”他的目光落在那个部件铭牌上,还给那年轻人指了一下,上面字迹早已模糊不清,“瞧见没?这玩意儿的岁数,比你还大。”
连接处的螺栓已被锈蚀咬死,接口的密封材料干涸皲裂,形同虚设,着实让人无从下手。
“怎么起航前没人发现有这个问题……”师父喃喃,听得那小年轻心里发慌,“那……能修吗?要报告上去不?”
“报上去,到头来,活儿还是会派回咱们手里。”他说着便打开了工具箱。“先试试看吧。”
……
黑暗笼罩了几小时,海平面上终于见到了晨光,前一晚的颠簸就像是一场梦,此刻海水温顺,邮轮平稳,宛如回到了平地。
夏律是眼睁睁地看着这光渐渐亮起的,他向来睡眠极浅,纵使船上的床垫柔软高级,闭上眼后意识却始终清,床铺是靠着舱壁的,与罗非言房中的床只有一墙之隔,夜里安静无比,没了风浪,更是寂静。
躺在床上睡不着的他还是决定起来看看明天要演奏的曲谱,整个房间里就开了书桌上的那一盏灯,五线谱上的音符化成唯有夏律自己能听见的音乐,流淌在脑中,管乐紧着弦乐而起,他的眉头渐展,似乎在难眠的烦躁中稍稍得到了些慰藉。
“咚……镲……”
打击乐的声音不合时宜地钻了进来,明明是意识在演奏,可罗非言挥动鼓槌却全然不受控制,夏律眉眼拧起,仿佛此刻就站在排练厅里面对着罗非言,连双手都悬空抬起。
“……夏律!”
这声叫唤很轻,但夏律听得清清楚楚,是罗非言的声线,有点发闷,叫得还有些发狠,几乎是咬着牙,从齿间迸发。
“夏律!”
又是一声,夏律突然睁眼,连手也僵住,这不是脑中的幻想,而是真真实实从墙的另一边传来的,是此时此刻从罗非言的嘴里传出来的。
他的手落在桌面上,什么也不想了,就听着隔壁的声音,那声呼喊之后,罗非言再未出声,剩下的近半小时里只剩下些许含糊的躁动,似有还无地渗入他的屋中,在他的面前影影绰绰……
罗非言上了邮轮,还真当自己是来度假的,连早上还要排练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他眼睛一闭就闭到了中午的饭点,此时的主餐厅已经满是宾客,水晶灯折射着窗外涌入的阳光,将一片片明亮的光斑投在洁白的桌布上。
刀叉轻碰,杯盏交错,人们低声谈笑,昨夜那点惊吓早已被抛之脑后。
而在乐池中,安亚乐团的席位空出了几个,好几位乐手上了船后就开始水土不服,昨晚再那么一晃,多多少少是有些歇菜了,今天也只能躺在舱房里休养。
夏律站在指挥台上,对着零星几人挥动着指挥棒,今天就换了几首简单轻松的曲目,虽然少了几分古典,但也更适合这午间的慵懒。
两曲演完,罗非言才急匆匆赶来,他曲着腿,弓着腰,手里还抓着鼓槌,一路都避着夏律。
“怎么还演起爵士了?那些拉琴的呢?”罗非言拉了一个凳子坐在了已经替他敲了快半小时的高炎身旁。
“弦乐的人太弱了,一堆晕船的,还有几个木管被昨天的大浪给吓到了,今天早上排演萎靡不振的,就那么点人,干脆直接演爵士了。”高炎手上没停,他也害怕被夏律抓到,小声和罗非言聊着。
他闻言还朝下看了一眼,不禁笑出了声,“真厉害,连萨克斯都带来了,还得亏让他找到会吹的。”
“老陈这也就是个业余爱好,我看他今天演完,之后就再也不想双休日去公园吹萨克斯了。”高炎说着还啧啧了几声,他瞥了一眼罗非言,庆幸着他早上没来排练。
“罗哥你是不知道,早上群里几个人一请假,他就通知了提早排练,老陈这个萨克斯被他单独拉练了好久。”高炎说罢,终于敲完了最后一个音,鼓棒随即就递到了罗非言的手里,“这爵士鼓你来吧,我在旁边给你翻谱子。”
高炎也是被折磨了够了,他敲得提心吊胆,只要有退下来的几乎一秒都不会多等,但换人的动静太大,夏律还是看见了他们,他的眼神警告着高炎,要这人好好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
高炎有些怕了,顿时僵住,罗非言其实上不上场都无所谓,不上场他反而还轻松,可就是夏律这个眼神,他今天还就不当这个副鼓手了。
鼓棒握在罗非言的手里,他仰头用下巴指了下曲谱,对着高炎问道:“下一首是什么?”
高炎两头难,最终还是选择和罗非言一伙,他连忙翻谱,口中答道,“《Take Five》。”
罗非言眉梢一挑,很是满意,这是首经典的布鲁斯爵士,节奏灵动跳跃,对鼓手的要求不低,他那股自信又冒出来,转了转鼓棒又活动了下手腕,准备好后目光就投给了指挥台。
夏律似乎咬紧了一下牙槽,他给了老陈一个眼神,随后指挥棒指向了钢琴。
他原定前奏部分由钢琴来切入,但罗非言一来,计划就会赶不上变化,这人直接抢了风头。
夏律如同失了先手,只能等着罗非言的节奏,这一等还让他完整地来了段独奏,钢琴终于切进,旋律带起了萨克斯,不知夏律是如何理解的,罗非言只觉他这改得有些沉郁,音符摇摆,却不流淌。
他再看了眼高炎谱子上标记的符号,稍稍侧头对着身旁人说道:“关上吧。”
“啊?”
“妨碍我了。”
罗非言说罢,右脚就开轻点地镲,左手还在军鼓的边缘叩出几个的切分的节奏。
夏律一味追求着古典,被他死板控制着的爵士节拍难免少了几分随意,罗非言听着乏味,老陈的萨克斯也吹得憋屈。
他终究还是有些忍不住了,鼓槌不知不觉就轻击上了镲片,夏律看着这人,这个眼神就和昨晚闭眼时见到的一模一样,连敲出的节奏都有些相似,他怎么也没料到,自己已经了解罗非言到已经有预判的本事了。
“夏律……”
那个声音太记忆犹新,此刻又浮现在了夏律的耳畔,你虚无的呼唤越来越响,他的目光盯也得更死了些,硬是把罗非言给盯得不自在了,在最后一音落下后,才悄然挪开。
“罗哥,你这即兴加得……也太突然了。”高炎见夏律面色难看,显然是不太满意,在旁边小声对着罗非言嘀咕着,“一会儿他肯定又要批你了。”
“他要是真懂欣赏,就不会有意见。”罗非言随口应道:“我这是在给爵士乐注入灵魂。”
夏律确实没法说,现在台下全是用餐的旅客,距离演出结束也还有一小时,他只能忍着,直到最后一刻。
“你跟我来。”
演出刚收场,夏律便径直走到罗非言身边,正和别人说话的罗非言还没来得及反应,叫他的人就已转身从他面前离开。
在罗非言的眼里,夏律现在就像个谜语人,干什么都是说一半又接着让他再猜一半,他跟在后方,一路走到了专门给安亚辟出来的一间排练厅。
“我说过,有事不能排练要提前请假。”没等罗非言开口,夏律先行说道。
“睡过头了,醒了就立马赶来演出了。”罗非言回答得理直气壮,可夏律的下一句话,瞬间让他嚣张气势矮了半截。
“早点睡,就不会睡过头。”夏律眯起眼上下打量着他,“昨晚挺忙的。”
“我昨晚……”罗非言话都没回完就下意识地抿了下唇,连手都抬起,指尖不太自然地划过自己喉结,似乎这样就可以抹去那里昨晚残留下的记忆。
“我忙什么了?”罗非言反问
“我怎么知道?”夏律的眼帘垂着,不知看着何处,“我听到了你叫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