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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孤狼和大冤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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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的天,高得吓人,蓝得像一块洗过的旧布,上面缀着几缕扯碎了的云丝。风是这里唯一的主宰,呜呜地吹过无边无际的戈壁滩,卷起一阵阵干燥的土腥气。
顾云止把租来的那辆白色SUV停在公路休息区最不起眼的角落,熄了火。
引擎的轰鸣声消失了,世界瞬间被无边的寂静和风声填满。
他摇下车窗,让那带着粗粝感的风吹在脸上,有点疼,但他没什么表情。他拿出手机,点开那个纯黑色的备忘录图标,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一会儿,然后敲下一行字:
「第七天。风声很苍茫,像是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适合遗忘。」
这是他全国旅行的最后一站,草原。也是他为自己选定的人生终点站。
父母在他初中时车祸去世,留给他一套老房子和一笔不算多的赔偿金。他靠着那笔钱和自己拼命的劲儿,读完了大学,进了不错的公司,以为人生终于要走上正轨。结果呢?年少时爱得炽热的妻子,在他加班到深夜时,睡在了他最好朋友的床上。他离了婚,几乎净身出户,像是要甩掉一块粘在身上的腐肉。紧接着,公司架构调整,他那个位置,被上司的亲戚顶了,一纸“优化通知”客气地把他请出了奋斗五年的地方。
没什么意思。
真的,没什么意思。
他卖掉了父母的老房子,处理了所有带不走的物件,背上一个行囊,开始了这场漫无目的的旅行。他去看过江南的烟雨,爬过险峻的高山,在繁华的都市里隔着玻璃看人流如织……一切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遥远,与他无关。
这趟西北之行,是最后一程。他计划着,在这片看起来能吞噬一切的广阔天地里,找个没人打扰的地方,安静地离开。像一滴水融入沙漠,悄无声息。
他看了看副驾驶座上的背包,里面除了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就是一瓶已经见底的抗抑郁药,以及一个厚厚的、装着所有现金的信封——那是他卖掉父母房子后,剩下的最后一点钱。花完,或者没花完,都无所谓了。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敲窗声打断了他的放空。
顾云止转过头,看到车窗外贴着一张脸。一个男人,看起来三十上下,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肤色是常年暴露在阳光下的麦色。嘴唇有些干裂起皮,但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戈壁滩上饿极了的野狼,带着一种审视和计算的光芒,飞快地扫过他的车,他的人,以及他放在副驾上的那个看起来质地不错的背包。
顾云止没什么反应,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男人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不算特别整齐但很白的牙,他指了指车窗,示意顾云止把窗子再降下点。
顾云止照做了。
“哥们儿,一个人?”男人的声音带着点本地口音,又混杂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江湖气,不算难听,但透着一股刻意的熟络。
顾云止点了点头。
“旅游?看你这车,外地牌照。”男人自来熟地扒着车窗,眼神往里瞟,“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个人跑这儿来,有胆色。”
顾云止还是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表演。
男人似乎有点意外于他的沉默,但笑容更盛了:“我叫陆驰,奔跑的驰。这片儿我熟!从小在这戈壁滩上摸爬滚打,哪个土包有几条缝我都清楚。看你这方向,是往草原深处去吧?那地方,没个本地人带路,容易迷道儿,风景也看不到最好的。”
他顿了顿,观察着顾云止的表情,可惜,对方脸上什么都没有。
陆驰心里嘀咕:这主儿,看着挺平静,不像那些咋咋呼呼的游客,估计是有点底气的,这种‘冤大头’……不对,是优质客户,可不能放过。
他赶紧加大推销力度:“我看你一个人也无聊,要不,雇我当个导游?保证带你看到最地道的风景,吃最地道的羊肉,拍出朋友圈最牛逼的照片!价格好商量!”他拍了拍胸脯,一副“信我准没错”的架势。
顾云止终于开口了,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没什么起伏:“怎么算?”
陆驰心里一喜,有门儿!他眼珠不着痕迹地一转,盘算着开个什么价既能吓住对方又不至于把人吓跑:“一天……八百!包你满意!”他故意说得底气十足,仿佛这服务值两千。
其实他心里想的是,能诓到五百一天,就谢天谢地了。他急需一笔快钱,越多越好,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那帮追债的鼻子比狗还灵,他不敢在一个地方久留。
顾云止听完,既没还价,也没答应,只是重新发动了车子,然后淡淡地说:“上车吧。”
陆驰愣了一下,这么爽快?八百一天,连价都不还?他原本准备的一肚子讨价还价的说辞全憋在了肚子里。
“哎!好嘞!”陆驰反应极快,立马拉开副驾驶的门,一屁股坐了进来,动作流畅得像回自己家。他顺手把那个看起来挺沉的背包往后座一扔,系上安全带,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车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属于顾云止的干净皂角味,和外面风沙的粗粝感截然不同。
陆驰坐定了,才后知后觉地闻到,他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然后侧过头,正式地打量起他这个临时的“金主”。
近看,这男人更显得……干净。不是那种女气的干净,而是一种被抽离了生气的、过于苍白的平静。眉眼清秀,但缺乏神采,像是蒙了一层灰。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卡其色休闲裤,看不出牌子,但料子似乎不错。手指修长,搭在方向盘上,指甲修剪得很整齐。
像个坐办公室的,或者说,像个……丢了魂的坐办公室的。陆驰在心里迅速给顾云止贴上了第一个标签:人傻,钱多,可能还有点文艺青年的忧郁病。
完美。这是他最理想的客户类型。
车子重新驶上公路,笔直的柏油路像一条黑色的带子,延伸到天际线。
“顾云止。”顾云目视前方,报了自己的名字。
“顾老板!”陆驰立刻从善如流地换上了敬称,笑容殷勤,“咱们这第一站,我带你去个绝佳的地儿,保证地图上找不着!看日落那是一绝!”
“嗯。”顾云止应了一声,不置可否。
陆驰开始发挥他“导游”的本职工作,口若悬河地介绍起本地的风土人情,传说典故,时不时夹杂着几句俏皮话,试图活跃气氛。他说话时,手指会无意识地捻着裤子上一个不存在的线头,或者轻轻敲击膝盖,像一头精力过剩、时刻寻找机会的豹子。
顾云止大部分时间只是听着,偶尔“嗯”一声,表示他在听。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前方无尽的公路上,仿佛陆驰说的一切,都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音。
开了约莫一个多小时,按照陆驰指的路,车子拐下主路,开上了一条颠簸的土路。两边的景色愈发荒凉,巨大的风车慢悠悠地转着,投下长长的影子。
“快到了,就在前面那个坡后面!”陆驰显得有些兴奋。
终于,车子爬上一个缓坡,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
那是一片巨大的、干涸的河床,白色的盐碱覆盖着地面,在夕阳下泛着一种惨白的光。远处是连绵的、色彩奇异的山丘,被风蚀出千奇百怪的形状。天空是一种渐变的橙红色,壮丽,却也带着一种毁灭般的寂寥。
这里没有一个人。
“怎么样?顾老板,这景儿,绝吧?”陆驰率先跳下车,张开手臂,深吸了一口带着咸腥味的空气。
顾云止也下了车,他走到河床边缘,望着这片空茫的天地。风更大了,吹得他单薄的T恤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棵即将被风吹走的草。
陆驰本来还在得意地欣赏风景,一转头,看见顾云止那样子,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一下。
这顾老板……怎么好像不是在看风景,倒像是在……选址?
他想起顾云止一路上那种过于平静的态度,那种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还有刚才在休息区,他那双空茫茫的眼睛……一个荒谬又惊悚的念头突然窜进陆驰的脑海:这家伙,该不会是想自杀吧?
他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不可能吧?看着挺正常一人,虽然闷了点。但……万一呢?
陆驰皱了皱眉,他混迹江湖这么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求财的,求色的,怕死的,不要命的……但一心求死的,还真没近距离接触过。如果这顾云止真是来找死的,那他那“八百一天”的导游费找谁要去?这荒郊野岭的,要是真出了事,他第一个脱不了干系!
妈的,麻烦。
陆驰心里暗骂一声,脸上却堆起笑容,几步走到顾云止身边,用一种夸张的、开玩笑的语气说:“顾老板,这风大,您可站稳点儿!别看这河床现在干着,据说底下还有暗流呢,掉下去可不得了!咱还是退后点,安全第一,安全第一!”
说着,他伸出手,看似随意,实则用力地抓住了顾云止的手臂,把他往后拉了几步。
顾云止的手臂很凉,隔着薄薄的布料,能感觉到下面坚硬的骨头。他被陆驰拉着后退,没有反抗,只是侧过头,淡淡地看了陆驰一眼。
那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解。
陆驰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干笑两声:“呵呵,那什么……风景再好,也得有命欣赏不是?顾老板您说是吧?”
顾云止收回目光,重新望向那片惨白的河床,轻声说:“这里很安静。”
他的声音被风吹散,轻得像叹息。
陆驰没听清:“啊?您说什么?”
顾云止却不再重复了。他默默地走回车上,拿出手机,对着远处的山丘和天空拍了一张照片。然后,他低下头,在备忘录里又输入了一行字。
陆驰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他凑过去,想偷瞄一眼手机屏幕,嘴里打着哈哈:“顾老板,记录美好生活呢?”
顾云止却在他靠近的瞬间,按熄了屏幕。
“走吧。”顾云止拉开车门,重新坐回驾驶座。
陆驰站在原地,看着那扇关上的车门,又看了看这片荒凉得有些瘆人的盐碱地,第一次觉得,自己这次可能不是捡了个“冤大头”,而是捡了个烫手山芋。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那点找到“肥羊”的窃喜,已经被一种莫名的不安取代。
这趟活儿,恐怕没那么简单。
他拉开车门,重新坐回副驾驶,系安全带的时候,忍不住又瞟了一眼顾云止。
顾云止已经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目视前方,好像刚才那个站在悬崖边、仿佛随时会消失的人,只是陆驰的错觉。
车子重新启动,驶离这片寂静的河床。
陆驰靠在椅背上,心里盘算开了:不管这顾云止是真想死还是假想死,他得先把人看紧了,至少,在拿到足够的“导游费”之前,不能让他出事。而且,得尽快摸清他的底细,看看他到底什么来路。
他摸了摸自己裤兜里那枚被摩挲得光滑的骰子,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安心了点。
赌徒的本性让他习惯性地评估着风险与收益。现在,风险似乎变大了,但收益……如果操作得当,或许也会超出预期。
他转过头,脸上又挂起了那副职业化的、略带痞气的笑容:“顾老板,天快黑了,我知道前面有个小镇,羊肉那是一绝!咱们今晚就在那儿落脚,怎么样?保证让你尝尝什么叫真正的西北风味!”
顾云止看着前方渐渐沉入暮色的公路,轻轻点了点头。
“随你。”
他的声音,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
白色的SUV载着两个各怀心事的人,融入了苍茫的暮色之中。一条公路,蜿蜒向前,通往未知的草原深处,也通往他们命运交织的、不可预测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