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九月的风还带着夏末的余温，黏腻地贴在皮肤上。高三一班的教室里，早读课的声音稀稀拉拉，像一盘散沙。粉笔灰在透过玻璃窗的光柱里上下翻飞，空气里弥漫着纸墨和某种躁动不安的气息。
许清砚坐在靠窗的倒数第二排。那是她的固定位置。一个能将大半个教室收于眼底，却又不必与任何人产生不必要交集的位置。她面前摊开着一本物理竞赛题集，笔尖在草稿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周围的喧闹像是被一层无形的隔膜挡在了外面，她的世界只有公式和定律构成的清晰线条。
“听说了吗？今天要来一个转学生。”
“高三转学？心可真大。”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哪里来的大神。”
细碎的议论声偶尔会飘进耳朵，许清砚连眉头都没有抬一下。谁来，谁走，都与她无关。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容下她自己，和这些沉默却忠诚的符号与数字。同学私下里叫她“冰块”，她有所耳闻，并不在意。标签是别人为了省事而贴的，与她何干。
教室门被推开，班主任老陈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身影。
教室里瞬间安静了一瞬，所有目光都聚焦过去。许清砚的笔尖顿了顿，依旧没有抬头。
“同学们，安静一下。”老陈扶了扶眼镜，声音带着惯常的严肃，“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从今天起加入我们高三一班的宋灼同学。宋灼，你做一下自我介绍。”
那个身影往前站了一步。
“大家好，我叫宋灼，灼热的灼。很高兴能在这个关键时刻和大家成为同学，一起奋斗。”声音清脆，带着一种天然的明亮，像骤然投入沉闷房间的一束光。
许清砚终于还是抬起了眼。
站在讲台上的女生，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身形高挑。她没有像大多数转学生那样局促不安，脸上挂着毫不吝啬的笑容，目光坦然地扫过全班。那笑容太过晃眼，让习惯了阴翳角落的许清砚感到些许不适。她的目光在教室里逡巡，最终，不经意地，落在了许清砚这个方向。
许清砚几乎是立刻垂下了眼睑，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题目上。一道关于电磁感应的题，线圈在磁场中旋转，切割磁感线，产生电流。很简单的原理。
“宋灼，你就先坐那里吧。”老陈指了指许清砚旁边的空位，“许清砚，照顾一下新同学。”
那个空位已经闲置了一个学期，桌面上落了一层薄灰。不是没人想坐，只是许清砚周身散发的“生人勿近”气场太强，久而久之，那里就成了默认的禁区。
脚步声靠近，椅子被拉开，带起一阵轻微的气流。一股淡淡的，像是阳光晒过青草的味道，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
“嗨，许清砚是吧？以后就是同桌了，请多关照。”
许清砚偏过头，对上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很近，她能清晰地看到对方卷翘的睫毛和瞳孔里映出的，自己有些冷淡的脸。她点了点头，算是回应，连一个音节都懒得发出。
宋灼似乎并不觉得被冒犯，自顾自地收拾起书包，把书本一本本拿出来，动作利落。她的东西不多，但很整齐。一本封面是星空图案的笔记本吸引了许清砚一瞬的注意，但也仅仅是一瞬。
早读课继续。宋灼拿出语文课本，跟着大家念了几句，声音不大，但很清晰。许清砚重新沉浸回自己的世界，试图忽略旁边多出来的这个存在。然而，那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偶尔会落在她的侧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像羽毛轻轻搔刮，让她无法完全集中精神。
下课铃响了。
许清砚合上题集，准备去接水。刚站起身，衣袖就被轻轻拉了一下。
“许清砚，”宋灼仰着头看她，脸上还是那种明亮的笑容，“刚才物理课的内容，我有点没跟上，你的笔记能借我看一下吗？”
许清砚的脚步停住。她不喜欢别人碰她的东西，尤其是笔记。那是她思维最私密的领地。她看着宋灼，对方眼神干净，带着纯粹的请求，看不出任何刻意接近的意味。或许，真的只是需要笔记。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了几秒。宋灼的手还轻轻拽着她的衣袖。
许清砚最终还是坐了回去，从书桌里拿出物理笔记本，递了过去。动作有些僵硬。
“谢谢！”宋灼接过，像是拿到了什么宝贝，立刻翻开。
许清砚的笔记确实工整得惊人。重点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示意图画得一絲不苟。但在一些公式的旁边，偶尔会出现一些与课堂无关的，关于某个物理定律的延伸思考，或者一个极其简洁的公式推导，字迹略显潦草，像是思维瞬间的火花。
宋灼的手指在其中一处涂鸦上停留了片刻，那是一个关于量子纠缠的简单符号旁，写着一行小字——“观测是否影响存在？”
她抬起头，看向旁边已经重新拿起笔，似乎在演算什么的许清砚。侧脸线条清晰，鼻梁挺直，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专注得像一尊雕塑。
“你也对量子物理感兴趣吗？”宋灼忍不住问。
许清砚笔尖一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超出了“借笔记”的范畴。
宋灼识趣地没有再问，低头继续看笔记，只是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
放学铃声像是解放的号角，教室里瞬间喧腾起来。同学们三五成群，讨论着晚上去哪里吃饭，或者抱怨着堆积如山的作业。许清砚默默地收拾好书包，单肩背上，像往常一样，准备独自离开。
“许清砚，等等我！”宋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回头，看到宋灼正手忙脚乱地把最后几本书塞进书包，拉链都没完全拉好就追了上来。
“我们一起走吧？”宋灼跑到她身边，气息微喘，“我打听过了，我们好像顺路。”
许清砚看着她，没有说话。她家住在城东的老居民区，宋灼一个刚转学来的，怎么会知道顺不顺路？这借口实在算不上高明。
但她没有戳穿，只是转过身，继续往前走。算是默许。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许清砚走在前面，步子不快，但很稳。宋灼跟在她身侧半步的位置，时不时找些话题。
“今天的数学作业最后一道题好难啊。”
“你们班的老师讲课速度是不是比别的班快？”
“那边那家奶茶店好像生意很好，你喝过吗？”
大多数时候，许清砚只是听着，偶尔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模糊的“嗯”声，或者点点头。她习惯了沉默，也习惯了独自消化这段回家的路。旁边多了一个叽叽喳喳的人，让她感到些许陌生和……烦躁？或许有一点。但奇怪的是，这种烦躁并不像面对其他无谓社交时那样令人难以忍受。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红灯。
两人并排站着。宋灼不再说话，也安静地看着前方川流不息的车流。她的安静反而让许清砚有些不自在起来。她能感觉到宋灼的视线偶尔会落在自己身上，带着那种探究的，温和的，却又无法忽视的目光。
绿灯亮了。
许清砚迈开步子。宋灼立刻跟上。
“其实，”宋灼突然开口，声音轻了些，“我不太认得这边的路，只知道大概方向。要是走错了，你提醒我一下？”
许清砚侧目看了她一眼。夕阳的余晖给宋灼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那双总是带笑的眼睛里，此刻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嗯。”许清砚应了一声，算是回答。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依旧没什么对话。一个沉默地走，一个安静地跟。只有脚步声在黄昏的街道上回响。许清砚看着前方熟悉的景物，心里却有些异样。这条走了无数遍的路，似乎因为身边多了一个人，而变得有些不同了。
她不知道这种不同意味着什么。是麻烦，还是……别的什么。她只是下意识地，将书包带子攥得更紧了一些。
在一个老旧的小区门口，许清砚停下了脚步。
“我到了。”她说。这是路上她主动说的第一句话。
宋灼看了看小区有些斑驳的大门，点了点头：“哦，好。那我……往那边走。”她随意指了一个方向。
许清砚知道，那个方向和她刚才说的“顺路”根本是南辕北辙。她没有点破。
“明天见，许清砚。”宋灼朝她挥挥手，脸上又绽开那个标志性的灿烂笑容，然后转身，朝着她指的那个错误方向走去。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莫名的孤勇。
许清砚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身影渐渐远去，混入下班的人流，直到再也看不见。她才转身，走进小区昏暗的楼道。
楼道里很安静，只有她的脚步声。空气里弥漫着老旧楼房特有的潮湿气味。她拿出钥匙，打开家门。家里空无一人，一如既往的冷清。
她放下书包，走到书桌前。桌上还摊着早上没做完的那道物理题。她拿起笔，试图继续，却发现思绪有些飘忽。那道关于电磁感应的题目，线圈旋转，切割磁感线……她忽然想起宋灼拉她衣袖时，指尖那短暂的，微凉的触感。
像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划过她平静无波的心湖。
她放下笔，走到窗边。窗外，夜色正在慢慢降临。那个叫宋灼的转学生，像一颗突然投入她死水般生活的石子，激起了涟漪。而这涟漪，最终会扩散到何方，她不知道。
她只是隐隐觉得，有些东西，似乎从今天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