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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 3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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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寂静到连自己的心跳和脉搏都听不到的黑暗之中,曲宁回想起自己在两个世界一共只活了二十多年,先是努力的求生,然后是努力的留下自己的痕迹。
他有过属于自己的工作,有过属于自己的小出租屋,有过神祇朋友,现在,他躺在爱人的怀中,却只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宁愿让祂忘记自己,也不要让祂因为自己的离去而感伤,这是爱吗?费利兹从未说过,它会让自己死到临头了还惦记着旁人。
最后消散的是意识,它并不像日出前后山间或者湖泊上的雾气那样渐渐变得透明,也不像掀开一层一层的纱帘,而是一群规模逐渐壮大的飞鸟。
最开始只有寥寥几只,每飞过一个曲宁难忘的人生片段时,便会有一两只加入其中。
妈妈和他一人吃一只冰淇淋,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爸爸在几米外举起相机拍照,吐出来的照片背面是太阳一般的白。
“曲宁!醒醒!我的、我的神力!我的神力会让你好起来的!”
激烈的争吵过后是满地破碎的玻璃和陶瓷,水渍从倒在地上的冰箱缝隙中流出,成年人走得好快,没有人会把曲宁抱到和他们平视的高度,他被送去了寄宿学校,从家里带过去的毛巾,毛茸茸的像是一只小白兔。
“麦利!瑞特里!尹芙兰!冥神!他怎么了!”
升上了本地很好的重点高中,但是被另一户亲戚带走抚养了,只能读那里的普通学校,缴费单据被一只冰冷的手递到他眼前,是一张卡了红色印章的薄薄的纸,印章中心是展翅向红日高飞的鸟。
“再想想办法!米洛伊斯呢!潘德列恩!”
转正后有了自己的工位,很小,电脑屏幕还总会被玻璃窗的反光照到,有一次通知工资下月发放时,办公室一片哀嚎,曲宁苦笑着把成人兴趣班的报名页面关掉,从茶水间接过一杯热水,要重新坐下时,窗外有迷路的鸟雀撞在玻璃上,发出一声闷响。
“什么叫你无法看见死亡之人的未来!他没有死!”
被车撞的那天,曲宁并未注意到,被栏杆围起来的配电箱上蹲着一只小动物。钢铁丛林里,那可能是流浪猫,可能是斑鸠或者麻雀,可能是树枝上掉下来的虫,也可能只是一块灰扑扑的影子,它没有建模,只在曲宁被撞飞出去时在他的视野中停留了约莫一帧的时间。
“……”
某个寻常的午后,他有些头痛地读一首用神文写就的诗歌——“所有的灯烛都熄灭之后/我吹灭星星/从溪流里舀起一勺摇晃的月亮/夜莺啜饮它的汁水/它的光辉/随后飞进你浓稠的眼眸”
“为什么,我已经把你全身的血都换过了,为什么,还是不行……”
确认关系后不久,阿伏亚在他耳边说爱他,光线穿过庭院的巨树,洒下细碎的光斑,祂的吻带着一点橙子的香气,曲宁则痒得哈哈大笑,声音盖过了阿伏亚的低语。
“不,他还没有死,我没有看见他的灵魂脱离□□!他还有救!”
在又一个裹着毯子喁喁私语的夜晚,阿伏亚抚摸他的头发,轻声问要不要为他修剪一下,曲宁说碎头发会扎脖子,阿伏亚笑着亲亲他裸露的皮肤,用神力将曲宁的头发变回他来到这个世界时的长度,含笑的眼睛看着曲宁一边惊叹一边跳下床,赤脚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
“灵魂破碎?把你的权杖给我!”
鸟儿越来越多,盘旋着加入飞鸟群之中,遮天蔽日地用羽翼挤满曲宁的脑海。
曲宁的生命力加速流失,最后一点关于人世的记忆也被飞鸟的翅膀遮住,他的意识终于彻底消散。
曲宁了无生息地躺在主神怀中,主神小心地再次抱紧他。
通过冥神的权杖,祂亲眼看见曲宁的灵魂并没有像常人一样完整的脱离□□,而是碎裂成无数碎片,如同雨点融入水面一般消弭在空气之中。
与此同时,祂发觉怀中躯体的分量变得更轻了。
主神惊慌地低下头,看见祂的爱人正在崩解。
从口鼻开始,曲宁的面部在几秒之内就被完全破坏,主神凄厉地大叫一声,疯狂地为他注入神力,想要用它们来把曲宁缝好。
但是完全是徒劳的。
能移山填海、撼动整个世界的神力,在曲宁身上不起任何作用。
主神开始慌张地用手收集那些落在地上的光点,要把它们都拢到一处重新拼成曲宁。
祂的速度是多么的快啊,快到只差一点就能跟上那些光点消失的步伐——曲宁的躯体,仍然势不可挡的完全溃散了。
最终在草地上留下的,只有孤零零的主神。
祂被曲宁拂过无数次的金棕色长发渐渐变得雪白,死气沉沉的披在身后,眼瞳也由碧绿变得浅淡。
永远挺直的脊梁颓然弯曲,最后一块光斑在主神手掌上消失后,祂恢复成了那个孤零零的、可怜的神祇。
祂捂住自己的脸,此时能做的唯有无声的恸哭。
被祂紧急叫来的神祇们不敢打扰祂,一个接一个的悄声离开。
“禁止一切欢笑或者吵闹,尤其禁止在主神神域附近卖弄恩爱”的消息比风跑得更快,众神噤若寒蝉,连带着提醒了人界的祭祀,绝不可大肆举办欢宴或者婚礼。
整个世界陷入沉默,主神对此一无所觉。
祂原本想着曲宁寿命尽了,就把自己消散掉,用全部的神力陪同他的灵魂,无论是浸冥河也好,漫无目的的游荡也好,总归能在一起。
但是现实却不给祂这个机会。
曲宁的灵魂和□□都完全破碎,上升或者坠落,全部都不见踪影,无处寻觅,这个过程如此之快,以至于在祂还在用各种方法奋力地对曲宁进行施救的时候,就完全结束了。
祂既没有救回曲宁,也没来得及为他殉情。
主神的泪水和无声的哭号给两界带来巨大的灾难。
神界的状况稍微好些,神祇们安安静静地远离了主神,默不作声的把自己完全坍塌的神域收好,不敢发出一声抱怨。
人界糟糕得多,陆地不停的互相撕裂,然后互相碰撞,要花费数百万年才会完成的地质运动在短短数日间完成。风暴和海啸从未停止,伴随着一刻不停的倾盆大雨吞没无数屋舍和神庙,把它们变成游鱼的游乐场。
在这样的天灾面前,国主的生命和奴隶的生命一样低贱,富豪的财产和乞丐的财产一样贫瘠。
无数个国家覆灭,无数个家庭破碎,对此,神祇们难得的统一了阵线,尽力挽回损失。
仍然没有神祇敢去寻找主神,让祂停止这一切。
因为凡是脑子没毛病的,都看出来了,主神要么是想要用其他生灵的灾难逼迫命运把祂的伴侣归还,要么是想要把自己的神力和冠冕全都毁坏,追随祂的伴侣彻底消散。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性,他们都不在主神的视野中,换句话说,主神毫不在意他们。
旷世的灾难一直持续到主神找到罪魁祸首的那一天。
老实说,曲宁死都死了,害他的神祇或者人类被主神撕成碎片也毫无用处,主神一开始沉浸在悲痛之中,也无暇搜寻那个不敢对祂下手的胆小鬼——反正祂已决心要毁灭全部的生灵,不必多此一举。
是莫伽战战兢兢地站在花园之外,主动向祂陈述了曲宁死亡之前那七天所有的活动和饮食。
他出于恐惧和敬畏的声音颠三倒四,但好歹把主神拉回了现实。
前六天,曲宁都过着百无聊赖的日子,无论是饮食还是睡眠都同以往相差太多,主神听到这里,几乎已经想象得出来,曲宁随意吃点东西就坐在走廊地下看着蜜蜂发呆的样子。
在祂强烈地思念着他的时候,他的想念也不必祂更少。
主神的泪水已不会从眼眶中流出,因为不会再有人心软地为祂擦去,现在它们只流淌在身体内部,如同剧毒的岩浆一般灼痛祂的心灵。
莫伽见主神并未有太大反应,咽了口唾沫,忐忑道:“……直到昨天,我们遵奉您的指令,将人界送来的有趣玩意带给曲宁,那是由疲惫的商旅带来的小型喷泉,据他们所说,那个喷泉能令人遗忘一切烦恼,即使经历再酷热的天气,只要听闻它启动后的汩汩水声,就能立马感到极致的清凉。”
此时,这只喷泉就仍放置在曲宁摆放它的位置上,泉水一刻不停地循环着,只是因为主神的注意力全然不在周遭环境上的原因,祂此前并未注意过它。
“我送来喷泉后离去了,在半路上想起来还未询问曲宁下一餐的安排,于是折返回来。”
他的声音逐渐压低,主神视线则逐渐聚焦。
“在花丛的掩映中,我看见他用沾了泉水的手端了酒杯,送到口边,然后——”
然后就是主神永世不忘的一幕。
祂霍然起身,暴怒地举起那一只喷泉,不需要一毫秒就分辨出它的材质是人界常见的某种矿石,而其中滚滚的泉水,乃是理智之泉的泉水。
“倘若百花盛放、理智之泉汩汩潺潺,万万年前的怨恨消解,费利兹啊,请停下你臂上的弓,不要让旁人的幸福压垮失去伴侣、哀哀悲鸣的鳏夫。”
主神要砸碎它的动作蓦然顿住。
原来是这样——
自睁眼看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刻起,这是最令祂厌恶的一次醍醐灌顶。
“这么久不见了,你还是这样随意地毁灭一切让你不顺心的东西。”
声音疲惫而沙哑,带着一丝寻常神祇难以察觉的傲慢。
“博纳。”
主神凝视着这个出现在泉水之上的水雾中浮现的幻影。
“你应该早就消散了。”
曲宁的离去带走祂所有正向的情绪,祂看着这个久违的故人,内心没有喜悦或者惊讶,只有无边无际的恨。
“确实如此,”博纳眼角下垂,面部皱纹纵横交错,宛如皲裂的大地,自从祂妻子和孩子相继离世后,这位以精致和一丝不苟著称的神祇就变得老态了起来。
“但是我毕竟还怀着太过沉重的恨,它拽掉了我的一部分,寄生在我身死之处——那是个不曾干涸的泉眼对吗,在对你来说你最重要的生灵死后,它会枯竭的。”
事到如今,主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分明是博纳蓄意害死了曲宁。
“你恨我,为什么不对准我,而要伤害他。”
主神一只手攥紧,把手心捏得血肉模糊,另一只手已经抬起,对准了博纳残存的这一缕意识。
神力在祂指尖凝聚,仍然是亮闪闪的一点,但是不是给曲宁玩耍的,所以并不温和,刺啦刺啦地闪着雷电的光芒。
无论博纳是出于什么理由,祂都不会放过祂。
如果不是因为这点意识很快就会彻底消散,主神心想,祂一定会把它抓住,用尽世界上最恶毒的刑法,穷尽生灵想象力的极限,将它折磨到生不如死。
“哈哈,为什么要把尖刺对准你呢,”博纳微微动了一下嘴角,眼中闪出一丝光,“我只是要你体会和我一样的痛苦而已。”
“失去世界上最爱的生灵的痛苦,我经历过两次,我想,这样的报复对你并不过分。”
“我没有戕害过你的爱人,”主神面无表情,比起活的生灵,祂更像是一座雕塑,“你——”
博纳粗暴地打断祂,干瘪的两颊突出一块肌肉,祂死死咬着牙,双眼暴突,眉毛紧皱,全然没有一点理智的样子:“她因你而死!我的妻子!我的孩子!”
“你调停初代战神和爱神的矛盾,放任战神攫取了爱神管辖的村庄!那个眼高于顶、满身横肉的战神用祂的权杖召唤了战火,我的妻子古娜米斯就在那场战争中被野蛮的人类用长矛杀死!我赶到的时候,她的血流在我的手上,眼睛像死掉的鱼那样瞪视着我!”
博纳的声音越来越高,双目猩红,但主神不为所动:“那是她的不幸。”
顿了一下,主神久违地想起了博纳曾经教会给祂的东西:“这种调停的方法,是你教给我的,那个时候你就应该想到,你的妻子不为幸运之神偏爱,那便会同其他凡人一样,时刻被疾病、诅咒、战争威胁。”
“我解决了!我去向瑞特里索要了古娜米斯的命运线!只比战争晚来了一杯酒的功夫!”
“她死的时候,她的命运线也在我的怀里碎成了粉末!”博纳理智全无,尖叫着控诉主神,“哪怕你的命令再晚一点点!哪怕你多关心一下身边的人的生活!你都不会做出来这样的事!古娜米斯应该同我、同我们的孩子一起活到寿终正寝!”
作为一个幻影,祂原本不应该依靠现实的物质存续,但博纳却不得不做出大口呼吸的动作,才不会晕厥过去。
“还有我们的孩子,那个原本应该叫阿伏亚的孩子,”博纳双目通红,把脸埋在手掌中,深深地呼吸,“埃尔,他因为去了附近的山林捕猎而逃过一劫,我怕他做出不可挽回的事,于是请酒神收容了他,将他藏在酒神的殿堂之中不再外出。”
博纳的泪水滑过祂脸颊和手背上的沟壑,滴落在虚空之中,什么也没有留下:“……他是个很好的孩子,聪明,勇敢,有和他母亲一样闪亮的眼睛。”
博纳抬起头,看着主神,眼神有些恍惚,宛如烛火,被从窗户中钻进来的风摇动了一下。
“也有和祂母亲一样浅棕色的头发,如果你的头发没有变白……”
“他始终记恨着战神,记恨着你,也记恨着没用的我,”博纳喃喃道,“埃尔趁酒神醉酒酣睡时,偷窃了祂的权杖,那是一个能将所有液体都变成酒液的罐子,他将它掷进了河流的源头,让所有的生灵都饮过酒神佳酿,陷入无止境的癫狂。”
这是主神曾经给曲宁讲过的初代神祇的故事,但是祂当时确实不知道,这个闯祸的神侍的真实身份和如此做的原因。
“在你惩处他之前,我将他的生命线也从瑞特里那里讨要了过来,我以为,这可以令他避免死亡,”博纳双眼空空,“但你作为主神的权柄比我想象得更加强力,你要他死,他就不可挽回地死了。”
主神依旧冷的仿佛被冰雪冻结,既不对博纳的痛苦做一点歉意和安慰,也不曾流露半点悔意。
博纳的眼泪干涸在皮肤上,祂缓了好一会,继续道:“为了弥补埃尔带给人界的灾难,我将自己化成泉眼,给生灵带去理智……但我始终怀着深切的恨意,我恨你,主神。”
“如果你有任何办法能让我的爱人起死回生,我愿意用我的冠冕和权杖,用我的一切来平息你的怒火。”
长长的沉默之后,主神这样向即将完全消散的幽魂这样保证,但博纳拒绝了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