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安魂曲 ...
-
排练厅的位置在邮轮的下层,中央空调送风时传来的低鸣比其他地方都要响些,就像深海的巨兽在不知疲倦地呼吸。
罗非言问出的话得不到任何的回应,夏律不打算开口,甚至连看都不去看他一眼,目光就那么垂着。
其他乐手见这气氛,连悄悄话都不敢传一句,几秒钟的沉默被拉得无比漫长,气都快透不上来。
罗非言本还以为夏律能想出些其他的办法,可他还是高估了这人,他竟然直接取消了这首曲目。
夏律是有多在乎这最后一曲,这段时间他已经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这件事情上面,如果就因为要他弹琴,结果说不演就不演,这可一点也不像他。
罗非言胸中那点不甘,在这片沉默里迅速发酵,口中不依不饶道:“大家都准备了那么久,这不是功亏一篑,也太可惜了吧。”
夏律听着他的声音,说实话没觉出有多少的可惜,更多的还是像在此刻出跳几分,夏律当然不会让他得逞,一把合上了被他取消了的曲谱,就回了一句,“不可惜。”
又是这样,他还在抗拒着钢琴,回避着自己……
罗非言盯着他合拢曲谱的手指,是指挥的手,也本应是钢琴家的手。
排练的那段时间里,夏律每天都在单练着那个乐手,他苛刻地要求着每一个音型、每一次触键,可他自己的手指,却一次都没有真正落到那黑白琴键上。
罗非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甚至都好奇起夏律是不是真的会弹钢琴,他因为这事情还特意去查过这人,可他在国内能查到的资料也真的是少得可怜,所有的信息都是关于他当指挥后的事情。
也是直到出发前的那一晚,他才知道这夏律是真的把自己藏得够好的。
那一晚,他约上了有段时间没见的邱仁铁和胡均同,那天不聊乐队的事便没叫上蓝听,邱仁铁向来都好奇安亚,尤其是对那位能将罗非言“治”得时不时吃瘪的年轻指挥,平时蓝听也不和他分享,这回见到了罗非言就开始没完了起来,问题一个接一个。
罗非言一开始还在好好回答,可当他意识到这邱仁铁一直在问起夏律后,渐渐就开始不耐烦了起来,回答的话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
“他在欧洲哪个名团待过?维也纳?柏林?”
“没听说。”
“成名作呢?指挥过马勒还是布鲁克纳?”
“不清楚。”
“那他……”
“我怎么可能知道他那么多事!”
罗非言终于不耐,酒杯在掌心转了一圈,琥珀色的液体晃出细碎的光,他的眉头都拧酸了,前前后后被问了起码七八个问题,嘴里的“没有”和“不知道”都已经说累了。
被罗非言呛了一下的邱仁铁还愣了愣神,“你不是在和他作对吗?”
“那也是作对,又不是在相亲,知道他那么多以前的事情干什么?”罗非言回道。
“你只知己但不知彼,那怎么行,难怪你百战都殆!”邱仁铁的声音还抬高了些,一副好心喂了驴肝肺的感觉。
“你……”罗非言握在手中的酒杯都晃了一下,顿住的这几秒有些话还是没说出口,“反正我懒得去了解。”
“我其实听说过一些他的事情。”在一旁一直沉默着的胡均同难得开口,这声音一出,直接把要吵起来的俩人给勾了过来,他们的目光齐刷刷盯向了他,指往着他接着说下去。
“那你刚刚怎么不回答他,你知道些什么事情?”罗非言最等不及,邱仁铁看他那德行,直接翻了一个白眼,“口是心非。”
罗非言脸皮够厚,刚刚不想知道不代表现在不能知道,他直接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邱仁铁又追问了一遍。
“我也是听在欧洲读研的同学说的,他在当指挥前差点就成了一名钢琴家。”
“啊?他弹琴还真那么厉害?”罗非言想过他不一般,但没想过他可以不一般到直接成钢琴家的地步。
“他的老师可是那个很出名的英籍华裔钢琴家,Vincent。”
罗非言对钢琴界其实不太了解,但这个名字足够出名,还很难没听说过,他的琴技超凡顶尖,但性情孤高,外界对他的赞扬夸张得不行,罗冠文之前还说他是个“被上帝亲吻过手指”的天才。
“果然,古怪的人教出古怪的学生。”邱仁铁在边上插了句嘴,还啧啧了好几声。
“而且他是这位钢琴家这辈子唯一只教过的学生,十七岁时又他就去参加了英国的利兹国际钢琴赛,然后……”他看向罗非言,“他就拿了冠军。”
“这资源,着天赋,还当什么指挥……”罗非言的语气竟然还带了些惋惜。
“但奇怪就奇怪在这次比赛之后……”胡均同接着道:“夏律之后就像从公众视野里消失了一样,再没有出现过,直到几年前,他突然以指挥的身份出现,然后又突然回国,之后就到了你们安亚。”
胡均同说完,罗非言连手机都打开了,指尖还在屏幕上快速滑动,过了几分钟后,口中喃喃,“还真是冠军,那时候可真小啊……”
几人凑上前去,他们看着罗非言搜出来的照片,那是一则很久以前的国外新闻,似乎是某个论坛留的档,上面站着两个人。
一个穿着礼服,面容虽然年轻,但那五官轮廓,分明就是夏律,十七岁的他还只是一个男孩模样,手里捧着的奖杯几乎和他半张脸一样大,气质青涩,眼神可比现如今的他要亮不少。
而站在他身边的男人,正是Vincent。
他正值盛年,大约三十出头,身姿如舞台中央那架施坦威三角琴般挺拔优雅,一袭深蓝色丝绒晚礼服剪裁极致合身,勾勒出他那完美的宽肩窄腰。
Vincent的脸庞英俊得近乎锐利,鼻梁高挺,下颌清晰,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手,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正搭在夏律肩上,唇角还噙着笑意。
可罗非言看着这笑却不免背脊发凉,这笑意并未完全抵达眼底,琥珀色的瞳孔在舞台灯光下泛着另一丝味道,仿佛站在他身边的不是获奖的学生,而是一件尚待打磨的艺术品。
……
“你可是师从名家,还拿了国际钢琴大赛的冠军,弹琴对你来说有那么难吗?”罗非言在夏律要宣布跟换的曲目时突然先一步开口。
“罗非言,”夏律这次回应的速度很快,声音也格外响,“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乐团演出安排,不是我的个人经历。”
“这难道不是一回事吗?”
罗非言站在台下,仰头看着台上的夏律,咄咄逼人,“你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用?就因为你不想弹?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问,“夏律,你在怕什么?”
“怕”这个字眼来的猝不及防,夏律的瞳孔肉眼可见地缩了一瞬。
“我的能力用在何处,不劳你费心,指挥这场演出,安排好每一个声部,就是我现在的能力。”夏律鲜少会咬着牙回应别人的问题,但此刻他就是不想弹琴,一点也不想。
但这样的语气只会让罗非言兴奋,此刻的他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不退反进,夏律撕开了他,那他一定是要反击的。
“是拿过冠军的手,碰一下邮轮上这架普通的钢琴,会脏了它吗?还是说……”他故意停留了几秒,见夏律的神色越来越僵后才接着道:“那双手,现在已经弹不了了?”
夏律按在指挥台谱架边缘的手猛地攥紧成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瞬间泛白,甚至微微颤抖,罗非言今天像是吃了枪药,走火冒出的子弹全部击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的视野在飞速褪色,他真的,弹不了……那个充斥着寒意的夜晚,从来没有逃离出去过。
……
琴房里永远弥漫着木头的气味,窗外的伦敦天色也是永恒的铅灰,那架跟随他多年的施坦威,此刻黑色的漆面冷硬得就像个棺材。
“证明你的价值……”
Vincent最后只留下了这一句话,随后就锁上了琴房的门,可那双被期许的手,此刻正摊开在他自己的眼前,哪怕意识聚焦,也依旧在无法无天地颤抖。
指尖宛如秋风中瑟缩的叶尖,他已经拼尽全力按下琴键,只是最简单的C大调和弦,也是如此破碎。
恐慌早就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他不相信,还在自欺欺人,自己不过是太累了,不过就是因为无休止的练习,才变成如今的样子。
当手再次抬起,这回从小臂一直蔓延到手腕,最后回到每一根手指,它们都如同被放逐的癫狂,夏律咬破了下唇,用左手死死抓住右手手腕,指甲深深陷进皮肉里,试图用疼痛来镇压那该死的颤抖。
他还是低估了这种病理性的神经抽搐,痛楚只能暂时麻痹大脑,但下一刻便会卷土重来。
他惩罚着自己的手,就像是惩罚着一个不听话的叛徒,抽打带来的乌青还来不及消便叠上了新的,这样的日子,他不知道过了多少天,窗外透进熹微的的晨光渐渐变成昏黑,直到再次亮起,不出意外依旧没有温度。
“你这双手,已经什么都弹不了了吗?”
夏律点了头,那一刻,他第一次体会到当一个废人是什么感觉,辜负了所有人的希望,也背叛了自己,浪费了所有资源的……烂人。
……
快六年了,夏律没有再弹过一次钢琴,那种失控,他其实已经快忘记了。
“先把今晚要演奏的曲谱拿出来。”夏律最终还是回避了罗非言的问题,他不等那人开口,接着逼迫,指挥棒已经抬起,“直接从第二章开始。”
罗非言看着他,鼓槌迎上,也不是奏得激烈还是风浪再起,船又幽幽地晃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