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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笨拙的回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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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喧闹的早市,阳光已经变得有些刺眼。陆驰开着车,窗外的景色从镇子的杂乱逐渐过渡到草原的辽阔。两人之间的沉默不再像最初那样充满隔阂,反而像是被早上的对话填充进了一些沉重但真实的东西。
“带你去个地方,”陆驰打破沉默,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活力,但少了那份刻意,“不算什么景点,但我觉得你会喜欢。”
顾云止没问去哪里,只是点了点头。他现在对目的地已经不那么关心了。
车子离开主路,在草原上压出并不存在的车辙,最终在一片高耸的、色彩斑斓的山崖前停下。风在这里变得更大,卷起地上的沙砾,打在车上噼啪作响。
“这叫风蚀崖,”陆驰率先下车,迎着风,眯着眼看向那片被自然之力雕琢得千奇百怪的岩壁,“风是这里唯一的艺术家,几百年,几千年,就这么吹,硬是把石头吹成了现在这样。”
顾云止也下了车,强劲的风几乎让他站立不稳,吹得他头发凌乱,衣袂翻飞。他抬头望着那片在阳光下呈现出赭红、灰黄、暗紫等多种颜色的山崖,崖壁上布满了蜂窝状的孔洞和深刻的沟壑,像一张饱经风霜的、沉默的脸。
风声在这里变成了尖锐的呼啸,穿过那些孔洞,发出各种奇特的、类似呜咽或低吟的声响。这声音不像音乐,更原始,更蛮横,充满了力量。
陆驰走到他身边,大声说:“站在这儿,是不是觉得人那点烦恼,特渺小?”
顾云止没有回答。他确实有这种感觉。在这片纯粹由时间和自然力量塑造的景象面前,那些纠缠于心的背叛、失去、失败,似乎都被这永恒的风吹得淡了些。但与此同时,那种个体生命的无力感,也变得更加清晰。
他在风中站了很久,直到感觉手脚都有些冰凉。转身想回车上时,脚下被一块风化的碎石绊了一下,身体猛地一个趔趄。
“小心!”陆驰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那只手很有力,带着温热的体温,稳稳地扶住了他。
顾云止站稳,低声道:“谢谢。”
陆驰松开手,咧嘴笑了笑:“这地方路不平,得留神。”他顿了顿,看着顾云止被风吹得有些发白的脸,“走吧,风太大了,再待下去真要感冒了。”
回到车上,将呼啸的风声关在外面,世界瞬间安静下来。顾云止系安全带的时候,注意到陆驰的左手手背上有一道新鲜的、细长的划痕,正微微渗着血珠,大概是刚才扶他的时候,被风卷起的尖锐砂石划到的。
陆驰自己也注意到了,随意地用右手拇指抹了一下,瞥见血痕,浑不在意地“啧”了一声。
顾云止从自己的背包侧袋里,拿出了一个小巧的、看起来还没开封的便携碘伏棉签和一张创可贴,递了过去。
陆驰愣了一下,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备用。”顾云止简单解释了一句,目光已经转向了窗外。
陆驰接过,笑了笑:“谢了,顾老板还挺细心。”他利落地掰开碘伏棉签,消毒,贴上创可贴,动作熟练,显然没少处理这种小伤。
车子重新启动,驶离风蚀崖。接下来的路程,两人话都不多。陆驰偶尔会指着窗外某处,说一些当地的传说,或者他带其他游客时遇到的趣事。顾云止大多只是听着,偶尔回应一两个字。
下午,他们路过一片相对平缓的草场,远处能看到成群的牛羊,像珍珠一样散落在黄绿色的地毯上。一个不大的蒙古包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旁边停着一辆破旧的摩托车。
“渴了,去讨碗奶茶喝。”陆驰说着,打了方向,朝着蒙古包开去。
听到车声,一个穿着褪色蒙古袍、脸庞黑红的中年牧民从蒙古包里钻了出来,看到陆驰,脸上露出了朴实的笑容,用蒙语大声打着招呼。陆驰也熟络地回应着,下了车,从后备箱拿出半条之前在镇上买的烟递了过去。
牧民推辞了一下,便高兴地收下了,热情地邀请他们进蒙古包。
包里有些昏暗,中间挂着一个小小的灯泡,地上铺着毡子,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奶香和烟火气。一个同样穿着蒙古袍的妇女正在炉子前忙碌着,看到客人进来,友善地点了点头。
陆驰和牧民用蒙语聊着天,顾云止安静地坐在毡子上,打量着这个简朴却充满生活气息的家。角落里堆着皮毛,墙上挂着马鞍和一些他不认识的工具。
热腾腾的奶茶很快端了上来,还有一盘新鲜的奶制品。牧民很好奇地看了看顾云止,用生硬的汉语问陆驰:“朋友?”
陆驰笑着点头:“对,朋友,出来玩。”
牧民伸出大拇指,说了句什么。陆驰翻译给顾云止听:“他说,你是条汉子,能到我们这地方来的,都是朋友。”
顾云止有些怔忡,他看着牧民那真诚而略带好奇的眼神,又看了看旁边笑着和牧民比划着说话的陆驰,心里某个角落微微动了一下。“朋友”这个词,对他而言,已经太过陌生和沉重。
坐了一会儿,喝了奶茶,陆驰便起身告辞。牧民夫妇一直送到门外,不停地挥手。
重新上路,陆驰的心情似乎很好,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顾云止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似乎永无尽头的草原,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他们……很淳朴。”
陆驰的哼唱停了下来,他从后视镜里看了顾云止一眼,笑了笑:“是啊,这片土地上的人,大多这样。活得简单,认死理,你对他好一点,他就把你当自己人。”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点自嘲,“不像我们,在城里待久了,心思都复杂了,算来算去,累得慌。”
顾云止沉默着,没有接话。
傍晚时分,天空毫无预兆地阴沉下来,厚重的乌云从四面八方汇聚,远处的天边隐隐传来闷雷声。
“要变天了,”陆驰皱了皱眉,加快了车速,“得找个地方落脚,看样子今晚有雨,说不定还不小。”
他们按照原计划,赶往下一个预定的住宿点,那是一个比昨晚稍大些的、由几排平房组成的“驿站”。刚到地方,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瞬间就连成了雨幕,天地间一片混沌。
办好入住,这次的房间比昨晚好了不少,至少墙壁是白的,床垫也厚实些。雨声密集地敲打着窗户,外面很快就是一片漆黑,只有驿站零星的灯光在雨幕中显得朦胧而遥远。
晚饭是送到房间里的。吃饭的时候,雨势丝毫没有减弱,反而伴随着越来越响的雷声和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
“这雨可真不小,”陆驰看着窗外,“好在咱们到得及时。”
顾云止安静地吃着饭。外面的雷雨声让他有些心烦意乱,并非害怕,而是这种狂暴的自然力量,让他内心那种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无力感再次浮现。
突然,“咔嚓”一声巨响,一道极其明亮的闪电仿佛就劈在附近,紧接着是整个房间猛地一暗——停电了。
房间里瞬间陷入彻底的黑暗和寂静,只有窗外持续的暴雨声和隆隆的雷声。
“操,估计是线路被雷劈了。”陆驰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点无奈。他摸索着从背包里拿出手机,打开了手电筒功能,一束光柱在房间里扫过,照亮了飞舞的灰尘和彼此模糊的脸。
“等等,我看看有没有蜡烛。”陆驰说着,借着手机的光,在房间里翻找起来。幸运的是,在抽屉里找到了半截蜡烛和一个火柴盒。
昏黄的烛光在房间里亮起,虽然微弱,却驱散了部分令人不安的黑暗,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随着烛火摇曳。
“这下倒是挺有氛围,”陆驰把蜡烛固定在桌上的一个烟灰缸里,试图让气氛轻松点,“像不像探险故事里的场景?”
顾云止没有笑,他坐在床边,看着那跳动的火苗。在烛光下,他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陆驰看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顾老板,你……不怕打雷吧?”他记得顾云止一直很安静,但这安静在停电后,似乎有点不同。
顾云止摇了摇头,依旧看着烛火。
陆驰也不再说话,靠在床头,听着外面的风雨交加。手机信号也变得断断续续。在这与世隔绝般的寂静和烛光里,白天那些轻松的、沉重的对话,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按下了暂停键。
时间过得很慢。只有雨声、雷声,和蜡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不知过了多久,顾云止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在雨声中几乎微不可闻:“我小时候……很怕打雷。”
陆驰立刻抬起头,看向他。烛光下,顾云止的侧脸轮廓柔和了些,眼神却仿佛透过墙壁,看向了很远的地方。
“每次打雷,我父母……”他顿了顿,改了口,“……他们就会陪着我,告诉我那是天上的神仙在敲鼓,不用怕。”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陆驰却听出了那平静底下,深埋已久的、对于失去的温暖的怀念。他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听着。
“后来……就没人告诉我不用怕了。”顾云止说完这句,便不再开口,重新陷入了沉默。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这风雨夜里一个不经意的错觉。
陆驰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看着顾云止在烛光中显得格外孤寂的身影,白天在风蚀崖抓住他胳膊时的那种感觉又来了——这个人,像一件极其珍贵却又布满裂痕的瓷器,稍不注意,就可能彻底破碎。
他鬼使神差地,再次拿起了靠在墙边的吉他。
没有调音,也没有复杂的旋律。他只是用指尖轻轻地、反复地拨动着最低沉的那根弦,发出浑厚而安稳的“嗡嗡”声。这声音不像音乐,更像是一种模拟出来的、持续的低频共鸣,像大地的心跳,又像某种无声的安抚,试图盖过窗外令人不安的雷声。
他没有看顾云止,只是专注地、一遍遍地拨动着那根弦。
顾云止依旧看着烛火,但紧绷的肩线,似乎在那一刻,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毫米。
烛泪缓缓滴落,在烟灰缸底堆积。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一些,雷声也渐渐远去,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点,敲打着这个寂静的、被烛光和简单弦音守护着的北方夜晚。
这一夜,没有更多的言语。一个在寂静中泄露了深埋的脆弱,一个用不成曲调的音符给予了笨拙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