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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逛不逛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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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逆的永久性创伤。
林顿的呼吸一滞,手指停留在那行字上,久久没有移动。
他眼前浮现出柯斯汀在荒星上的样子——行动如常,沉稳强大,肩背永远挺直,无论是处理伤口、搭建帐篷还是制作工具都表现得从容不迫。
是啊,雌虫是有翅翼的。
虫族社会,翅翼对于雌虫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力量的象征?荣耀的第二张脸?还是……自由的翅膀?
他又想起,在荒星共渡的第二天,在弥漫着鸭汤香气的空气里,柯斯汀对他说:"无论您曾为何事忙碌,此刻您在这里,便是最好的安排。"
那时他觉得这话是对他的安慰,现在想来,这其中是否也包含了柯斯汀对自己命运的某种释然或妥协?
林顿无从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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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天,林顿过得魂不守舍。
但他依旧会在清晨醒来,照料那片日益繁茂的菜圃,也依旧会每天和柯斯汀在终端上聊几句。
柯斯汀会分享一些银汀星的风物照片,或者询问他是否适应新环境,言语间一如既往的沉稳周到。
林顿的回复也尽量显得正常,分享他种下的作物又长高了几寸,新买的厨具很好用。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次按下发送键时,他心里都萦绕着那份报告的阴影。
他想问,想表达关心,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怕任何一个不慎的问题,都会变成揭开对方伤疤的利刃。
他把自己闷在家里,更专注地侍弄那些作物。说来也怪,之前那惊人的生长速度仿佛只是昙花一现,无论是小花园里的还是屋外垦地里的,生长都恢复了正常的步调。
林顿也只当自己之前是误打误撞,或许情绪激动时无意中激发了什么,现在平静下来,自然就失效了。
这种“恢复正常”反而让他松了口气,至少,他不用再去思考自己身上更多无法解释的异常。
夏盖也没有再上门,大概是安抚所的工作确实繁忙。林顿乐得清静,却又在清静中挣扎。
他对着那些绿油油的菜苗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
【宿主,你这两天浇水的频率是不是太高了?】小田田在他脑海里发出疑问,【这株百解藤的根都要泡烂啦!】
林顿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确实对着同一株菜发了太久的呆。他有些狼狈地移开水壶。
【宿主是不是在想那个蓝毛虫?】小田田却不依不饶,【你都对着终端发呆好多次了!】
"……没有。"林顿矢口否认,却无法解释自己为何总是下意识地点开与柯斯汀的聊天界面,看着那些简单的对话出神。
他的异常情况被暗中观察的圣堂成员记录了下来。报告被呈送到了泽基里斯主教的桌上。
一位两周后会被神殿接回、在此期间得稳在银汀星的雄虫阁下,在定居初期表现出情绪持续低迷,这可不行。
圣堂推测:这位阁下或许是在陌生的环境中感到了孤独,需要他目前唯一熟悉且信赖的对象提供更多陪伴。
于是,柯斯汀接到了来自圣堂的通讯。通讯那头语气委婉,但意思明确:林顿阁下近期似乎精神不佳,建议您作为他在银汀星最熟悉的虫,能多引导他外出走走,散散心。
柯斯汀结束通讯,点开与林顿的聊天记录,屏幕上是他刚刚发来的、一株长势喜虫的菜苗,配了个简笔画的笑脸。
从这日常的分享里,柯斯汀并没觉得林顿过得不好。但他信任圣堂的判断,或许,这位阁下确实需要一些调剂?而且,抛开任务不谈,他本身也愿意与林顿有更多的接触。
他略一沉吟,编辑了一条信息发送过去:【林顿阁下,明天天气不错,想不想逛逛银月城?我可以充当向导。】
几乎是信息发出的瞬间,提示音就响了。
【好!】
看着那个几乎秒回、甚至能脑补出对方雀跃神态的简短回复,柯斯汀微微挑眉,眼底掠过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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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八点,一辆深灰色悬浮车停在林顿的屋前。
车门滑开,驾驶座上的虫转过头来——依旧是那双清澈沉静的蓝色眼眸,五官却变得平淡无奇,是那种即使对视三次也未必能记住的大众脸。
"早上好,林顿阁下。"
熟悉的声音响起,驱散了林顿因陌生面容而产生的一瞬间迟疑。
“早上好,柯斯汀。”林顿坐进副驾驶,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这样……还挺奇妙的。”
"一点必要的小手段。"柯斯汀熟练地操控着操纵杆,悬浮车平稳升空,汇入低空航道的车流中,"银月城认识我的虫不少,这样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关注和麻烦,让行程更自在些。"
悬浮车平稳地向着银月城最繁华的区域驶去。
窗外,建筑群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巨大的全息广告牌流光溢彩,形状各异的飞行器如同穿梭的游鱼,勾勒出一幅充满未来感的都市画卷。
一切都新奇而引人注目。
但林顿却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目光掠过窗外那些令人惊叹的景致,最终总会不受控制地、悄悄地落回身旁的柯斯汀身上。
他看着对方那双骨节分明、稳定地搭在方向杆上的手,看着那即使在平凡伪装下也依旧自然挺直的脊背和宽阔的肩膀,脑海里反复回响的,依旧是那七个冰冷的字眼——"不可逆的永久性创伤"。
他试图从这张毫无特色的脸下,窥探到一丝属于过往峥嵘的痕迹,或是被深深掩藏起来的、与这份"失去"相关的落寞与隐痛。
柯斯汀的感知何等敏锐。
从林顿上车后异于往常的沉默,到他那些飘忽而来、却又在自己有所察觉前迅速仓皇移开的视线,都明确地指向一种状态——这位阁下心里有事。
起初,他以为这只是林顿对陌生环境和密集虫流的不适应,一种正常的拘谨。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清晰地感觉到,这种情绪的源头,似乎……是萦绕在自己身上的。
圣堂说的,竟然是真的?这位阁下确实情绪不佳,而且这份"不佳",很可能与自己有关?
一个模糊却极具说服力的猜测,逐渐在柯斯汀脑海中清晰起来。难道……是因为那件事?他知道了些什么?
这个念头一起,一股极淡的、连他自己都下意识排斥的腻味与厌烦,悄然掠过心头。
刚受伤退役那段时日,他早已尝够了各种滋味的目光。
他不认为自己需要怜悯。尤其不需要来自……林顿的怜悯。
这让他觉得,这几日终端上来往的、让他感到些许轻松和趣味的分享,都瞬间蒙上了一层令他不适的滤镜。
悬浮车缓缓停靠在一个巨大的悬空观景平台上。下方是银月城最负盛名的商业中心,透明的穹顶之下,各式店铺琳琅满目,各色虫影穿梭如织。
柯斯汀将车辆熄火,转过头,目光平静地落在林顿身上,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上了一丝审视:"林顿阁下,您今天似乎有些心事?是哪里不舒服,还是对行程不满意?"
林顿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避开对方的视线,连忙摇头,声音因为心虚而显得有些急促:"没有,没有不满意。这里……很繁华,很漂亮。"他的否认干巴巴的,缺乏说服力。
柯斯汀沉默片刻,几乎可以肯定了。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决定直接挑明,也好让这位阁下,也让自己,早点从这种尴尬的氛围中解脱。
"如果您是在为我的翅翼可怜我,"他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请不必如此。失去它们对我的影响,其实并没有外界想象的那么大。我依然可以处理家族事务,享受生活,与以往并无本质区别。"
"不是的!柯斯汀,我不是可怜你!"察觉到柯斯汀语气中的异样,林顿急急地反驳,声音因为急切而不受控制地拔高,"我……我只是想到你的翅膀,就有点……难受。但绝不是可怜你!"
他搜肠刮肚,脸颊因为激动和焦急而微微泛红,试图从那团混乱的思绪里,打捞出能准确表达自己心意的词语:"你怎么会需要被可怜呢?在我这里,你从来都不是一个需要被可怜的存在。”
“我……我佩服你还来不及。你知道那么多,会做木工,懂生活,能把家族管理得井井有条,以前还是那么厉害的少将……你那么强大,那么……"
他越说越急,词汇却越发贫乏,语句也变得支离破碎,"反而我自己,好像什么都做不好……我可怜自己还来不及,怎么会用那种轻飘飘的、高高在上的'可怜'来看待你?也不是不可怜你……哎呀,反正!不是那种可怜!"
他几乎是吼出最后一句,随后沮丧地垂下头,浓密的黑发遮住了他的前额,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力气,"我就是……不知道怎么说。"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了喉咙里。
听到这样一番急切、混乱、逻辑不通,甚至带着点自我贬低的剖白,柯斯汀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几乎要把自己缩起来、连耳根都透出红晕的黑发雄虫,自己心底那点因被"怜悯"而升起的腻歪与厌烦,悄无声息地融化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带着温度的触动。
原来,他不是在怜悯他的失去,而是在为他"曾拥有的"和"所承受的"感到难过。
他不是在俯视他的残缺,而是在仰望他本身存在的价值与力量。
"噗——"柯斯汀没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这笑声起初还带着些克制,随即变得愈发开怀、愈发张扬起来,引得周围更多的目光汇聚过来。
林顿被他笑得更加无地自容,闷声道:“你别笑了……我都把你气笑了。”
“不,不是气笑。”柯斯汀止住笑声,眼底却依旧盈满了真实的笑意,他忽然伸手,一把抓住了林顿的手腕,“走,带你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