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第 7 章 ...
-
“嗯……”曲宁想了想,根据他的经验来说,这应该是个比较好的结局,宣扬忠义啊知恩图报啊之类的故事,于是猜测道:“大臣很感动,对国主说一切都是他的不对,请求国主不要迁怒。然后国主也幡然醒悟,改变自己,不再堕落,好好治理国家?”
“嘿嘿嘿!”雷米笑了几声,挂在曲宁身上摇来摇去,冲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大臣听完之后激烈指责麦比托——国家征收葡萄田是有合理原因的,麦比托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因此而杀人,还蓄意刺杀国主,实在是恶劣至极,他当初被判为奴隶还不够,应当在所有人面前被绞死才对,他是太粗心才留下了麦比托这个隐患。”
“紧接着,大臣向国主哭诉,说他不知道麦比托的这些事,是被他蒙骗了才允许他作为侍从进入国主的宫殿,还好命运之神——也就是瑞特里——命运之神在上,从不出错,让麦比托这卑下的愚民最终还是死于国主之手。”
“国主闻言,先命令法官把大臣判为奴隶,然后召集了全部国民,在国民面前说大臣不珍惜忠心的侍卫,也不尊敬他这个国主,大臣不能做好表率,将他在国民面前绞死了。”
“接着,国主命令诗人将麦比托的故事到处传颂,还请祭司为麦比托举行盛大的仪式,祈祷他的灵魂能免受冥河之水冰冷的刺痛。”
“当然了,这是不可能的,”雷米耸耸肩,做了个鬼脸,“冥河对所有灵魂都一视同仁,无论是奴隶还是国主,乞丐还是富翁,死后都须浸入那条冷到令神也害怕的河中,不可能因为被祭司主持了个仪式就逃脱这个过程。”
“就像瑞特里手上的命运丝线,所有人的命运都在祂手下被编织,祂可不会因为任何事而偏私。”
“——总之,直到最后,国主也没有像你猜测的那样有所改变,他重新选拔了大臣和宠脔,过着和从前一样的日子,这个岛屿上的国家也没有修改它的法律条令,直到现在。”
曲宁略微思索了一会,问道:“国主为什么要宣传麦比托的故事呢?”
已经在抓着曲宁长到肩膀的发丝的雷米一呆,没想到曲宁会在意这么一个很正常的举动,祂困惑道:“为什么不宣传呢?麦比托聪慧地察觉出了释放奴隶的命令是大臣决定的,用生命回报大臣,临死之前也一直保持着诚实。”
“啊……”曲宁了然,原来是这么想的,他还以为听到麦比托故事的人会纠结这个故事的开端呢——
因不满葡萄田被征用所以暴起杀人,一面是那个小国在实行征用制度时可能就有些问题,另一面是麦比托是不想还是不能用更合法的手段维护葡萄田。
如果深究的话,对于国主来说会是麻烦事吧。
雷米站在曲宁的头顶上,又滑下来在桌子上走来走去。
祂无意探讨什么深刻的内涵或者隐喻,躁动不安的属性也使祂虽能敏锐地察觉到某些幽微的东西,但几乎不对任何事深究或者讨论——故事就是故事而已。
“你之前见过费利兹了,我再给你讲一个我们共同经历的故事吧!”
“嗯嗯!”曲宁期待地点头,藏书室的书不记录这样微末的小事,眼下有人将给他听,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雷米把牙齿咬进一粒饱满的、如红宝石一般闪光的石榴籽,将里面的汁水吸了个干净,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贴在硬的核儿上。
“真好吃啊……比其他地方的好吃多了!”
“哦!故事!好多年前,我迷上了在草地上奔跑的感觉,所以常常滞留在一片长满青草和野花的山谷附近,啊是什么山什么谷我已经忘了,反正就是那么个地方吧!”
“每年夏季,都会有牧羊人来那里放牧,白珍珠一样的羊埋头嚼着半人高的草,我在它们之间穿来穿去,像是在天上穿行在大朵的云块之间。”
“牧羊人家里有个姑娘,自然而然当了牧羊女。早上要清点羊——尤其要注意那些喜欢乱跑的羊羔——然后准备饭食、打扫住的那间小小的棚、收集清水。晚上呢,也要清点一遍羊,还要带着火把走很远驱赶躲在暗处的狼……总之,她从早到晚忙个不停,只有午后,羊群因饱食和灼热的日光而消停,她才能稍微休息一会。”
“我观察了她很久,她只有在这一点休息的时间中,才会稍微开心一些,但是她也并没有真的休息——我指的是睡觉或者发呆、做自己的事那种休息。”
“她忙着缝一件羊皮做的大氅、或者被子,我搞不懂,”雷米比划比划,曲宁能看出来那是一个用羊皮和布缝成的很宽大的东西。
“她每天大概只能缝一顿饭的时间,做得很慢,直到下一年,她和她的家人们再次来那个山谷放牧时,她都没有缝完。”
“我仍然到处飞奔,许多大羊不在了,但也增添了许多新的羊羔,它们在我眼里区别并不大。有一天,我再去看那个姑娘,她正好在休息的时间,却只是坐在草地上发呆,抱着一只傻乎乎的羊羔抚摸。”
“这个时候,费利兹出现了!我问他怎么会来这么偏僻的地方,祂说……”
雷米道:“你猜猜祂说什么?”
互动性真强啊,曲宁心想,听个故事还要回答这么多问题。
“我猜,祂说‘我执掌着一切爱与婚姻,只要与此相关,我就会出现,无论是人群之内还是人群之外’。”
雷米的嘴巴惊讶地张大成了一个圆,一脸“不会吧”。
“天呐!简直一模一样!你真了解祂!”
雷米激烈地鼓起掌来,情绪价值给得非常够。
“祂如是说完后,我说是这些羊的爱与婚姻把祂召唤来的吗,祂摇头,指了指那个姑娘,说是那个没有羊皮的可怜小羊。”
“我不明白,因为我只见到那个牧羊女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我整日在她的炉灶和衣摆中飞舞,没见过她和任何一个外人会面。”
“费利兹很高傲地‘嗤’了我一声!”
“嗤!”
微微抬头,两边上扬的嘴巴轻轻一撇,雷米学得有模有样,曲宁笑得前仰后合。
“祂说,藏在心里的爱怎么会让我们这种傻乎乎的神察觉到!哇,祂真是太高傲啦,一句话把我们都赶成不入流的傻瓜神祇啦!”
“那然后呢?”曲宁已经想象得出来费利兹的那种表情,不由得又笑了一下。
“然后,费利兹说,祂已看见了那个牧羊女心中所想。”
“那个牧羊女原本应该与一个年龄相当的健康小伙结婚,但是她因为外力阻挠而对这件事心灰意冷,并且陷入了一片在费利兹闻起来很潮湿苦涩的幻想中。”
“什么是‘潮湿苦涩的幻想’?”
雷米翻了个滚,说:“根据后面的发展来看,那个姑娘因为家人的窃窃私语和眼神暗示而认为自己会被嫁给一个害了病的老头,她应该是在幻想这个。”
“我问费利兹他能做什么,费利兹说,祂要放大这个姑娘的爱。”
曲宁感觉有点不对劲,雷米也是如此,祂继续说:“我虽不太懂爱呀恨呀什么的,但是我知道,如果这个牧羊女对健康小伙的爱太旺盛,那会把自己焚烧殆尽的。”
曲宁点头赞同道:“我也这么想,年轻人的爱恨太激烈,可能会做出来伤害自己伤害他人的事。”
“对,我这么对费利兹说了,但费利兹却坚持,说爱就是这样不可驯服的烈火,不会灼烫到自己的爱不足以唤醒自己的内心,不会灼烫到他人的爱不足以证明爱的纯粹。”
“爱神跑起来也是很快的,我急急地追他,说万一那姑娘为此牺牲了现在的生活甚至生命该怎么办?”
“爱恨的情绪变化比风雨雷电都快得多,我才刚问完,费利兹就已经拿起了祂无箭的弓,对着牧羊女的心口一射,我便看见她脸上的灰败顿时消逝,变成兴奋和坚定。”
“我对她脸上的红色感到不安,不久后果然听见了她在家人面前宣布绝对不会嫁给老头,她要追求她爱的人。”
“她的家人看她的眼神像看着生病的母羊,隔天就把她关起来了,日日喂一种黑色的药水。”
曲宁脊背发凉。
“费利兹早已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我想要去瑞特里那里看一眼牧羊女的命运之线,即使不能透露给她,至少也能让那时的我不那么好奇后来的发展。”
“我尚未出发,已有另一个神来到那里,是谁呢?”
“恨?掌管恨意的神?”
“你是说仇恨之神纳多特?”雷米摇了摇头,道:“除非有极其剧烈或者范围极广的恨,否则纳多特不会轻易进入神界或者人界,祂喜欢安静,而冥神掌管的冥河会将一切喧哗都隔绝,所以祂一直待在那边。”
“那是死神?”
“麦利吗?祂确实一直在人间行走,但是并不是祂哦!”
“那会是谁呢?”
“是这一代战争之神萨金哦!”雷米道,“那个时候萨金才掌控神力没多久,我以为祂是随意走走熟悉一下人界什么的。”
“但是萨金说,祂是来布下战火的。”
“人群聚集的地区被上一任和平之神的神庙覆盖,祂不想以新生之神的神力去挑战积威已久的上代和平之神,所以选择从这里下手,试试祂的权杖。”
曲宁呆在椅子上。
“神祇的权杖形态各不一样,费利兹的权杖是没有箭的弓,萨金的权杖是一柄锋利的长矛。祂举手,将长矛投掷在距离山谷不远的镇子上,很快,牧羊女一家就变卖了能卖的东西,为躲避战争钻进了山谷最深处。”
“牧羊女整日虔诚地祈祷,除了照顾家人就是做各种幼稚的仪式希望保佑她心里的人。我还见到过她用小树枝和石子做占卜,有时候黯然垂泪,有时候又充满希望。”
“因为小镇实在不大的缘故,战争的中心很快就移到了别的地方,萨金也同样离开了,牧羊女一家重新出来置办牲畜时,我看到牧羊女两颊凹陷,眼神却亮得可怕,她挣脱了家人的桎梏,到处找人,我猜是在找健康小伙。”
“没找到?”
“当然没找到。战争不会因为有一个姑娘在牵挂某人而停止,萨金也不会审问任何一个人是否同意将此地变成战场。”
“我们只是投掷权杖,然后行使职能。”
雷米静静地坐了一会,才抬头对曲宁说:“对你来说很难接受吧,因为这么草率的原因就……”
“还好,”曲宁用手指点了一下雷米的兜帽:“我之前在的地方,有比这更加可怕的事情。”
他微笑,眉头却仍然紧绷:“我可以接受,毕竟有生灵的地方都会如此,只是表现的形式不愿意罢了。”
“你呢,你为什么要这样提醒我?”
雷米两只手抓住曲宁的手指,一使劲便翻了上来,坐在指节上。
他身边起了小型的风,把曲宁的手指吹得很凉。
“你和费利兹相处得很好,”雷米小腿晃来晃去,低着头看脚尖看桌面,就是不看曲宁。
“我担心,你只看见神祇中比较友善的神,只看见神祇比较友善的一面。”
“我们并不是那种纯善的生灵,”雷米说,“曾经也有人与我们交好,但是没多久就反目为仇。”
此事在《众神的档案》中亦有寥寥几笔的记载,曲宁道:“我知道,我在藏书室中看到过,有的人会变得憎恶所有神祇、有的人心灰意冷、还有的人……”
“集合其他人攻击神祇。”
雷米替曲宁直白地讲了出来。
一人一神都沉默了下来,光线渐渐暗了下来,曲宁能看见屋内陈设的影子变得更明显。
“我不会那样做。”
曲宁轻轻叹气,打断了雷米的沉思。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在我看来,你们和人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最多就是因为权能?职能?因为这些能力的原因而会导致性格的某一个方面被放大。”
“我能和人类相处好,也能和你们相处好。”
曲宁笑着晃了晃手指,让雷米摇摇晃晃:“其实人类的世界还更复杂呢……我不会憎恶他们,也不会——啊!”
他还没说完,雷米就像小型炮弹一样狠狠地撞上了他的胸口。
“呜呜!我、我知晓了!”
祂用曲宁的衣服擦眼泪,边哭边大声道:“我可是风神,在你说话之前,我就先你一步听到了你喉咙的震颤声!你要说什么、呜呜呜!我已经、已经!”
雷米变化得如此之快,以至于曲宁缓了几秒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好笑。
其实神都很单纯啊,曲宁心想,也可能是他见得比较少?
雷米呜呜地哭了一小会就把自己调理好了,笑嘻嘻地又在衣褶上溜来溜去,嘴里絮叨了几句“好朋友”之类的。
突然间,祂向窗外一望,“噌”地一蹦三尺高,也不跑跳翻腾了,直接飞到曲宁耳边低声告辞说:“主神快回来了所以我很快就要走了以后再来找你千万不要告诉费利兹我是蹭祂的信钻进来的不然祂要揪我耳朵也不要告诉主神我来过祂不喜欢有神偷偷进祂的神域再见!”
然后就化成一缕风,钻出窗户缝,不见了,曲宁甚至没来得及也说一句再见。
风神风神,不光情绪多变,来去也如风一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