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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泡沫美人鱼(八)来世之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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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荒谬的、却早已埋下伏笔的念头,并非悄然滋生,而是如同海底火山,在江渝最无助的瞬间,轰然爆发。
孩子。
他和沧澜的……孩子。
这认知像一柄淬冰的鱼叉,精准地刺穿了他试图维持的最后一丝镇定。
江渝彻底脱力,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海风湿冷地吹过他汗湿的额发,却吹不散他灵魂深处的惊涛骇浪。
掌心那枚沾了泥污的鳞片,此刻仿佛有千钧重,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脏上,几乎要让他窒息。
是了。
那几次毫无征兆、翻江倒海的恶心;
身体深处难以言喻的、仿佛某种沉睡力量被唤醒的微妙变化;
还有……还有那夜在潮汐画室,灵魂的极致交融时,他曾清晰感受到的——一股不属于他自己、却与他血脉相连的、如同深海种子破土般蓬勃而坚韧的生命力……
一切散落的线索,在此刻串联成一条冰冷的锁链,将他牢牢锁住。
这不是奇迹,是诅咒。
在这个他被视为“灾星”、“妖孽同伙”的时刻,在这个他与沧澜的爱情被钉在“悖逆”、“亵渎”耻辱柱上的绝境里,这个孩子的到来,不是希望,是压垮命运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会成为证据……” 江渝的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冰冷的恐惧从脊椎一路窜上天灵盖。
“墨巫师会把他叫做‘污秽的血脉’,村民们会用它来证明我彻底被污染的‘非人’……”
“他们会……他们会怎么对待他?!”
更可怕的念头接踵而至,像毒水母的触手缠绕住他的思维:
它会成为牵制沧澜最致命的软肋。
为了他,沧澜或许还能保持一丝理智,在危机中周旋。
可如果为了他们的孩子……那个沉默而强大的鲛人王子,会做出什么?会如何不顾一切?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画面——
沧澜为了救这个孩子,明知是陷阱也会闯入,然后被那些涂满漆黑药液的渔网捕获,被那刺耳的声波折磨……那片蓝宝石般的护心鳞,会被生生剜下……
“不——!!!!!!”
一声压抑的、如同杜鹃泣血般的嘶鸣从他喉咙深处挤出。
江渝猛地从地上挣扎起来,不顾身上的疼痛和污秽,像一只被猎枪惊散的兔子,仓皇逃回那间摇摇欲坠的小屋,用尽全身力气死死闩上了门。
他背靠着门板滑坐下来,仿佛门外追来的不是村民,而是吞噬一切生机的沼泽。
黑暗中,他剧烈地喘息着,双手死死地、几乎是凶狠地护住依旧平坦的小腹,指甲几乎要掐进皮肉里。
“不能要……不能留……”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响起,带着绝望的理智。
“这是唯一保护沧澜、结束这一切的方法……”
这个念头如此诱人,像悬崖峭壁边缘旁逸斜出的一条“生路”。
只要这个孩子不存在,所有的威胁都将失去支点。
沧澜会安全,他或许……也能获得短暂的喘息。
可是——
就在这极致的恐慌与自私的权衡中,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悸动,如同初生海葵最柔软的触须,轻轻拂过他的感知边缘。
那么轻,那么小心,却瞬间击碎了他所有冰冷的防御。
是那个小生命。
他在无声地宣告自己的存在。
刹那间,江渝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汹涌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不是出于恐惧,而是源于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联结。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想着去扼杀这个由他和沧澜的爱共同创造的生命?
这个孩子,是他贫瘠人生中唯一的真实与沧澜存在的证明。
是他们跨越种族、不顾一切的爱情的结晶。
是那个泡沫般易碎的梦境里,唯一沉甸甸的、拥有未来的实体。
湖绿色的眼眸里,恐惧像退潮般缓缓散去,一种名为“爱”的礁石,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从绝望的深海中顽固地显露出来,坚不可摧。
他必须活下去。
不惜一切代价,扭曲自己,苟延残喘,也必须活下去。
至少,要等到这个孩子能够离开他的身体,获得一丝生的希望。
从这一刻起,江渝彻底戴上了面具。
他收起了所有的棱角、愤怒与不甘,对看守他的村民露出顺从甚至讨好的、近乎麻木的表情,沉默地、机械地咽下那些粗糙得割喉的食物。
每一次孕吐袭来,他都死死咬住嘴唇,将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强行压下去,或者借口染了风寒,躲到角落偷偷干呕,直到喉咙里泛起血腥味。
所有的委屈求全,所有的隐忍,都只是为了保护腹中那个正在疯狂汲取他生命力、不容于世的爱情结晶。
然而,他的“顺从”并未换来丝毫宽松,反而正中了墨斯朗的下怀。
这位“朗巫师”需要的,正是一个绝望、无助、能够完美扮演“祭品”的、温顺的诱饵。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江渝在昏睡中,被破门而入的嘈杂声和刺眼的火把光亮惊醒。
几个粗壮的渔民如同鬼魅,不由分说地将他从单薄的草堆上拖起,用粗糙的麻绳捆绑住他的手腕。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江渝惊恐地挣扎,第一反应是蜷缩身体,用被绑住的手死死护住小腹。
“朗巫师有令,为防止海妖同伙逃脱,需将你移至祠堂偏殿,严加看管!”
为首的渔民语气冰冷,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看他的眼神如同看着一件即将被处理的物品。
他被粗暴地推搡着,押到了村里那座常年弥漫着香火与腐朽气息的祠堂。
偏殿里堆放着杂物,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只有一扇高处的、狭窄的小窗,能透进些许惨淡的月光。
江渝被狠狠地推了进去,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拢,落锁的声音如同敲响了他命运的丧钟。
真正的囚笼。
江渝蜷缩在冰冷刺骨的角落,听着门外看守粗重的呼吸声和海风穿过缝隙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声响,感觉最后一丝光亮与希望也被彻底剥夺。
他紧紧捂着肚子,那里似乎能感受到那丝微弱的、与他血脉相连的悸动,正变得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饥饿。
“宝宝……”他把脸埋在膝盖里,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无限的温柔,
“别怕……爸爸在这里……爸爸会……保护你……”
绝望像冰冷的海水,淹没了他。
他不知道自己这副残破的身躯还能支撑多久,不知道沧澜在海底是否安好,是否也感受到了这份沉重的联结,不知道这个承载着他们所有爱与希望的孩子,能否有幸见到一丝明天的阳光。
极度的疲惫和巨大的精神压力最终击垮了他绷紧的神经,在意识模糊的边界,他沉入了一个由记忆、渴望与无尽悲伤编织的梦境。
……
没有潮湿的霉味,没有冰冷的锁链。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无垠的海面上,脚下是如同镜面般平静的海水,倒映着缀满星辰的夜空。
而周围,漂浮着无数巨大的、散发着柔和光晕的泡沫。
每一个泡沫里,都封存着他与沧澜的记忆碎片——他们初遇的海滩、月光下作画的侧影、鲛宫中流光溢彩的珊瑚丛、潮汐画室里那刻骨铭心的缠绵、掌心那枚发光的永恒符文……
“江渝。”
他猛地回头。
沧澜就在那里,悬浮于一片最大的、如同水晶球般的泡沫中。
银色的长发如月华般流淌,幽蓝的瞳孔不再是深不见底的漩涡,而是清晰地倒映着他的身影,盛着一种他从未在现实中见过的、近乎心碎的温柔。
没有村民的呼喊,没有墨斯朗的狞笑,这片天地间,只剩下他们。
“沧澜哥……”江渝想冲过去,却发现自己的脚步轻飘飘的,仿佛也成了一个泡沫。
他低头,看见自己依旧瘦弱,但衣衫洁净,小腹处甚至萦绕着一圈极其柔和、如同珍珠般的光晕。
沧澜向他伸出手。
江渝奔过去,扑进那个熟悉的、带着海潮清冷气息的怀抱。
这一次,怀抱不再是纯粹的冰凉,而是带着一丝让他想嚎啕大哭的、真实的暖意。
“对不起……”江渝把脸埋在他颈间,声音哽咽,泪水迅速浸湿了对方冰凉的肌肤,
“我没能保护好我们的……我没用……我甚至……甚至想过不要他……”
“我知道。”沧澜打断他,声音低沉而稳定,没有丝毫责备。
他祂的手,那只曾为他刻下符文的手,轻轻覆在江渝护着小腹的手背上,一股平和而强大的力量缓缓流入,奇迹般地安抚了那躁动不安的小生命,也抚平了江渝灵魂的震颤。
“他很坚强,像你。他也……很爱你。”
“我也一样。从来没改变过。”
这句话像最后的赦免,让江渝的眼泪彻底决堤。
所有的委屈、恐惧、自责和重压,在这一刻尽数崩溃,化作无声的、剧烈的颤抖。
沧澜只是更紧地、几乎要将他揉碎般拥住他,下颌轻轻抵着他的发顶,无声地承受着他所有的泪水与脆弱。
过了许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江渝的情绪才慢慢平复,只剩下细微的抽噎。
他抬起头,看着沧澜近在咫尺的、完美得不真实的脸,梦呓般问道:“沧澜,如果没有这些……如果我们只是普通人……会不会不一样?”
沧澜凝视着他,抬起手,用指尖极其珍重地、一遍遍拂去他眼角的泪痕。
然后,祂微微低下头,额头轻轻抵住江渝的额头,姿态是前所未有的亲昵、依赖与……祈求。
“江渝,”祂的声音像是最深沉的海浪,直接敲击在江渝的灵魂上,带着一种古老的、永恒的悲伤,“若还有来世,我不做王子,你不做画家。”
江渝屏住呼吸。
祂的唇几乎贴着他的唇,一字一句,许下跨越轮回、涤荡一切宿命的誓言:
“我们就做海边最普通的渔夫夫妇。我捕鱼,你补网。晨起看朝阳,暮归赏霞光。”
“没有宿命,没有牺牲……只有一生一世,柴米油盐的寻常。”
没有波澜壮阔,没有星辰大海。这是沧澜,这位古老而又年轻的人鱼王者,能想象到的、关于“永恒”与“幸福”最具体,也最奢侈的画面。
江渝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续流成河。
但这一次,是滚烫的、被巨大的幸福和希冀灼烧着的泪水。
他用力地点头,几乎用尽灵魂的力气回应:
“好……一言为定!到时候,我每天……每天都给你煮最新鲜的鱼汤豆腐……我们……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他泣不成声,只能紧紧回抱住沧澜,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彼此的灵魂、将这个泡沫中的誓言,彻底揉进骨血,烙印在轮回的轨迹上,带去那个遥不可及的来生。
……
“哐当——!”
牢门被粗暴推开的声音,如同地狱传来的丧钟,将那个温暖而心碎的梦境毫不留情地击得粉碎。
刺眼的晨光和看守粗鲁的吆喝一同涌了进来,像冰冷的刀子刮在他的皮肤上:“祭品!时辰到了!”
江渝猛地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跳出来。
脸颊上还残留着梦中的泪痕与那虚幻的、令人心安的暖意,而现实的冰冷与绝望,如同万丈深渊,瞬间将他吞没。
但下一刻,他几乎是本能地、温柔地抚上自己的小腹。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梦中沧澜掌心传来的、那安定人心的温度,以及那句“一生一世,柴米油盐的寻常”。
一股奇异的力量,如同深海中最坚韧的海草,从那小小的生命源泉中滋生出来,传递至他的四肢百骸。
江渝湖绿色的眼眸中,剧烈的恐惧像潮水般褪去。
一种近乎神性的、悲壮的温柔与不容置疑的坚定,如历经亿万年海浪冲刷而岿然不动的礁石,彻底显露出来。
他慢慢地、艰难地站起身,无视了身体的虚弱和酸痛,仔细地、甚至带着一种庄严的仪式感,整理了一下身上破烂不堪、沾满污秽的衣衫。
仿佛那不是囚服,而是奔赴一场神圣婚礼的、独一无二的礼服。
是的,赴约。
赴一场,现实中的、与泡沫中誓言同样决绝而永恒的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