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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心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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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陈盛那句“我要娶菊香”如同惊雷般在客厅炸响之后,整个场面瞬间凝固,随即陷入了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
黄家祖母的脸色瞬间铁青,随即涨得通红。
她几乎是跳了起来,声音尖利得刺耳,指向菊香:“陈盛!你疯了不成?!她是个哑巴!一个姨太太生的哑巴!你娶她?你是要让我们黄家,让你们陈家,成为整个槟城的笑柄吗?!”
她的话语像淬毒的鞭子,毫不留情地抽打在菊香身上,也抽在试图维护体面的陈家人脸上。
陈盛的祖母,作为陈家最高权力的象征,自始至终都沉着脸。她没有像桂花那样失态,但眼神里的冰冷和威严,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压迫感。
她甚至没有去看菊香一眼,仿佛那根本不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选择。她的目光牢牢锁在孙子身上,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最终裁决语气,一字一顿地说:“盛儿,休得胡闹。我们陈家的媳妇,只能是美玉。”
这句话,彻底关上了任何商量或争取的大门。
风暴中心的菊香,虽然听不见那些残酷的话语,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所有投向她如同刀锋般的目光,鄙夷,愤怒,嫌弃。她惊恐地低下头,身体微微发抖,像一片在狂风中无所依凭的落叶,拼命想要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她的世界,因为陈盛这突如其来的“青睐”,瞬间变成了地狱。
一边是家族毫不留情的集体压迫,另一边是菊香那无声却巨大的苦难。陈盛看着菊香惊恐的样子,保护欲和反抗之心燃烧到了顶点。
他试图争辩:“祖母!菊香她善良纯洁,比那些……”
他的话语尚未说完,便被祖母一声更严厉的呵斥硬生生打断:“住口!”
不等他反应,身后的家仆已上前,一左一右看似搀扶,实则强硬地架住了他的手臂,将他与菊香彻底隔开。父亲冰冷的目光如芒在背,母亲在一旁焦急地对他摇头,眼中满是恳求与警告。
他像一座被浪潮瞬间吞没的孤岛,所有声音目光都化作无形的壁垒,将他牢牢囚禁。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从脚底蔓延至全身。他试图挣扎,却被更用力地按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角落里的身影,在嫡母凶狠的驱赶下,惊慌失措地消失在侧门的阴影里。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个人的情感和意志,在家族这架庞大的机器面前,是多么的渺小和可笑。
那场石破天惊的相亲会后,陈盛被彻底软禁在了自己的院落里。起初,他还有过绝食、砸东西的激烈抗争,但每一次,换来的只是祖母更冰冷的目光和父亲更长的禁足期限。家族像一堵沉默而坚不可摧的高墙,将他所有愤怒与痛苦的撞击都无声地吸收了,没有一丝回响。
Vegas的“背叛”早已抽走了他大半的脊梁,而此刻家族的铁腕,则碾碎了他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黄昏时分,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陈盛依旧保持着面朝窗户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失去生气的雕塑。
进来的是他妹妹陈熙。她端着一个食盘,脚步轻得像猫,脸上带着怯怯的神情,将饭菜轻轻放在桌上。
“二哥,”她声音细弱,带着小心翼翼的安抚,“你,你吃点东西吧。母亲让我告诉你,别再和父亲祖母拗着了,他们都是为了你好。”
陈盛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为了我好?”他重复着这句话,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嘲讽,却又充满了无尽的疲惫。“把我像个囚犯一样锁起来,逼我娶一个我不认识也不喜欢的女人,这就是为我好?”
他难得地流露出一丝真实的情绪,或许是这几日的囚禁和绝望让他再也无法完全压抑,也或许是因为在胆小的妹妹面前,他无需维持那可笑的自尊。
“哥……”陈熙被他话语中的痛苦震住了,她从未见过风流倜傥的二哥如此消沉。她搓着衣角,搜肠刮肚地想用母亲安慰她的话来安慰哥哥,“母亲说,成了家,心就定了。美玉姐姐家世好,人也端庄,以后,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陈盛猛地转过头,眼中是血丝和一种陈熙看不懂的深沉的悲哀。
“定了?我的心早就死了!”他几乎要脱口而出Vegas的名字,说出那个月光下的吻,说出那个将他的一切都搅得天翻地覆后又无情消失的男人,但最终,所有的激烈都化作一声无力的喘息。他看着妹妹懵懂而担忧的脸,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为一句沉重的叹息:“熙儿,你不懂,有些事,不是‘家世好’、‘人端庄’就能解决的。”
陈熙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心里又怕又急,她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这么抗拒一桩在所有人看来都完美的婚事。情急之下,她脱口而出了一句她自以为最能安慰人的话,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陈盛最后的心防:
“可是哥哥,大家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陈盛脑海中炸开。
是啊,父亲,母亲,祖母,眼前的妹妹,这个家族里的每一个人,不都是在压抑和自我欺骗中,这样过来的吗?顺从,麻木,然后度过一生。他的痛苦,他的挣扎,他的那点对真实情感的渴望,在这个庞大的运转了百年的规则面前,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如此可笑。
他所有的坚持,在这一刻,被妹妹这句天真而残忍的话,彻底击碎了。
陈熙被哥哥骤然死灰般的脸色吓到了,不敢再多言,慌忙退出了房间。
当房门再次落锁,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后,陈盛终于支撑不住。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滚烫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昂贵的地毯上,瞬间洇开深色的痕迹。
他像一个迷路的孩子,蜷缩起来,为自己,也为那句“大家不都是这样过来的”所概括的所有被压抑被磨平的灵魂,无声绝望地嚎啕大哭。
这是他成年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此放纵自己的悲伤。
这天傍晚,陈父独自走进了他的房间。没有训斥,没有道理,只是用一种宣告事实的不容置疑的平静语气说:
“下月初八,是你和美玉的好日子。这些日子,你就在家里好好准备,不要再想那些不该想的人和事。”
陈盛坐在窗边,背对着父亲,望着窗外被夕阳染红的一方天空,没有回头。
他甚至没有问“如果我不呢?”。
因为他知道,没有如果。家族的意志,就是他的命运。
他只是极轻地、几乎不可闻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陈父看着儿子消瘦僵硬的背影,似乎想再说些什么,最终也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转身离开了房间。
房门再次被关上,落锁声清晰地传来。
陈盛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那个还会愤怒、还会心痛、还会思念Vegas和怜惜菊香的自己。另一半,则是一个即将穿上新郎礼服、扮演黄家乘龙快婿的陌生躯壳。
而现在,后面那个躯壳,正缓缓地、无情地吞噬着前面那个真实的自己。
他不再闹了。
因为他知道,那个会闹、会笑、会爱、会反抗的陈盛,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只是一个等着初八那天,被送上家族祭坛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