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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暗涌·沉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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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余威尚未散尽,八月中的嘉水镇,却已提前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属于乱世的肃杀之气。这气息并非凭空而来,而是如同梅雨季节墙根悄然蔓延的霉斑,由无数细微且令人不安的迹象汇集而成,无声无息地渗透进古镇的肌理,搅动着往日恬静的生活节奏。
最先感受到这变化的,是镇上的市集。往日里,四乡八邻的农人挑着担子,带着自家产的时鲜蔬菜、活鱼活虾、新米禽蛋,将青石板路挤得水泄不通,吆喝声、讨价还价声、熟人相遇的寒暄声,混杂着活物腥鲜与食物蒸腾的热气,构成一派鲜活蓬勃的市井画卷。然而,这几日,集市明显冷清了许多。摊位稀稀拉拉,货物种类也大为减少,鲜见往日那般堆积如山的丰饶景象。蔬菜蔫头耷脑,鱼虾个头小了不少,价格却如同着了火的风筝,直往上窜。寻常人家饭桌上常见的猪肉,更是价高得令人咋舌,且肉质不佳,引得主妇们围在肉案前,蹙着眉头,低声抱怨,最终也只能掂量着钱袋,割上小小一条肥多瘦少的“刀口肉”,悻悻而归。
“米价又涨了三分!” “听说北边来的运粮船,在湖口被卡住了,说是要严查‘资敌’物资!” “盐巴也紧俏,杂货铺的老周说,去县城批货,都要限量了。” 类似的流言,如同河面上泛起的浑浊泡沫,在镇民交头接耳间迅速传播,带来一种无形的恐慌。就连书楼日常采买笔墨纸砚和日常用度的仆役,回来也向沈老先生禀报,说是镇外通往县城的官道上,盘查明显严格了许多,时常可见穿着杂乱号衣、扛着老旧步枪的团丁设卡,对过往行商车辆货物翻检盘问,态度蛮横,有时甚至寻衅勒索几个酒钱。
裴倦生对物价的波动感受尤为明显。他虽不直接经手采买,但每日的饮食用度,仆役都会向他报账。他敏锐地察觉到,不过旬月之间,日常开销已增加了近三成。这绝非正常的季节波动所能解释。他想起在北平时,每逢时局紧张,市面必然先于官报做出反应,物价飞涨、物资短缺往往是大变将至的先兆。一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预感,如同阴云般笼罩上他的心头。
更让裴倦生感到不安的,是信息的闭塞。往日虽迟缓但总能抵达的北平家书,如今已断了快一个月。最后一次收到父亲的信,还是半月前,信中语气异常简短晦涩,只嘱他“安心静养,勿念家事,非有万全把握,切勿北返”,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就连林医生,上次来复诊时,也一改往日的轻松,眉宇间锁着忧色,闲谈间提及省城近日风声鹤唳,当局对邮件报刊检查极严,一些常看的进步刊物已许久不见新期,连几份素来持重的老牌报纸,也时常开“天窗”,留下刺眼的空白。林医生压低声音说:“裴少爷,外面……怕是真要起大风浪了。你这身子刚好转,千万谨慎,这嘉水镇虽偏安,也非世外桃源啊。”
这一切迹象,都指向一个明确的事实:外界的动荡,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度,波及这座偏安一隅的江南水乡。嘉水镇赖以生存的水路脉络,似乎正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逐渐掐紧。
这一日,裴倦生照例去书楼。刚踏进院门,便觉气氛有异。平日此时,沈老先生多半已在堂内抚琴或品茗,今日却不见踪影。只有沈阙音独自站在院中那株老槐树下,仰头望着枝叶间疏漏的天空,背影显得格外单薄孤寂。她手中捏着一封拆开的信,指尖用力,微微泛白。
“沈小姐?”裴倦生轻声唤道。
沈阙音闻声转过身来,脸上竟无一丝血色,眼圈微红,似是刚刚哭过,却又强自压抑着。她将手中的信纸递向裴倦生,声音沙哑而颤抖:“裴少爷……你看看吧,柳宴哥……来信了。”
裴倦生心中一惊,连忙接过信纸。信是柳宴写来的,字迹潦草,墨迹深浅不一,显然是在极度匆忙或情绪激动下写就。信中所述,印证并远超了裴倦生之前的种种不祥预感。柳宴所在的部队,近日奉命紧急向皖南边境调动,途中屡见难民潮南下,传言北方战事吃紧,日军攻势凌厉,一些地方守军溃败,局势恐有糜烂之险。他所在部队内部气氛紧张,上层倾轧严重,对日态度暧昧不明,主战者备受排挤。柳宴在信中忧心忡忡地写道:“……观此形势,江南恐难久安。嘉水虽僻,然水路交汇,亦非绝对安稳之地。阙音妹,伯父年高,书楼目标显著,若风声有变,需早作打算,或暂避乡间,或疏散珍本,切不可存侥幸之心……弟身处行伍,身不由己,关山阻隔,不能即刻回护,五内如焚……” 信的末尾,字迹几乎难以辨认:“……前途未卜,生死难料,唯望珍重……若……若有三长两短,勿以为念……”
信纸在裴倦生手中簌簌作响。他虽然早已料到时局艰难,但柳宴这封近乎诀别的信,将残酷的现实如此直接、如此血淋淋地推到了面前。他抬头看向沈阙音,只见她紧咬着下唇,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那强忍悲恸的模样,比放声痛哭更让人心疼。
“沈小姐……”裴倦生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觉得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深知柳宴在沈阙音心中的分量,这份突如其来的噩耗,对她而言,无疑是沉重的打击。
就在这时,内室传来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打断了二人的沉默。那咳嗽声苍老而痛苦,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正是沈老先生。
沈阙音脸色骤变,也顾不得悲伤,急忙转身向内室奔去。裴倦生紧随其后。
卧房内,沈老先生伏在床沿,咳得浑身颤抖,面色青紫,丫鬟端着药碗在一旁手足无措。地上痰盂中,赫然可见一丝刺目的鲜红!
“祖父!”沈阙音扑到床前,声音带着哭腔,连忙替老人抚背顺气。
裴倦生心头一沉。咯血!这是肺痨重症的征兆!沈老先生年事已高,近日来为时局忧心,为书楼前程焦虑,加之可能已隐约知晓柳宴带来的坏消息,内外交攻之下,这本就孱弱的老病之躯,如何能承受得住?
良久,沈老先生的咳嗽才渐渐平息下来,气息微弱,瘫软在床头,闭目喘息,额上全是虚汗。沈阙音红着眼圈,小心地喂他服下汤药,又用热毛巾替他擦拭额头。
裴倦生默默退到外间,心中如同压着千斤巨石。书楼外,是山雨欲来的乱世危局;书楼内,是骤然病倒的顶梁柱和悲痛无助的少女。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空有满腹诗书,却手无缚鸡之力;他洞悉危机迫近,却难以想出万全之策来庇护这风雨飘摇中的一老一少,以及这座凝聚了沈家祖孙心血、乃至承载着一方文脉的书楼。
他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院墙角落那几株晚开的桂花,香气依旧馥郁,却再也无法让人感到往日的宁静与闲适。那香气里,仿佛也掺杂了硝烟与血火的铁锈味。
接下来的几日,书楼的气氛彻底改变了。往日那种浸润着书香墨韵的宁静祥和,被一种压抑的焦虑和悲伤所取代。沈老先生一病不起,病情反复,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清醒时,他紧握着孙女的手,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担忧,断断续续地嘱咐着书楼的事情,哪些书要重点看护,哪些关系要维持,字字句句,都像是在安排后事。昏睡时,则眉头紧锁,呓语不断,依稀可辨“城破了”、“书……快搬……”等零碎词语,令人闻之心酸。
沈阙音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她强忍失去柳宴音讯的悲痛(柳宴自那封信后,再无消息传来),衣不解带地侍奉在祖父病榻前,喂药、擦身、伺候起居,事事亲力亲为。原本就清瘦的脸颊更加凹陷,眼圈总是红红的,但在人前,她却异常坚强,指挥仆役、接待偶尔前来探病的镇老(都被告知老先生只是感染风寒,需静养),将书楼内外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只有偶尔在无人角落,或是在裴倦生面前,她才会流露出片刻的脆弱与疲惫。
裴倦生能做的,便是尽可能地陪伴与分担。他每日必到书楼,有时帮着沈阙音整理一些琐碎文书,有时只是静静地坐在外间,让她能偶尔歇息片刻。他不再只是书楼的客人,而是成了这危难时刻,沈阙音身边一个沉默却坚实的依靠。两人之间的话语反而少了,但一种在逆境中相互扶持、心照不宣的默契,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深厚。
然而,外界的麻烦,并不会因书楼内的悲愁而稍有止歇。这日午后,天色阴沉,闷雷滚动,却迟迟落不下雨来。书楼外来了一群不速之客。为首的是个穿着皱巴巴中山装、戴着圆框眼镜的干瘦男子,自称是县府新设的“文化审查委员会”的专员,姓胡。他身后跟着几个神色倨傲、穿着黑衣的随从,一看便知来者不善。
胡专员大摇大摆地走进书楼,目光挑剔地扫过一排排书架,皮笑肉不笑地对迎出来的沈阙音和裴倦生道:“奉上峰指令,非常时期,为防‘邪说谬种’流布,危害治安,特来清查各私家藏书楼、书局。凡涉及时局、悖逆纲常、蛊惑人心之书籍,一律登记备案,必要时需上缴销毁!”
沈阙音脸色一白,强自镇定道:“胡专员,有斐书楼世代藏书,皆为经史子集、先贤典籍,并无违禁之书。”
“有没有,查过才知道!”胡专员冷笑一声,不再理会她,挥手示意手下开始翻查。那几个随如同狼入羊群,开始粗暴地翻检书架上的书籍,动作鲁莽,毫不爱惜,珍贵的线装书被随意抽出、翻动,甚至丢在地上,扬起阵阵灰尘。
裴倦生见状,一股怒火直冲顶门。他上前一步,挡在书架前,沉声道:“住手!此乃私家书楼,藏书本为传承文化,岂容尔等如此践踏!可有省府或教育司的正式公文?”
胡专员斜睨了他一眼,见他虽气度不凡,但年轻面生,便不放在眼里,嗤笑道:“你是何人?在此指手画脚!非常时期,一切以安定为要!公文?哼,我的话就是公文!闪开!”说着,竟要伸手推开裴倦生。
就在这时,内室门帘掀开,沈老先生竟在丫鬟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了出来。老人面色蜡黄,瘦骨嶙峋,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那双深陷的眼睛却锐利如鹰,死死盯住胡专员,用尽全身力气,嘶哑着声音喝道:“谁敢动我沈家藏书!”
这一声怒喝,带着积威与拼死一搏的决绝,竟将胡专员等人震住了片刻。沈老先生剧烈地喘息着,指着胡专员的鼻子,一字一顿道:“我……沈腾聿,执掌有斐书楼数十载,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乡梓!楼中每一册书,皆是清白之身!你们……你们这些魑魅魍魉,也配来玷污圣贤之地?!滚!给我滚出去!”
老人气得浑身发抖,又是一阵猛咳,几乎站立不稳。沈阙音和裴倦生连忙上前扶住。
胡专员被当面呵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但见沈老先生一副油尽灯枯、随时可能倒下的模样,又见裴倦生气宇不凡,恐有背景,且书楼在镇上声望颇高,真闹出人命也不好收场,只得悻悻地撂下几句狠话:“好!好!沈老先生,你硬气!不过,这事没完!你们书楼目标太大,藏了什么,你们心里清楚!我们走!”说罢,带着手下灰溜溜地走了。
歹人虽暂退,但书楼内的三人,心情却无比沉重。沈老先生经此一气,病情陡然加重,回到床上便昏沉过去,气息微弱。沈阙音跪在床边,握着祖父冰凉的手,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
裴倦生站在一旁,看着这令人心碎的一幕,又望向窗外愈发阴沉的天色。他知道,胡专员之流绝不会善罢甘休。这仅仅是个开始。更大的风浪,正在步步逼近。而这书楼,以及楼中的人,都已到了命运攸关的危急时刻。他必须做些什么,不能再仅仅是一个旁观者了。可是,他能做什么?在这乱世洪流中,他这叶孤舟,又能承载起多少重量?
夜幕降临,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书楼的窗棂,仿佛要将这摇摇欲坠的安宁彻底击碎。雨声、雷声、还有病榻上老人微弱的呻吟声,交织成一曲乱世悲歌。裴倦生立在窗前,身影被昏暗的灯光拉得长长,投在满是水痕的窗玻璃上,模糊而坚定。他心中的某个念头,在这一夜的电闪雷鸣中,逐渐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