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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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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烬几乎是莽撞地向前走着,试图用周遭的鼎沸人声和斑斓色彩来填充内心那片被禁锢的荒芜。他走得急,月白的衣袂在人群中拂动,像一只试图挣脱引线的白蝶。就在他心神激荡,未及留意脚下之时——
“嘭!”
一个约莫四五岁、穿着红肚兜的孩童,手里举着个崭新的风车,正咯咯笑着倒退奔跑,冷不丁一头撞在了兰烬的腿上。力道不大,却足以让心神不属的兰烬一个趔趄,也让孩子自己一屁股坐倒在地。
那孩子先是懵了一下,大概是摔疼了,又或许是被兰烬瞬间冷冽下来的眼神吓到,小嘴一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晶莹的泪珠滚落,手里的风车也掉在了地上。
兰烬下意识蹙紧了眉。他素来不喜与人触碰,尤其是在心绪不宁之时。一股无名火夹杂着长久以来的压抑,几乎要脱口化作冰冷的斥责。他垂眸,看着地上那张哭得皱成一团的小脸,那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悲伤和疼痛,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他仿佛看到了很久以前,某个同样无助、只会用哭泣表达委屈的自己。
刹那间,他周身那层因戒备和愤怒而竖起的冰壳,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跟在身后的君妄已至近前,他并未出声,只是静立一旁,墨色的眼眸深邃,将兰烬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收入眼底,带着一种审视与探究。
只见兰烬紧蹙的眉头缓缓松开,那即将出口的呵斥消散在唇边。他深吸一口气,竟是弯下了腰,伸出那双骨节分明、惯常抚琴握卷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小小的、温软的身体抱了起来。
“莫哭,”他的声音比平时柔和了许多,带着一种不太熟练,却异常动人的温存,“摔疼了?”
他轻轻拍掉孩子身上沾的尘土,动作有些生涩,却足够轻柔。孩童被他抱在怀里,嗅到他身上清冽好闻的气息,抬起泪眼朦胧的大眼睛,看着这张近在咫尺、好看得不像真人的脸,哭声竟真的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小声的抽噎。
兰烬弯腰,捡起那个掉在地上的风车,吹了吹上面的灰,递到孩子手里。“喏,你的风车,没事了。”
孩子接过风车,小手紧紧攥着,好奇地看着兰烬,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疼痛。
这时,一个粗布衣衫的妇人惊慌失措地跑过来,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公子!小孩子不懂事,冲撞了您……”她显然看出兰烬与君妄气度非凡,生怕惹上麻烦。
“无妨。”兰烬轻轻将孩子递还给妇人,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眼底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温柔,“街市人多,看好他。”
妇人千恩万谢地抱着孩子走了,那孩子趴在母亲肩头,还举着风车,冲着兰烬咿呀了一声。
这一幕,尽数落在君妄眼中。他看见兰烬在面对纯真孩童时,那不自觉流露出的、与他平日清冷疏离截然不同的柔软。那是一种未被宫廷倾轧和自身困境完全磨灭的本真。
帝王的目光幽深了几分。他缓步上前,与兰烬并肩而立,望着那对母子消失在人流中。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晶莹剔透的燕子糖人,线条简练,姿态却极灵动。
他没有将糖人递给兰烬,只是兀自拿在手中把玩着,糖浆在阳光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光晕。
“原来,”君妄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磁性,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却又字字敲在兰烬心上,“你也会这般温柔待人。”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其他。但这句话本身,就像是在提醒兰烬,他方才不经意间,暴露了某个被深深隐藏起来的自己。
兰烬身体微不可查地一僵。刚刚因那孩童而短暂放松的心神,瞬间再次绷紧。他抿紧了唇,没有回应,只是将目光投向更远处喧嚣的街市,那刚刚获得片刻慰藉的眼神,重新变得空洞而遥远。
他示人的冷漠是甲,被迫的屈从是锁,而那一闪而过的温柔,则成了帝王眼中,最新发现的、值得玩味的破绽。
热闹依旧,阳光正好,可他感觉到的,只有身旁之人那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的掌控,以及那比冰雪更刺骨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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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市的喧嚣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兰烬沉浸在方才因孩童而短暂流露柔软、又被君妄一语点破的复杂心绪中,只觉得周身寒意更甚。他下意识地加快脚步,只想离身后那人远些,再远些,哪怕只是心理上的片刻喘息。
就在他穿过一个相对僻静的街角,一处卖古玩旧物的摊子前,一道纤细的身影似乎不经意地靠了过来。那是个穿着水绿色衣裙的女子,容貌清丽柔婉,看似弱不禁风,手中拿着一柄团扇,轻轻摇动。
在与兰烬擦肩而过的瞬间,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带着一丝奇异颤音的嗓音,极快地说了一句:
“兰公子,别来无恙?家父柳文正,托我向您问好。”
柳文正!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猝然在兰烬脑海中炸响。前世的记忆碎片带着血腥与背叛的冰冷气息,汹涌而至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怎么可能还记得前世?! 难道……
兰烬的脚步猛地顿住,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去,比方才被君妄审视时更加苍白。他霍然转头,看向那个已经走出几步、正回眸望来的绿衣女子。
苏芷柔的眼中没有久别重逢的讶异,也没有罪臣之女应有的惶恐,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带着淡淡怜悯和隐隐威胁的幽光。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浅、却让人毛骨悚然的弧度,仿佛在说:“我知道你的秘密,我知道一切。”
然后,她不再停留,团扇掩面,袅袅婷婷地汇入人流,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兰烬的幻觉。
可那冰冷的语调,那个禁忌的名字,以及女子眼中不容错辨的、属于“故人”的了然,都清晰地告诉兰烬——这不是幻觉。
她记得。她也回来了。
那么,她口中的“问好”,是警告?是威胁?她想做什么?她是否也知道君妄……不,看她的眼神,她定然知道!她知道此刻跟在他身后的人是谁!
巨大的震惊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兰烬。一个君妄已让他如陷泥沼,如今又多了一个带着前世记忆、敌友难辨的苏芷柔!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为何死去的人会带着记忆重现?这诡异的轮回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他僵立在原地,方才街市的热闹繁华此刻听在耳中,只觉嗡嗡作响,恍如隔世。阳光照在身上,也驱不散那从心底蔓延开来的刺骨寒意。
君妄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数步之遥,自然将兰烬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尽收眼底。他看到了兰烬瞬间煞白的脸,看到了他眼中无法掩饰的惊骇,也看到了那个匆匆离去的绿衣女子的背影。
帝王的目光掠过女子消失的方向,眸色深沉如夜,里面掠过一丝极淡的冷芒。他缓步上前,再次与兰烬并肩,手中的燕子糖人依旧在指尖轻转。
“看到熟人了?”他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却比任何质问都更让人心惊。
兰烬猛地回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已被尽数看去。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惊涛骇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认错人了。”
他不敢多说,生怕泄露更多信息。柳文正,那是前朝覆灭的导火索之一,是君妄登基后亲自下旨处决的罪魁祸首。若让君妄知道柳文正之女不仅活着,还带着前世记忆出现在京城,甚至可能记得前朝旧事、宫廷隐秘……后果不堪设想!
君妄没有追问,只是深深地看了兰烬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看清他所有隐藏的恐惧与秘密。
“是吗。”他淡淡应了一声,不置可否。
他将手中的燕子糖人,递到了兰烬面前。
“拿着。”
这一次,不是询问,而是命令。那晶莹的、冰冷的糖人,此刻在兰烬眼中,不再仅仅是玩物,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无论有多少意外,有多少潜藏的威胁,他,君妄,依然是那个掌控一切的人。
兰烬看着眼前的糖人,又抬眼看向君妄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前世的阴影与今生的囚笼,帝王的掌控与故人的威胁,在这一刻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紧紧缠绕,几乎窒息。
他沉默着,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燕子糖人。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糖体,那寒意,顺着指尖,一直蔓延到了心底最深处。
而命运的齿轮,似乎也因为苏芷柔这个带着记忆的“意外”出现,开始朝着更加未知而诡谲的方向,缓缓转动。这突如其来的重生背后,似乎隐藏着超越凡俗的力量与目的。
指尖传来的糖人寒意,与心底因苏芷柔出现而掀起的惊涛骇浪交织在一起,让兰烬几乎站立不稳。他握着那冰冷的燕子糖人,仿佛握着一块无法融化的坚冰,而君妄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眸,更是让他无所遁形。
“回宫。”
帝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瞬间切断了兰烬试图在街市喧嚣中寻求的片刻喘息。他没有再看兰烬苍白的脸色,转身便朝着马车停靠的方向走去。那墨色的背影在人群中依然醒目,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迫使兰烬不得不跟上。
回程的马车里,气氛比出城时更加凝滞。兰烬靠在车壁上,紧闭双眼,试图理清混乱的思绪。
*柳文正……苏芷柔……他们怎么会……*
*她也记得前世?那她知不知道君妄的身份?她的“问好”是威胁?她想利用我知道什么?还是想报复?*
*如果她也回来了,那这个“世界”,这个帝王,到底……*
无数疑问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最让他恐惧的是,苏芷柔的出现,似乎间接“证实”了这个囚笼世界的某种“真实性”——如果这是一个纯粹的幻境,为何会出现另一个带着前世记忆的人?
除非……这里并非幻境,而是某种扭曲的“真实”?或者,这诡异的轮回,牵扯的人远不止他一个?
他忍不住抬眼,看向对面闭目养神的君妄。帝王容颜静默,仿佛街角那短暂的交锋从未发生。但兰烬知道,他一定看见了,也一定起了疑心。以他的掌控欲,绝不会放任任何脱离掌控的人或事存在。
*他会对苏芷柔下手吗?*
*如果苏芷柔落到他手里……*
兰烬不敢再想下去。他意识到,苏芷柔的出现,不仅带来了前世的阴影,更可能打破目前他与帝王之间危险的平衡,将局面推向更不可预测的深渊。
**与此同时,在兰烬无法感知的“主线世界”(或者说,他正在逐渐遗忘的真实)——**
破旧的山神庙里,火光摇曳。少年君妄用撕下的衣襟,小心翼翼地蘸着清水,擦拭兰烬额角的冷汗。兰烬昏迷不醒,眉头紧锁,嘴唇干裂,似乎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兰哥哥……”少年握住他冰凉的手,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和不容动摇的坚定,“坚持住,石虎大哥已经去找更好的郎中了。你不会有事……你答应过要陪我去看江南烟雨的,你不能食言……”
他似乎能感觉到兰烬意识正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挣扎、沉浮。一种莫名的恐慌攫住了他,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从他身边被强行剥离。他更紧地握住兰烬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力量和存在传递过去。
**回到囚笼般的宫廷——**
马车无声地驶入宫门,将那短暂的、混杂着烟火气与惊悚的“自由”彻底关在身后。兰烬被带回了他居住的宫殿,那华丽的殿宇此刻更像一座密不透风的坟墓。
当晚,帝王并未出现。
但兰烬能感觉到,宫殿周围的守卫似乎更加森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绷。高德胜送来晚膳时,眼神也比平日多了几分谨慎的打量。
夜深人静,兰烬毫无睡意。他坐在窗边,望着窗外被宫墙切割的四四方方的夜空,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已经有些融化的燕子糖人。
苏芷柔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它带来的不仅是威胁,更是一个线索——关于这个世界本质的线索。
他不能再被动地等待,不能再一味地沉浸在认知混乱的痛苦中。他必须主动去寻找答案,无论是为了摆脱这个囚笼,还是为了……那个在破庙里握着他的手、声音哽咽的少年。
他的目光逐渐变得坚定。
无论这里是真实还是虚幻,无论帝王是本体还是影子,他都要撕开这重重迷雾。而苏芷柔,这个意外的变数,或许会成为他打破僵局的关键——在帝王找到她之前,他必须想办法先弄清楚,她都知道些什么,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以及……这诡异的重生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他轻轻放下那黏腻的糖人,冰冷的甜香萦绕在鼻尖。
这场无声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而真相,往往隐藏在最危险的试探与交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