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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紫色殿堂·三花物语(九)终焉前奏 ...

  •   艺术节开幕式的前一天,江维市仿佛一个被过度充气的紫色气球,紧绷、绚丽,弥漫着一种近乎亢奋的虚假繁荣。

      街头巷尾悬挂着统一的紫罗兰旗帜和艺术节海报,电子屏滚动播放着精心剪辑的宣传片,将古典音乐、现代城市景观与“紫罗兰精神”生硬地嫁接在一起。

      空气中似乎都漂浮着那种甜腻的、经过提纯的紫罗兰香水味,掩盖了这座城市原本复杂的气味。

      林梓桁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

      窗帘紧闭,隔绝了外面喧嚣的紫色世界。

      他没有进行任何练习,只是反复听着那盘录音带,不是用耳朵,而是用端木医生教会他的方式——

      关闭右耳主动接收,让身体沉浸在那经由老式扬声器播放出的、带着电磁杂质的振动里。

      父亲的声音透过岁月传来,不再是一个遥远的、被神化的符号,而是一个鲜活的人,有困惑,有坚持,有与同道激辩时的热切,也有独处时淡淡的疲惫。

      尤其是与泠韹对话的那些片段,两个灵魂在艺术理念的刀锋上碰撞,火星四溅,却又奇异地彼此照亮。

      “我听见了。”

      那个年轻的泠韹说。

      林梓桁抚摸着颈间的银笛项链,里面干枯的紫菀花瓣仿佛还残留着父亲指尖的温度。

      他想起泠韹琴房里那面收藏墙,想起他对自己近乎残忍的挑剔,想起他在薰衣草田边那句“完美不应该建立在毁灭之上”。

      所有的碎片,在录音带来的震撼性共鸣中,开始拼接成一个更完整的图景。

      傍晚时分,他主动拨通了泠韹的号码。铃声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对面没有任何问候。

      “泠韹大师。”林梓桁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明天,我会演奏《菀·霖》。”

      电话那头是漫长的沉默,只有细微的电流声。

      “用你自己的声音?”泠韹终于开口,音调没有起伏。

      “是。”林梓桁回答,“不是模仿我父亲,也不是迎合任何‘时代精神’。是我现在,在这里,所能发出的、唯一真实的声音。它可能破碎,可能走调,可能……很难听。但它是我自己的。”

      又是一阵沉默。

      “很好。”泠韹只说了这两个字,便挂断了电话。

      没有鼓励,没有建议,没有警告。

      但林梓桁奇异地感到了一丝释然。他知道,自己做出了选择,而那个最严苛的审判者,至少没有在开场前就宣判他出局。

      他将录音带和播放设备小心地藏好,然后打开衣柜。

      里面挂着一套崭新的演出服,是艺术节组委会送来的——极致的“极光白”西装,上面用银线绣着若隐若现的紫罗兰藤蔓纹路,华丽而冰冷,像一件为木偶准备的戏服。

      他看了一眼,关上柜门。从衣箱底层,他取出另一套衣服:一件父亲旧日的、洗得有些发白的亚麻衬衫,一条普通的深色长裤。这是他唯一保留的父亲遗物之一,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父亲的气息和无数个练琴到深夜的印记。

      他将衣服仔细熨平,挂起。

      然后,他拿起那支紫竹笛,走到窗前,拉开一丝缝隙。喧嚣的人声和隐约的乐声飘了进来。他闭上眼睛,没有吹奏,只是用手指轻轻拂过笛身每一个音孔,感受着竹质的温润与岁月的纹理。

      他知道,明天的紫藤殿堂,等待他的不是一个舞台。

      是一个战场。

      一场关于记忆与真实、规训与自由、完美与残缺的战争。

      而他唯一的武器,就是手中这支笛子,和胸腔里那颗混乱却固执跳动的心脏。

      同一时刻,市长办公室里的气氛却有些微妙。

      莫锦策看着面前两份并排摆放的文件。

      一份是宣传部柳杨呈上的、关于舆论引导效果卓著的报告,附带了网络热度数据和精心筛选的正面评论截图。

      另一份,是环保局和绿化局联合提交的、关于“城郊局部土壤改良药剂微量泄露情况说明及处置报告”,语气轻描淡写,将紫色废液事件定性为“个别工作人员操作疏忽导致的轻微、可控情况”,并承诺“已立即整改,未对环境造成实质性影响”。

      两份报告都完美无瑕,符合流程。

      但莫锦策知道,第二份报告能如此迅速、如此“得体”地出现,背后是谁的手笔。

      泠韹。

      那个绿化局的小人物递上去的报告,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虽然没有掀起巨浪,却让潭底的淤泥泛了起来。

      泠韹没有公开抗议,没有向媒体爆料,他只是以一种更“艺术”的方式——将报告副本,连同他那份未曾动用的古董音叉礼物,以及一封简短的回信,派人送回了市长办公室。

      回信上只有一句话,用泠韹那特有的、锋利的字体写着:

      【真正的和谐,拒绝任何形式的污染。无论是声音,还是土壤。】

      没有威胁,没有指控,却比任何激烈的言辞更具分量。它提醒莫锦策,泠韹并非全然在他的掌控之中,这位“律法之神”有自己的底线,并且愿意为了这条底线,动用他不为人知的影响力。

      “音叉呢?”莫锦策问垂手站在一旁的宋柯。

      “和回信一起,放在您的保险柜里了,市长。”宋柯低声回答。

      莫锦策轻轻敲击着桌面。泠韹退回礼物,是一个明确的疏远信号。这意味着明天的开幕式,泠韹的“权威点评”很可能不会完全按照市府期待的剧本走。

      “林梓桁那边有什么动静?”莫锦策转换话题。

      “他闭门不出,通讯也很少。我们的人尝试接触,都被婉拒了。演出曲目没有报备任何改编细节,只说是《菀·霖》。”宋柯汇报,“另外,他拒绝了组委会提供的演出服,似乎准备穿私服上台。”

      “私服?”莫锦策挑了挑眉,随即笑了,那笑容里却没什么温度,“也好。有个性,符合‘青年艺术家’的人设。舆论准备得怎么样了?”

      “非常充分,市长。”柳杨立刻接口,“现在全网的期待都集中在‘林梓桁会带来怎样的全新诠释’上。几个我们引导的知名乐评人也已经准备好了通稿,只等演出结束。如果他的演奏符合‘创新’预期,通稿会不遗余力地赞扬;如果……他坚持原样,甚至表现不佳,”

      柳杨推了推眼镜,“通稿会从‘才华有限’、‘困于父辈阴影’、‘缺乏时代担当’等角度进行‘遗憾但客观’的评价。无论如何,舆论都会牢牢掌握在我们手中,确保艺术节的‘主流叙事’不受干扰。”

      莫锦策满意地点点头。舆论是水,能载舟,亦能煮蛙。林梓桁无论如何选择,都难逃这精心编织的罗网。

      “安保和现场控制呢?”

      “万无一失,市长。紫藤殿堂内外都已部署妥当,媒体区域严格管理,观众席也有我们的人。确保不会有任何……意外的声音或画面出现。”宋柯保证。

      莫锦策站起身,再次走到落地窗前。夜色中的江维市,紫光流淌,美得如同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很好。”他轻声说,像是在对城市低语,“明天,让世界看看,什么才是完美的江维,完美的艺术,完美的……秩序。”

      薰衣草田在夜幕下恢复了表面的宁静。但萧薰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假象。

      泠韹的干预暂时逼退了环保局的调查,但污染源并没有被切断。那几条隐藏在废弃水渠边的排污管,依然在夜色掩护下,缓缓流淌着致命的紫色液体。

      市政的人没有再来,但萧薰发现,田边偶尔会出现一些陌生的、看似闲逛的身影,目光总是不离他的花田。

      他的“土法”抵抗仍在继续,像一场绝望的巷战。益生菌群似乎在缓慢起效,一些边缘地带的薰衣草停止了枯萎,甚至冒出了些微新绿。那些野蛮的先锋杂草也长得越发茂盛,形成了一道杂乱的隔离带。但代价是,这片土地看起来更加“不修边幅”,更加“不符合审美”。

      萧薰不在乎。他蹲在田埂上,就着月光检查一株刚刚挺过枯萎期的薰衣草。它的叶片不再饱满油绿,而是呈现出一种经历过风霜的深灰绿色,摸上去有些粗糙,但茎秆却异常坚韧。

      “对,就这样。”萧薰对着那株植物低声说,“难看点没关系,活着就行。别学那些娇气的玩意儿。”

      他怀里揣着那截老紫檀木芯,这是林梓桁白天托人送回来的,附了一张字条:“萧哥,此物静气太重,我明日登台,需带三分躁意。暂存你处,归来再取。”

      萧薰明白那孩子的意思。他不是去朝圣,是去打仗。需要的是火,不是静。

      他将木芯贴身收好,像是保管着一份沉重的嘱托。

      远处,城市的方向,紫藤殿堂的灯光彻夜通明,进行着最后的调试和装点,像一个即将开幕的华丽棺材。

      夜深人静,端木荣诊所的灯还亮着。

      他面前的桌子上摊开着林梓桁最新的生理监测数据和训练记录。数据曲线不再是最初的混乱尖峰或绝望低谷,而是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带着毛刺的平稳——

      心率依然偏快,但节奏有了自己的脉搏;肌电信号显示他在“寂静训练”时,身体特定部位的激活模式越来越稳定、清晰。

      端木荣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纸页上写下:

      患者:林梓桁

      诊断:感官隔离性失协(左耳),伴复杂性创伤后应激与身份认同障碍。

      近期观察:开始建立以体感振动为基础的内在声音坐标系。情绪内核从‘逃避/对抗’转向‘接纳/构建’。仍有强烈不安全感,但对‘真实’的渴求已压倒对‘正确’的恐惧。

      预后:未知。取决于明日‘战场’表现。艺术或许不能治愈耳疾,但可能唤醒更完整的存在感知。

      他放下笔,走到窗边,望着远处那片被紫光笼罩的区域。他知道,明天对那个年轻人意味着什么。那不是一场演出,是一次公开的献祭,或者涅槃。

      他轻声自语,仿佛是在为他的病人做最后一次心理疏导:

      “声音不在空气中,也不在寂静里。它在振动发生与被感知的相遇之中。去吧,去完成那次相遇。无论结果如何,那相遇本身,即是意义。”

      夜色最浓时,一场短暂的、毫无征兆的细雨悄然落下,清洗着城市街道上积攒的灰尘和那无处不在的甜腻花香。雨滴敲打着紫藤殿堂的玻璃穹顶,敲打着薰衣草田蜷缩的叶片,也敲打着无数人无眠的窗棂。

      然后,雨停了。

      东方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

      崭新的一天,带着它注定的喧嚣、期待、阴谋与未知的颤音,无可阻挡地降临。

      紫藤殿堂内外,最后一遍清洁完毕,红毯铺就,灯光就位。

      媒体长枪短炮架起,观众开始有序入场,空气中混合着香水、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后台,林梓桁穿上了父亲的旧衬衫,握紧了手中的紫竹笛。布料摩擦皮肤的触感,竹子温润的质感,让他奇异地平静下来。

      贵宾席,泠韹已然落座,面无表情,灰眸如同深潭,映照着舞台上过分璀璨的光芒。

      市长包厢,莫锦策带着完美的笑容,向下方挥手致意,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中央。

      遥远的郊外,萧薰蹲在田埂上,听着收音机里传来的现场直播前奏音,手里捏着一把潮湿的泥土。

      端木荣关掉了诊所所有的灯,在黑暗中静坐,仿佛在聆听远方即将开始的、灵魂的振动。

      范杞将自己锁在档案馆地下库的最深处,对着那些蒙尘的旧卷宗,默默举起一杯冷透的茶。

      指针,即将划过那个刻度。

      紫藤殿堂的穹顶灯光渐暗,观众席的嘈杂声缓缓平息。

      主持人的声音通过顶级音响系统传遍每一个角落,热情洋溢地介绍着接下来的节目——“由已故音乐大师林栩之子,青年演奏家林梓桁,为我们带来经典之作《菀·霖》!”

      掌声如潮水般响起,夹杂着好奇、期待、审视,以及一些别有用心的热烈。

      一束追光,刺破黑暗,精准地打在舞台入口处。

      林梓桁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沉入胸腔,带动那颗位于右侧的心脏,沉重而有力地搏动了一下。

      然后,他迈开脚步,走进了那圈灼热的光晕之中,走向那片为他一个人准备的、寂静而喧哗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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