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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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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稠得化不开,像一滩凝固的墨,将天地间最后一点声息都吞噬殆尽。兰烬倚在冰凉的紫檀木窗棂上,月白的寝衣在昏暗中仿佛自行散发着微光,勾勒出他清瘦得近乎透明的轮廓。他像一尊被遗落在人间烟火里的玉像,眉眼间沉淀着与这凡俗宫阙格格不入的寂寥与疏离。
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意识的堤岸,但精神的亢奋与痛楚却让他异常清醒。苏芷柔那混合着前世怨毒与今生算计的眼神,帝王君妄那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流汹涌的掌控,如同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一些带着尖锐讽刺的对比,不受控制地浮上心头:
那个会在雨中为他笨拙撑起一片破旧衣襟的少年**,自己淋得湿透,却会因为护住了他衣角的一点干爽而笑得心满意足,眼神干净得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
这个能用天下至宝堆砌一座黄金囚笼的帝王**,赐下温暖时却带着彻骨的寒意,连那模仿来的关切都像精密复刻的赝品,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在无声地强调着施舍与占有的权力逻辑。
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弧度在他唇角绽开,旋即消散。若这真是同一灵魂的两种形态,那么从少年到帝王,这条路上铺就的,究竟是怎样的牺牲与扭曲?他几乎要……为那个最终被“权力”这柄刻刀雕琢得面目全非的灵魂,感到一种深沉的悲哀。
但这悲哀很快被更宏大的体悟所覆盖。
苏芷柔的出现,像一面残酷的镜子,不仅映照出他个人命运的悬于一线,更清晰地反射出围绕着他与帝王这畸形关系所构建的、庞大而沉默的世俗洪流。他仿佛能“听”到,那庄严肃穆的朝堂之上,衣冠禽兽们心中无声的盘算与揣度;能“看”到,那市井巷陌之间,无数张嘴里如何将“兰公子”的故事咀嚼成各种光怪陆离的传说。
这早已超越了个人情爱的范畴。
这是一整个帝国权力架构,在面对一个“异数”时,展现出的巨大同化力与排异反应。是**绵延千年的礼法与世俗观念,对一切“不合常规”之事的集体无意识绞杀。
而帝王君妄……兰烬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落在那个同样被禁锢在龙椅上的身影上。他,这个世间权力的巅峰,难道就真的自由了吗?他用尽手段禁锢自己,试图抓住一抹虚幻的温暖或记忆,这行为本身,何尝不是他被自身身份和权力逻辑所禁锢、所异化的最鲜明证据?他沉溺于这“侵肌蚀骨”的权力空气中太久,早已忘记了,有些东西,是权力永远无法真正触及和占有的。
一种超越个人恩怨的、更为辽阔的悲悯,如同月华般,静静流淌过兰烬的心间。他意识到,他与君妄,从某种意义上,都是这病态时代的囚徒。一个被囚于金笼,一个被囚于皇座。
就在这万念俱寂,灵台却空前澄明的刹那。
一种奇异的抽离感攫住了他。仿佛他的灵魂正缓缓上升,悬浮于这九重宫阙之上,冷眼俯瞰着这苍茫大地。他看到巍峨的皇城如同巨大的棋盘,看到奔流的江河如同交织的血脉,看到万千生民如同蝼蚁般在既定的轨道上奔波劳碌。他看到权力的丝线如何从皇宫深处蔓延出去,缠绕着每一个官员,渗透进每一户人家,规范着每一次呼吸。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饱含着无尽沧桑与洞彻的明悟,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化作一句嘶哑而平静的低语,在他心中凝结成句
这世间之病,不在饥荒,不在兵燹,而在‘权力’二字,早已侵肌蚀骨,成了人人呼吸之空气,视之为理所当然
这句话,没有来源。
源自他这具从云端坠落、尝尽世间冷暖、看透权力虚妄的灵魂,对这沉疴宿疾的时代,所下的最终诊断。
他是观察者,是亲历者,如今,更是这“病”的命名者。
兰烬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骨节分明的手。这双手,曾沾染过泥土,握过那个少年递来的、带着体温的馍馍,如今,却只余下宫廷熏香的清冷气息。
他走到书案前。价值连城的端砚与徽墨,在他眼中与山间顽石、灶底炭灰并无不同。他平静地注水,缓缓研墨,动作优雅而自然,带着一种超脱物外的韵律。
他铺开素白的宣纸,提起狼毫。笔尖饱蘸浓墨,如同饱含了他坠落人间所品尝的全部悲欢、全部荒谬与全部清醒。
然后,他落笔。
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那跨越了千年时空,道尽权力本质的箴言,第一次,以具象的文字,显现在这人世间。
墨迹未干,在烛火下闪烁着幽深的光泽。
他写下的,不仅仅是一句话。
是一个坠落的“神明”,对人世间,最后的、也是最深沉的悲悯与救赎的尝试。
他放下笔,望向窗外依旧沉沉的夜色。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仅仅是兰烬。
他是诊断,也是可能存在的……药引。
天,快要亮了。
晨光如薄纱,漫过宫檐,将殿内沉滞的黑暗悄然驱散。兰烬已醒,却未起身,只慵懒地倚在枕上,望着帐顶繁复的刺绣云纹。自那夜“自作天”的顿悟后,他看待这囚笼的目光,便多了一层玩味的审视。他不再是单纯的受害者,更像一个坠入凡尘、被迫参演一出荒诞戏剧的观察者,而那位帝王,无疑是戏中最卖力也最……有趣的角儿。
君妄进来时,未着龙袍,只一身玄色暗绣流云纹的常服,墨发未冠,随意披散,更衬得他肤色冷白,眉眼间那股糅合了阴郁与昳丽的邪美之气,在晨光中愈发惊心动魄。他走到床边,并未如往常般带着压迫感,只是垂眸看着兰烬,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园子里的西府海棠开得正好,去瞧瞧?”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刚醒时的沙哑,不像命令,倒像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兰烬抬眼,对上那双深邃的凤眸。他清晰地看到那眼底深处,除了惯有的掌控欲,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讨好的期待。有趣。兰烬心想,这位执掌生杀的帝王,竟也会露出这般如同等待奖赏孩童似的眼神。他并未回答好或不好,只是缓缓坐起身,动作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优雅,仿佛这只是他随心所欲的一个举动,与帝王的意愿无关。
御花园内,海棠如火如荼。兰烬走在前,君妄落后半步,目光几乎胶着在他身上。当兰烬驻足于一株姿态奇崛的老海棠下,微微仰头欣赏时,君妄便立刻示意宫人退远些,自己则静静立于他身侧,仿佛只是陪伴。
然而,当一名负责打理花木的小宫娥,怯生生地上前想为兰烬讲解这株海棠的典故时,君妄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他没有呵斥,甚至没有看那宫娥一眼,只是微微侧身,用自己挺拔的身形巧妙地将兰烬与那宫娥隔开,随即抬手,极其自然地替兰烬拂去肩上那片并不存在的落花,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兰烬的颈侧,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和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
“风大,仔细着凉。”他低声说,语气温柔得近乎诡异,那眼神却像淬了毒的蜜,警告着所有试图靠近的人。
兰烬感受到颈侧的微凉,心中不由失笑。看啊,这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无声的圈地行为。他并未躲闪,也未回应,只是将目光从海棠上移开,投向更远处一丛不起眼的鸢尾,仿佛那浅紫色的花朵,比身边这位散发着危险魅力的帝王更有吸引力。他清晰地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不满的吸气声。
午膳时,气氛微妙。君妄亲自用银箸夹了一块剔好刺的鲥鱼,放入兰烬碟中。“今早刚贡来的,很鲜。”他盯着兰烬,眼神专注,仿佛兰烬吃下这块鱼,是什么了不得的恩典。
兰烬看着那块晶莹的鱼肉,又抬眼看了看君妄。他忽然想起,在某个混乱的、属于“少年君妄”的记忆碎片里,似乎也有过类似的场景,只是那时,兰烬还未放下戒仇,总是扮演着角色的少年君妄只是用手笨拙地捧着一罐蜜饯……为了献给他这个,哥哥
眼前的帝王,与记忆中的少年身影微微重叠,又因那过于精致的表象和深沉的占有欲而显得扭曲。兰烬心中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不是感动,也不是厌恶,而是一种带着怜悯的……兴味。他并未动那块鱼,反而将手边一盏刚沏好的、香气清远的云雾茶,轻轻推给了旁边侍立、因长久站立而唇色发白的一个小内侍。
“润润喉。”他声音平和。
那小内侍吓得腿一软,几乎要栽倒。
君妄脸上的柔和的线条瞬间绷紧。他没有拍案而起,只是缓缓放下了银箸,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周身那股威严暗涌的气息陡然变得凌厉,眼神阴鸷地扫过那小内侍,又回到兰烬脸上,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极冷、极邪的笑意。
“看来,是朕这里的茶点,不合你胃口。”他语气轻柔,却字字带着冰碴,“高德胜,撤下去。看来御茶房和御膳房,都需要好好整顿一下了。”他没有直接发作,却将怒火迁延到了无辜的仆役和膳食上,用一种曲折的方式,表达着他的不悦和……醋意。
兰烬闻言,终于正眼看向君妄。他看到对方那双漂亮凤眸里翻涌的暗色,那紧抿的唇线,那强自压抑却依旧从眉梢眼角泄露出来的委屈与恼怒。像个……得不到心爱玩具而暗自生气,却又舍不得毁掉玩具的漂亮孩子。
这个念头让兰烬觉得更有趣了。他甚至还极轻地、几不可闻地笑了一下,如同微风拂过水面,未起波澜,却已惊动了垂钓者。
这一整日,君妄都处在一种焦躁而粘稠的情绪中。他试图用各种方式吸引兰烬的注意,或是展示他珍藏的古画,或是状似无意地提起朝中趣闻,甚至刻意模仿记忆中那个“少年”的某些语气和神态。然而兰烬的反应始终平淡,偶尔投来的一瞥,也带着那种让他心慌意乱的、仿佛洞悉一切的平静与怜悯。
直到晚膳后,兰烬坐在窗下看书,侧影在灯烛下柔和得像一幅画。君妄沉默地看了他许久,忽然起身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拥住了他,将下巴抵在他瘦削的肩上。这是一个不带情欲、更像是寻求慰藉的拥抱。
“兰烬……”他低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的沙哑,“别这样看着我……”也别这样对别人笑。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
兰烬身体有瞬间的僵硬,却没有推开。他能感受到身后胸膛传来的、有些过快的心跳,以及那拥抱中蕴含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复杂情感——偏执、占有、不安,以及一丝深埋的、连主人自身都可能未曾察觉的乞求。
他垂眸,看着书页上模糊的字迹,心中那片冰冷的湖面,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一圈极淡的涟漪。不是心动,而是更深的明悟。
这世间最深的囚笼,或许并非金雕玉砌的宫殿,而是人心深处,那无法填补的空洞与执念。
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任由他抱着,像一尊没有回应的玉雕,在摇曳的烛光里,共同构成一幅美丽而哀伤、纠缠至深的画面。
夜还很长,而观察,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