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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山雨·时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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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北方,如同一锅置于暗火上的温水,表面看似维持着脆弱的平静,底层却早已暗流汹涌,危机四伏。自1931年“九一八”事变东北沦陷以来,日本侵略者的铁蹄步步南逼,其吞并华北的野心已是昭然若揭。1933年初,日军进犯热河,兵锋直指长城各关口;同年5月,《塘沽协定》的签订,实则承认了日本对东北及热河的占领,并将冀东大片国土划为非武装区,北平、天津已然门户洞开,暴露于虎视之下。
关东军的特务机关像毒蛇一样在华北各地渗透,策动所谓的“自治运动”,妄图将华北五省(河北、山东、山西、察哈尔、绥远)从中国版图上分裂出去,制造第二个“满洲国”。1935年,接连发生的“河北事件”与“张北事件”,迫使国民政府签订了丧权辱国的《何梅协定》与《秦土协定》,中国在河北、察哈尔两省的主权大部丧失,中央势力被迫撤离,华北局势急转直下。日伪势力愈发猖獗,武装走私横行,经济掠夺加剧,平津一带人心惶惶,许多有识之士和富庶人家已开始暗中筹划南迁。
这股由北向南蔓延的政治寒流,虽未立刻席卷至相对偏远的江南水乡嘉水镇,但时代的尘埃,终究会落在每一个人的肩上。地处水路要冲的嘉水,消息并不闭塞。往来于运河上的商船,不仅带来了苏杭的绸缎、江西的瓷器,也带来了北方的紧张讯息。镇上茶馆酒肆里,开始悄悄流传起一些令人不安的消息:北平的学生们又上街游行了,喊的口号震天响;二十九军在卢沟桥跟日本人对峙,气氛紧张得很;还有人说,上海那边的银行家、工厂主,都在悄悄把机器和金银往汉口、香港搬。
这些消息,像江南梅雨季潮湿的空气,无声无息地浸润着古镇的每一个角落,也悄然改变着“有斐书楼”内原本相对宁静的氛围。
裴倦生近来愈发沉默。他订阅的几份来自上海和北平的报纸,送达的时间越来越不规律,有时甚至整旬不见一份。偶尔收到的家书中,父亲的言辞也愈发凝重,除了照例询问他的病情,更多是谈及北方生意受阻,时局艰难,家族未来堪忧,字里行间透露出希望他身体稍好后能尽快考虑归途,甚至隐隐提及省城或有变故,需早作打算。他坐在窗边,展开一封字迹略显潦草的家书,目光久久停留在“风云变幻,非安居之地,吾儿宜早作归计”一行字上,眉头深锁。他抬眼望向窗外,运河上往来的船只似乎比往日匆忙了些,偶尔能看到一些装载着沉重箱笼、吃水颇深的大船,在纤夫急促的号子声中向南驶去。一种无形的压力,伴随着对未来的不确定性,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他不由得将目光转向正在不远处安静整理书目的沈阙音,她专注的侧影在透过窗棂的柔和光线下,显得格外安宁。这份安宁,与他内心日益加剧的焦灼形成了尖锐的对比,让他既贪恋,又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无力感。他能一走了之吗?在这样的时候?留下她和这座承载着无数文脉与风骨的书楼,独自面对可能到来的惊涛骇浪?
沈阙音自然也察觉到了外界的变化。她虽深居书楼,但沈老先生每日必读报,近来与几位镇上学究旧友的交谈中,也时常能听到他们对时局的叹息和忧虑。她敏锐地感觉到,祖父近来的咳嗽似乎频繁了些,眉宇间的忧色也更深了,有时会对着一幅悬挂在书房墙上的旧舆图,久久出神。那幅图,勾勒的是明清鼎盛时期的江南漕运与藏书楼分布。书楼的日常用度,虽依旧维持着表面的体面,但她已能细微地察觉到一些不易为人知的俭省——新添的墨锭品质稍逊于前,修补古籍用的棉纸和浆糊也似乎更讲究物尽其用。她深知,书楼的维系,不仅依赖于祖父的心血,也与外界时局息息相关。战端若起,烽火燎原,这偏安一隅的江南水乡,这满楼的故纸堆,又能安然多久?但她将这些忧虑深深埋藏在心底,在裴倦生和金月玟面前,依旧保持着那份惯有的沉静。只是,在独自整理那些珍贵孤本时,她的动作会不自觉地更加轻柔,目光中也会流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珍惜与决绝的光芒。
金月玟依旧是书楼的常客,但她带来的话题,也悄然发生了变化。她不再仅仅谈论衣裳首饰、家中趣闻,有时会带着几分烦躁和不解,说起父兄近来为了一批紧要货物能否顺利沿河北上之事,与沿途各路关卡、甚至一些新近冒头的“地方维持会”周旋,耗费了大量银钱和人情,却仍进展不顺。“真是邪门了!往常打点一下便能通融的路子,如今却处处碰壁,说什么要防‘异动’,查‘私货’,麻烦透了!”她抱怨着,顺手拿起沈阙音为她沏的茶,一饮而尽,全无平日的品茶姿态。她也隐约听到家中管事议论,说北边有些大户人家已举家南迁,导致南方几个城市的房价地价都开始上涨。这些消息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和不安,仿佛她所熟悉和依赖的那个金家无所不能的世界,正在出现一些她无法理解的裂缝。只有在书楼,在沈阙音平和的目光和那些看似远离尘嚣的故纸堆里,她才能暂时忘却这些烦扰。她甚至开始下意识地向沈阙音请教一些历史上应对时局变迁的典故,虽然问得随意,但沈阙音却能听出那背后的迷茫与寻求倚靠的潜意识。
这一日午后,天色阴沉,闷雷在远天滚动,却迟迟不见雨落。书楼里格外闷热。金月玟又来了,脸上带着未消的怒气,一进门便对沈阙音道:“气死我了!今日我爹也不知听了哪个幕僚的撺掇,竟说要缩减我每月的用度,还说是什么‘未雨绸缪’!我们金家难道还缺这点银子不成?”
沈阙音正要劝慰,却见沈老先生由老仆搀扶着,从内室缓缓走出。他的脸色比平日更加苍白,脚步也有些虚浮,竟罕见地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去书房,而是在堂屋的太师椅上坐下,微微喘息着。
“祖父,您怎么出来了?可是身体不适?”沈阙音连忙上前,关切地问道。
沈老先生摆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无妨,只是觉得有些气闷,出来透透气。”他的目光扫过金月玟,勉强露出一丝笑意,“金二小姐也在。”
金月玟虽骄纵,但对这位德高望重的沈老先生尚有几分敬畏,忙起身行礼:“沈爷爷好。”
就在这时,镇上的邮差送来一封挂号信函,信封上印着省立图书馆的徽记。沈老先生接过信,拆开细看,看着看着,他的手竟微微颤抖起来,脸色也愈发难看。终于,他猛地一阵剧烈咳嗽,竟似要将心肺都咳出来一般,吓得沈阙音连忙上前为他抚背。
“祖父!您怎么样?”
沈老先生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将信纸递给她,长叹一声,声音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悲凉:“阙音……你自己看吧。省馆来信,言及时局不稳,经费骤减,原定下月联合举办的‘江南古籍保护研讨会’……无限期推迟了。且馆内多名资深编修,已接到北上……或随政府西迁的调令……这文化之事,眼看……眼看就要无人顾及了……”
沈阙音接过信笺,快速浏览,心也渐渐沉了下去。信中的措辞虽力求委婉,但字里行间透出的却是时局动荡对文化事业的巨大冲击。她明白,这不仅仅是一次会议的中止,更是一个危险的信号,预示着维系文化命脉的官方体系,正在巨大的压力下开始松动甚至崩塌。这对于将一生心血都倾注于藏书、护书、传书的祖父来说,无疑是沉重的打击。
“岂有此理!”金月玟在一旁也听明白了大概,她虽不完全理解其中深意,但见沈老先生如此悲痛,沈阙音面色凝重,不由得愤愤道,“什么破研讨会,不开就不开!沈爷爷,您别担心,若是缺钱,我们金家可以……”
“二小姐!”沈老先生罕见地打断了金月玟的话,他抬起头,目光虽然疲惫,却依然保持着读书人的清矍与坚定,“老朽多谢二小姐好意。只是,此事非金银可以解决。此乃文脉传承之危,关乎士子风骨,文明存续……咳咳……非一家一户之事啊……”说着,又是一阵急咳。
沈阙音连忙扶住祖父,对金月玟递过一个歉然又带着恳求的眼神,示意她暂且不要多言。金月玟看着沈老先生羸弱的样子和沈阙音眼中的忧急,第一次没有因被打断而生气,反而有些无措地闭上了嘴。
裴倦生闻声也从楼上下来,见此情景,心中一震。他快步上前,与沈阙音一同将沈老先生扶回内室休息。看着老人躺下后依旧紧蹙的眉头和急促的呼吸,裴倦生心中的忧虑达到了顶点。他意识到,外界的狂风暴雨,终于开始清晰地拍打这座看似与世无争的书楼之门。沈老先生的病倒,更像是一个象征,预示着守护这片文化净土的力量,正在不可避免地衰弱。
安顿好祖父,沈阙音和裴倦生轻手轻脚地退到外间。两人相对无言,空气中弥漫着沉重的气氛。窗外的闷雷声更近了,乌云低垂,仿佛随时都会塌下来。
“阙音姑娘,”裴倦生低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疼惜,“老先生他……近来身体似乎不大好?”
沈阙音轻轻点头,目光望向内室的方向,忧色重重:“自入夏以来,祖父的咳疾便时有反复。加之近来时局消息纷乱,他忧心忡忡,夜不能寐,身体便更差了。今日这封信……”她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但裴倦生已然明白。
“可有请林医生再来诊视?”裴倦生问道。
“前两日刚请过,林医生开了方子,说需静养,切忌劳神忧思。可是……”沈阙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力,“这世间之事,又如何能真正做到不劳神、不忧思?”
正在这时,金月玟也悄悄走了过来,脸上少了平日的张扬,多了几分难得的安静。她看着沈阙音和裴倦生凝重的神色,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沈爷爷……他没事吧?我刚才……不是有意的。”
沈阙音摇摇头,勉强笑了笑:“不关二小姐的事。祖父是积劳成疾,加上忧心时局……谢谢你关心。”
金月玟看着沈阙音强装镇定的样子,再看看裴倦生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涌动。她忽然觉得,自己平日里那些为衣裳、为用度、为裴倦生不理她而生的烦恼,在沈老先生所忧心的事情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她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这世上除了金家的财富和她的喜恶之外,还有一些更沉重、更关乎许多人生死存亡的东西。
“那个……”金月玟有些别扭地开口,“要是书楼……或者沈爷爷需要什么帮忙,你……你可以跟我说。我虽然不懂你们那些书啊文啊的,但我……我可以回去跟我爹说。”
沈阙音看着金月玟眼中那抹真诚却仍带稚气的光芒,心中微微一暖。她知道,这位千金小姐或许还不能完全理解眼前的危机,但这份心意已是难得。
“谢谢你,二小姐。”沈阙音真诚地道谢,“眼下最要紧的,是让祖父安心静养。书楼的事,我会尽力维持。”
天空终于传来一声炸雷,紧接着,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书楼的瓦顶和窗棂,仿佛要将世间的一切不安与污浊都冲刷干净。然而,三人都明白,有些渗入时代肌骨的寒潮,并非一场夏雨所能洗净。
雨幕笼罩下的嘉水镇,依旧是小桥流水,粉墙黛瓦,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感,却已悄然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敏锐感知时局变幻的人心上。沈老先生的病重,如同一个清晰的信号,预示着嘉水镇和“有斐书楼”延续了百年的宁静岁月,即将面临前所未有的严峻考验。而裴倦生、沈阙音,乃至懵懂初开的金月玟,他们的命运,也必将随着这动荡的大时代,驶向未知的波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