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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未寄出的明信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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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半夜渐渐停了。第二天清晨,推开窗,一股混合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天空被洗过一般,呈现出一种纯净的蔚蓝,几缕白云如同哈达悬挂在天际。草原经过雨水的滋润,颜色鲜亮了许多,远处还有未散尽的雾气,如同轻纱般笼罩在山峦之间。
陆驰早早起来,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热乎乎的奶茶和烤饼。他的精神看起来不错,仿佛昨夜的停电和雷雨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小插曲。
“顾老板,今天天气好,带你去个有意思的地方。”他一边分发早餐一边说,眼睛里闪着光,“附近有个很有年头的敖包,据说特别灵验。”
顾云止沉默地接过烤饼。经过昨夜那短暂的、近乎失态的流露,他今天显得更加沉默,仿佛又缩回了那层坚硬的壳里。他只是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车子再次上路。雨后的草原显得格外宁静,一些低洼处形成了临时的小水洼,倒映着蓝天白云。偶尔能看到旱獭从洞里探出头来,机警地打量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开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在一片地势较高、视野开阔的山坡上,他们看到了那个敖包。那是由无数石块堆积而成的锥形石堆,上面插满了已经褪色的经幡和柳枝,在风中猎猎作响。五彩的布条系在周围的绳子上,像一道彩色的围墙。
敖包周围很安静,只有风声和偶尔响起的鸟鸣。阳光洒在石堆上,给人一种肃穆而神圣的感觉。
陆驰停好车,表情也变得郑重了些。他走到敖包前,并没有像寻常游客那样拍照,而是按照蒙古族的传统习俗,默默地绕着敖包顺时针走了三圈,然后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恭敬地添在敖包上。他闭上眼睛,嘴唇微动,似乎在心里许下了什么愿望。
顾云止站在不远处,安静地看着。他看着陆驰那与平日嬉笑截然不同的、近乎虔诚的侧脸,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块石头放上去的动作,心里有些触动。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男人,内心似乎也有着极为珍视和敬畏的东西。
陆驰做完这一切,走回顾云止身边,脸上又恢复了那种轻松的表情,解释道:“这是我们这儿的传统,绕着敖包走三圈,再添块石头,可以祈福,也能祈求路途平安。”他指了指那些系着的彩色布条,“那些哈达和布条,都是过往的人留下的心愿。”
顾云止的目光扫过那些在风中飘舞的布条,红的,蓝的,黄的,白的,每一根都承载着一个陌生的、或大或小的心愿。它们在这里经受风吹日晒,直到褪色、破碎,而它们所代表的心愿,不知是否已经实现。
“你要不要也许个愿?”陆驰看着他,随口提议道,“来都来了。”
顾云止缓缓地摇了摇头。他的愿望,早已不是向这些石头和布条祈求就能实现的了。他的人生像一艘沉没大半的船,任何祈福都显得徒劳。
陆驰似乎也并不意外,他笑了笑,没再勉强。两人在敖包旁站了一会儿,感受着这片宁静。风吹过经幡,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无数人在低声诵经。
离开敖包,陆驰并没有直接开往下一个目的地,而是拐进了一个看上去颇具规模、但实际上依旧简陋的“旅游点”。这里有几排仿造的蒙古包,一个跑马场,还有一个小商店。
“在这儿歇歇脚,买点东西。”陆驰停下车,带着顾云止走进了那家小商店。
商店里商品杂七杂八,从廉价的塑料玩具到一些本地特产,如风干肉、奶制品、蒙古刀等,应有尽有。最里面靠窗的位置,摆着一个木架子,上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明信片,旁边还有一个老旧的信箱,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邮寄思念”。
明信片大多是草原风光的摄影作品,蓝天白云,奔驰的骏马,夕阳下的蒙古包,构图标准,色彩鲜艳,却少了几分真实草原的粗粝和灵魂。
陆驰在店里跟老板闲聊,似乎在打听什么事情。顾云止则漫无目的地在货架间走着,最后,他的脚步停在了那个明信片架子前。
他伸出手,指尖慢慢划过那些光滑的纸片。他想起自己决定开始这趟最终旅行时,也曾想过是否要像某些人那样,在终点前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最终他还是放弃了,觉得毫无意义。
可是此刻,看着这些略显俗套的风景,看着那个写着“邮寄思念”的信箱,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冒了出来。
他仔细地、一张一张地看过去,最后,选了一张。上面没有奔腾的骏马,也没有绚丽的晚霞,只有一片空旷的、略显寂寥的草原,天空压得很低,一条孤独的公路延伸向远方,消失在天地交界处。
他拿着这张明信片,走到柜台,又买了一支最普通的黑色水笔。
陆驰那边似乎已经聊完了,他看到顾云止拿着明信片和笔,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便了然。他没有打扰,只是走到商店门口,靠在门框上,看着外面跑马场上几个正在尝试骑马的游客,耐心地等待着。
顾云止走到窗边那个充当书桌的旧木柜前,将明信片铺开。
他握着笔,笔尖悬在空白处,久久没有落下。
要写给谁?
父母?他们早已长眠地下。
前妻?那段关系早已腐烂变质。
朋友?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可以交心的朋友。
他发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接收他这“最后思念”的人。这种认知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就那样站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窗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却驱不散他周身的寒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最终,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笔尖终于落在了纸面上。
他没有写收件人的名字,也没有写地址。
只在空白的背面,极其缓慢地,写下了两行字:
「这里的风很大,
像你走的那天。」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字迹是他一贯的清晰工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沉重。
他写完,将笔帽盖好,把明信片拿在手里,又看了很久。然后,他走到那个老旧的信箱前,掀开了投递口。
投递口里面黑黢黢的,散发着铁锈和灰尘的气味。
他捏着明信片的边缘,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只要松手,这张承载着他无声告别的卡片,就会被投进这个或许永远不会被打开的信箱,或者即使被打开,也永远无法送达任何地方的虚无之中。
这似乎是他此刻处境最完美的隐喻。
陆驰靠在门口,虽然看着外面,但眼角的余光始终关注着顾云止。他看到顾云止长久地站立,看到他落笔时微微颤抖的肩线,看到他站在信箱前那近乎决绝的沉默背影。
他能感觉到那股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悲伤和绝望。
就在顾云止的手指微微松开,明信片即将滑入那片黑暗的前一刻,陆驰忽然转过身,像是刚想起什么似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打断那片凝固的空气:
“顾老板,”他的语气很自然,“我看外面有卖现做的奶皮子,味道挺正,要不要带点路上吃?”
顾云止的动作猛地顿住。捏着明信片的手指,下意识地又收紧了。
他维持着那个姿势,背对着陆驰,停顿了足足有五六秒。
然后,他缓缓地、缓缓地将那张明信片从投递口拿了回来。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陆驰关于奶皮子的话,只是将明信片对折,再对折,然后塞进了自己外套的内侧口袋里,紧贴着胸口。
那里,靠近心脏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脸上依旧是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睫低垂着,避开了陆驰的目光。他走向门口,声音低沉:
“走吧。”
陆驰看着他走过来,看着他空空如也的手和那微微鼓起的外套口袋,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石头,仿佛“咚”地一声,落回了实处,虽然依旧沉重,但至少,没有坠入深渊。
他没有问明信片的事,就像顾云止也没有问他刚才是不是故意的。
“好,走吧。”陆驰应道,语气轻松,“我去买点奶皮子,路上吃。”
他快步走向卖特产的柜台,真的买了两份用油纸包好的奶皮子。
两人回到车上,车子再次启动,驶离了这个小小的旅游点。那张没有寄出的明信片,像一道隐秘的伤口,被顾云止藏在了最贴近身体的地方。而陆驰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一边开车,一边撕开一块奶皮子,浓郁的奶香在车厢里弥漫开来。
“尝尝?甜的。”他将另一份递给顾云止。
顾云止沉默地接过,却没有打开。
窗外的草原依旧无边无际,前方的路也依旧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