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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紫色殿堂·三花物语(八)舆论罗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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舆论的转变起初是温和的,像早春河面悄然融化的冰层。
一家颇有影响力的网络音乐杂志率先发表了题为《遗产的重量:新时代下经典作品如何‘活’下去?》的专栏文章。
文章没有提及任何具体人名或作品,只是从艺术史角度探讨,认为伟大的作品之所以伟大,正在于其能为不同时代提供对话空间,固守原样有时反而是对创造力的背叛。笔触理性,引经据典,获得不少业内人士转发赞同。
紧接着,几个粉丝量庞大的音乐类自媒体开始“不经意”地讨论起林栩的《菀·霖》。基调依然是敬仰,但话锋微妙:
“如此充满生命力的即兴之作,如果仅仅被当作博物馆里的标本复刻,是否辜负了林大师当年打破陈规的勇气?”“真正的致敬,或许不是模仿他的音符,而是继承他那种勇于表达的赤诚。”
然后,社交媒体上的话题开始发酵。#林梓桁复出#、#新时代的菀霖# 等标签下,期待与议论并存。
一些自称“资深乐迷”的账号开始带节奏:“好期待听到不一样的诠释!”“相信林栩大师的儿子一定有自己独特的理解!”“艺术要向前看,支持创新!”
起初,林梓桁并未察觉。他依然沉浸在端木医生引导的寂静训练和与萧薰粗糙却充满生命力的相处中。
直到某天,他久未登录的社交媒体账号突然涌入大量@和私信,语气热切地询问他“准备了什么惊喜”、“会不会有颠覆性改编”,他才隐约感到不对劲。
他点开几个热门话题,快速浏览。那些看似鼓励、期待的话语,读久了,却像一层层柔软的丝线,悄然缠绕上来,编织成一个无形的牢笼。
牢笼的门开着,门上写着“创新”与“时代精神”,但走进去的方向,似乎早已被设定好。
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他想起了那份被泠韹斥为“垃圾”的改编方案。
舆论所引导的“期待”,与那份方案的内核何其相似——都在逼迫他背离原作的灵魂,只不过一个用命令,一个用“民意”。
手机响起,是范杞。老人的声音透着焦虑和疲惫:“孩子,你看到网上的议论了吗?”
“看到了,范老师。”
“不对劲,太整齐了。我查了几个带节奏最厉害的账号,注册时间、活跃轨迹、关联的MCN机构……背后有推手。是市宣传部下面一个合作很深的公关公司在操盘。”
果然。林梓桁握紧了手机。
“还有,我这边……有更重要的东西要给你。电话里说不清,必须面交。老地方,今晚。”范杞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夜色再次笼罩“清音”茶馆时,林梓桁感到一种比上次更凝重的氛围。范杞看起来苍老了许多,眼袋深重,但眼神却像淬过火的钢。
他没有多话,将一个用牛皮纸紧紧包裹、缠了好几圈胶带的扁平方形物体推给林梓桁,大小像一本厚重的书。
“这是什么?”
“十年前,国际研讨会结束后,有一次非正式的、小范围的艺术家聚会。地点不在官方记录里,是林栩大师一位海外朋友租的私人别墅。当时有位记者在场,用老式磁带录音机录下了一些谈话片段。”
范杞的声音沙哑而急促,“聚会很私密,讨论也很深入,甚至……有些尖锐。涉及对当时音乐界僵化体制的批评,对未来艺术走向的大胆预测。你父亲和泠韹都在,而且有直接的对话。”
林梓桁的心跳陡然加速。
“这份录音,还有整理的文字稿,当时被列为‘内部参考’,严格保密,后来归档时也标记为‘敏感’,几乎无人调阅。我……我冒了很大风险,复制了出来。”范杞的手指微微颤抖,“里面有些内容,尤其是泠韹当时的一些观点,和现在他公开表现的立场,有出入。更重要的是,它能让你更真实地了解,你父亲在他心里究竟是什么位置,他们究竟讨论了什么。”
“您为什么要冒这么大风险?”林梓桁看着眼前这个清瘦的老人,喉咙发紧。
范杞看着他,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我老了,孩子。我在这座档案馆待了一辈子,看够了历史被修剪、被粉饰。你父亲……他是个真正的艺术家,他的声音不该被这样利用、扭曲。而泠韹……”他顿了顿,“他或许有他的偏执和冷酷,但我相信,十年前那个在私下讨论中能与你父亲激辩、甚至流露出赞叹的年轻人,骨子里对艺术还有一份敬畏。现在这一切,太不对劲了。你需要知道全部的真相,才能做出你自己的判断。”
他用力拍了拍那个牛皮纸包裹:“拿好,找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听。听完,毁掉复件。原件……我会想办法处理。记住,你从未见过我,我也没给过你任何东西。”
说完,范杞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挥了挥手,示意林梓桁快走。
林梓桁将那个沉重的包裹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一枚即将引爆的炸弹,也像抱着最后一线微光。他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
昏黄的灯光下,范杞独自坐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尊正在缓慢风化的石像。
就在林梓桁怀揣着秘密录音赶回住所时,Jupiter艺行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并非市长办公室那位举止得体的宋秘书,而是一个穿着市政绿化局工作服、神情有些鬼祟的中年男人。
他被艺行前台拦下,声称有“紧急环境报告”需当面呈交泠韹大师。
泠韹在琴房接见了他。男人局促不安地站着,不敢直视泠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普通文件袋装着的土壤检测报告副本和一叠照片——正是萧薰拍摄的紫色废液、排污管和化学品包装。
“大、大师,”男人结结巴巴地说,“我是在城郊那片薰衣草田附近做养护的。我……我看不下去。他们这么搞,是要把那片地彻底毁了!我知道您……您不是一般人,您说话有分量。求求您,能不能……过问一下?再这么下去,不仅薰衣草,地下水可能都要受影响!”
泠韹接过文件袋,却没有立刻打开。他灰眸平静地审视着眼前这个冒着风险前来报信的小人物,目光落在他沾着泥点的工作服和粗糙的手上。
“为什么找我?”泠韹问。
“因为……因为那片薰衣草田,是林栩大师的儿子常去的地方。”
男人鼓起勇气说,“我听说……听说您认识林大师。而且,您……您追求完美。这样用化学药物污染土地,制造虚假的‘繁盛’,一点也不完美,这是……这是罪孽!”
男人说完,深深低下头,等待裁决或斥责。
泠韹沉默了片刻。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文件袋的边缘。
“东西我收下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你可以走了。今天你没来过这里,也没见过我。”
男人如蒙大赦,连连鞠躬,逃也似的离开了。
琴房门关上。泠韹这才打开文件袋,抽出里面的报告和照片。
他一张张翻看,目光在那些泛着诡异紫光的废液、隐蔽的排污口、刺眼的化学品代号上停留。他的表情依旧冰冷,但眼底的漩涡仿佛旋转得更快了些。
他走到窗边,望着城市璀璨却虚假的夜景。那些整齐划一的紫罗兰,在灯光下美轮美奂。而在这完美的表象之下,是化学药剂的渗透,是土壤的哭泣,是野性生命被系统化剿灭的无声惨叫。
还有那个躲在薰衣草田里、用最笨拙的方式抵抗的花匠。
以及那个在寂静中挣扎、试图抓住自己声音的年轻人。
他想起市长那封措辞谦恭、实则绵里藏针的亲笔信,想起正在悄然转向的舆论。
完美……
他们都在谈论完美。
可他们所追求的,不过是权力妆点的标本,是舆论操控的幻影,是化学药剂催生的畸形繁花。
那不是完美。
那是完美的尸体。
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掠过泠韹的唇角。他转身,将那份土壤报告和照片,与自己收到的市长礼物——一个价值不菲的、镶嵌着紫罗兰宝石的古董音叉——并排放在了一起。
礼物华美,音叉精准。
报告肮脏,照片刺目。
并置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绝妙的讽刺画。
他没有立刻行动,只是静静地站着,像在倾听这无声对峙中蕴含的、刺耳的和弦。
而此刻的薰衣草田,萧薰迎来了他的“不速之客”。
不是市政的人,而是两个穿着休闲装、但眼神精悍的男人。他们开着一辆没有标识的黑色SUV,直接停在了田边的小路上。
“萧薰是吧?”为首的男人掏出证件晃了一下,语气平淡却带着压力,“市环保局联合执法大队。有人举报你非法使用未经登记的土壤添加剂,涉嫌污染环境,并擅自改动市政排水系统。请配合我们调查。”
萧薰心里一沉,知道自己的“土办法”还是被注意到了,或者,对方早就想找个由头清理他。他脸上却露出茫然的表情:
“啊?长官,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一个种花的,用的都是农家肥,哪会污染环境?改动排水系统?更不可能啊,我这小本经营,动那玩意儿干啥?”
“有没有问题,检查了就知道。”另一个男人已经拿着取样工具,走向那些被萧薰“接种”过的边缘地带,以及他挖掘的暗沟方向。
萧薰的心提了起来。他那些“土方”虽然初衷是抵抗污染,但毕竟成分复杂,有些确实游走在灰色地带。暗沟更是未经审批的私自挖掘。如果对方咬死不放,麻烦不小。
他一边应付着,一边脑子飞快转动,想着对策。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以一个略显仓促的姿态停在SUV旁边。
车门打开,下来的人让萧薰和两位执法人员都愣住了。
是泠韹。
他依旧穿着那身一丝不苟的深紫色礼服,与这田野环境格格不入。他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现场,目光在萧薰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看向那两位执法人员。
“这里是怎么回事?”泠韹的声音不大,却自带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威压。
“泠韹大师?”为首的执法人员显然认识他,态度立刻恭敬了不少,“我们接到举报,来调查这里可能存在的环境污染和私自改动市政设施问题。”
“举报?”泠韹微微挑眉,“关于这片薰衣草田,我这里也收到了一份‘举报’。”
他从随身的一个文件夹里,抽出了那份绿化局工人送来的土壤检测报告和照片副本,递了过去。
“这是今天下午,一位市政绿化局的一线工作人员,基于职业良知,向我反映的情况。他指出,在附近区域的‘美化工程’中,存在使用未经充分环境评估的化学制剂、违规排放废液的问题,导致土壤污染,威胁本地生态。”泠韹的语气平稳,用词精准,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我认为,相比于这位花匠可能使用的‘农家肥’,这份报告所反映的问题,性质更为严重,影响范围也更广。执法工作,是否应该优先调查举报线索更清晰、危害更明确的方面?”
两位执法人员看着报告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数据和照片,脸色变了。他们显然没接到这方面的指令,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泠韹不再看他们,转向萧薰,灰眸平静无波:“萧先生,我对你培育的薰衣草很感兴趣。尤其是它们在这种……特殊的土壤环境下,依然展现出的生命力。不知是否有荣幸,参观一下你的花田,并请教一些关于本土植物抗逆性的问题?”
萧薰瞬间明白了泠韹是在替他解围,并且提供了一个完美的、转移调查焦点的借口——学术性参观。
他立刻换上憨厚又带点受宠若惊的表情:“哎哟,泠韹大师您太客气了!我这破地方,哪有什么可请教的……不过您想看,随时欢迎!这边请,这边请!”
他顺势引着泠韹往花田深处走去,将那两个执法人员晾在了原地。
执法人员面面相觑。泠韹的身份和拿出的“举报”材料,让他们不敢造次。犹豫了一下,为首的那个对着通讯器低声汇报了几句,然后对同伴使了个眼色,没有继续深入检查,而是象征性地在田边取了几个样(刻意避开了萧薰处理过的区域),便上车离开了。
田埂上,萧薰和泠韹并肩站着,看着SUV驶远。
“谢了。”萧薰收起伪装,语气干脆。
“不必。”泠韹看着眼前这片在夜色中顽强起伏的灰绿色海洋,以及边缘地带那些混乱却充满生机的“战场”,沉默了片刻,“你用的方法,很危险。”
“知道。”萧薰咧嘴一笑,短髭在月光下显得格外不羁,“但有用。比等着被毒死强。”
“那份报告,我会处理。”泠韹说,没有承诺具体怎么做,但语气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为什么要帮我们?”萧薰直接问,“因为林栩?还是因为他儿子?”
泠韹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投向远方城市的方向,那里,紫藤殿堂的光芒在夜空中勾勒出一个冰冷的轮廓。
“完美,”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夜风,“不应该建立在毁灭之上。”
说完,他转身,朝着自己那辆与田野格格不入的豪华轿车走去。
萧薰看着他的背影,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髭,低声嘀咕了一句:“这家伙,也没那么不近人情嘛……”
夜风吹过,带来薰衣草清冽的香气,也带来远方土壤中,那场无声战争尚未散尽的硝烟味。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林梓桁反锁房门,拉严窗帘,在一个与世隔绝的角落,用老式的播放设备,按下了那盘致命录音带的播放键。
沙沙的噪音过后,一个他思念了十年、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带着笑意和一丝疲惫,清晰地传入耳中:
“……韹,你说秩序是音乐的骨架,我同意。但血肉呢?灵魂呢?它们往往生长在骨架之外,甚至……会撑破骨架。”
紧接着,是那个年轻了许多、却已初具冰质感的声音回应,语气是争论的,却奇异地没有后来那种居高临下:
“林,撑破之后呢?碎片?混乱?美感若无法被规则描述和传承,其存在意义何在?”
“意义?”父亲的笑声传来,温暖而笃定,“意义就是,它存在过。像风,像闪电,像一个人毫无理由的心跳。它不需要被描述,被传承。它只需要被……听见。”
短暂的沉默。
然后,是泠韹的声音,轻得几乎被电流噪音淹没:
“……我听见了。”
录音里传来酒杯轻碰的声音,以及其他人模糊的谈笑。
林梓桁按下了暂停键,闭上眼睛,泪水无声地滑落。
不是悲伤。
是一种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共鸣与了悟。
他明白了。
全都明白了。
夜,深了。
暗流在寂静之下汹涌汇聚。
舞台的幕布,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已然沾染了血色与锈迹。
登场前的最后一次深呼吸,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