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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大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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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黄两家的联姻,是槟城当年最轰动的大事之一。陈家宅邸张灯结彩,宾客如云,空气中弥漫着喜庆的喧嚣与名流香水的混合气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每一个细节都在彰显着两个家族的财富与体面。
陈盛穿着大红的新郎吉服,这鲜艳的颜色却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他像一尊被精心装扮的木偶,任由旁人摆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喜悦,也无悲伤,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他对着宾客机械地行礼,嘴角偶尔扯出一个应酬的弧度,但那笑意却从未抵达他那双空洞的眼睛。
新娘黄美玉被搀扶出来,凤冠霞帔,珠围翠绕,极尽奢华。盖头下的她,心中或许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身为正房嫡女的骄傲。她将成为陈家的二少奶奶,这是她从小被教导并渴望的身份。
在震耳欲聋的祝福声和繁琐古老的仪式中,他们拜了天地,拜了高堂。
当司仪高喊“夫妻对拜”时,陈盛的动作有了一瞬间几不可察的凝滞。他微微侧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墙壁,望向了某个他再也无法触及的角落。但只是一瞬,他便深深地弯下腰,完成了这个对他而言,如同签订卖身契般的动作。
礼成。
欢呼声、贺喜声、杯盏碰撞声如同潮水般涌来,将他淹没。他被簇拥着敬酒,一杯接一杯。他不再推拒,几乎是主动地让那灼辣的液体灌入喉中,仿佛想用这外在的炽热,来点燃内心早已冰冷的灰烬。
洞房花烛夜。
红烛高燃,将新房映照得一片暖昧朦胧。当喜娘和侍女们终于退去,房间里只剩下他和坐在床沿、顶着红盖头的新娘时,那喧闹后的死寂,变得格外刺耳。
他没有去掀盖头。
他甚至没有靠近那张铺设着大红鸳鸯被的婚床。
他只是走到桌边,为自己倒了一杯早已备下的合卺酒,一饮而尽。然后,他脱下那身刺目的吉服外袍,随意扔在椅子上,露出了里面早已穿好的、寻常的丝绸睡衣。
“你早些休息。”
他背对着新娘,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说完,他便径直走向窗边的一张贵妃榻,和衣躺下,转过身,面朝窗户,将整个红烛喜帐、以及那个他名义上的妻子,彻底隔绝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没有解释,没有歉意,只有冰冷的、彻底的拒绝。
红盖头下,黄美玉脸上的娇羞和期待,一点点凝固碎裂,最终化为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屈辱。滚烫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华美的嫁衣。
这一夜,红烛燃了整夜。
他在榻上,睁着眼,直到天明。
她在床上,咬着被角,泪湿鸳枕。
这场极尽奢华的婚礼,成了他们二人漫长婚姻生活中,一座从一开始就奠定的冰冷华丽的坟墓。
三朝回门,礼仪周全。
陈盛随着黄美玉,再次踏入了黄家的大门。与数日前相亲时的暗流汹涌不同,此次他以黄家女婿的身份前来,气氛显得格外微妙而正式。他举止得体,应对从容,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浅淡笑容,仿佛已全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黄美玉走在他身侧,经过精心的打扮,力图展现新婚的幸福与体面,但眼底深处那一丝难以掩藏的委屈和僵硬,却逃不过明眼人的目光。
在厅堂与黄家长辈寒暄过后,女眷们自有私房话要说。陈盛便借故踱步到庭院中,美其名曰透透气。阳光正好,花园里草木葳蕤,但他的心却像浸在寒潭里。
就在他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庭院时,他的身影猛地顿住了。
在庭院最远的角落,那棵老榕树的阴影下,菊香正蹲在那里,安静地清洗着一盆衣物。她穿着比之前更显灰旧的衣衫,低着头,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脖颈,用力揉搓着手中的布料。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却驱不散她周身那层无形而沉重的孤寂。
仿佛是心电感应,在他凝视她的那一刻,菊香也若有所觉,缓缓抬起了头。
目光,就这样隔着大半个庭院,猝不及防地在空中相遇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陈盛的脸上,那伪装出的平静笑容瞬间瓦解,只剩下无法掩饰的震惊,以及深不见底的愧疚。他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菊香看清是他,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本能的惊慌,像受惊的小鹿,下意识地想要低头躲藏。但随即,那惊慌被一种混合着理解、悲哀以及一丝淡淡释然的眼神所取代。她看到了他眼中的痛苦,也看到了他身边已然不同的身份。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清澈的眼眸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此刻全部的狼狈与无奈。
这无声的对望,不过短短几秒,却仿佛耗尽了他们之间所有的可能。
“陈盛?”
身后传来黄美玉带着疑惑和不悦的呼唤。她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锐利如刀,先是在陈盛脸上剐过,随即又狠狠瞪向远处的菊香。
陈盛猛地回神,像是被从一场大梦中惊醒。他仓促地收回目光,甚至不敢再回头看菊香一眼,强迫自己转过身,面向脸色不善的新婚妻子。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榕树生得茂盛。”他听到自己用异常干涩的声音解释道。
黄美玉冷哼一声,没有戳破,但眼神里的寒意更重了。
陈盛随着她离开,每一步都感觉踩在针尖上。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安静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的尽头。
新婚之初,黄美玉是怀着所有闺阁女儿对婚姻的憧憬踏入陈家的。她出身尊贵,是正房的嫡出小姐,如今又嫁入门当户对的陈家作正房奶奶,一切都理应是完美的。最初的几天,她努力扮演一个温婉得体的新妇,对祖母和公婆恭敬有加,对下人也力求宽厚,内心深处,更期待着与夫君举案齐眉。
然而,冰冷的现实很快击碎了她的幻想。
红烛高照的洞房夜,她顶着沉重的头冠,心如擂鼓般等待夫君来掀起盖头,等来的却是他和衣躺在窗边榻上的背影。起初,她以为他只是累了,或是害羞。可一夜,两夜,三夜,他始终如此。
她尝试过鼓起勇气,用细若蚊蚋的声音提醒:“夫君,夜深了,该歇息了。”
他要么恍若未闻,一动不动,要么便用仿佛对待陌生人的语气回应:“你先睡。” 若她再多言一句,他甚至会直接起身,拿起外套离开房间,留下她一个人对着满屋刺目的红色,羞愤难当。
在人前,陈盛会维持最基本的礼节,与她一同用膳,在长辈面前偶尔交谈一两句。但只要离开他人的视线,那层薄薄的礼貌便瞬间消失。他从不主动与她交谈,她的问话,他也只用最简短的词语应答。
她试图关心他,为他布菜,他会生硬地说“我自己来”。
她提起娘家送来的新奇玩意儿,想引起他的兴趣,他也只是淡淡一瞥,说“放着吧”。
她甚至刻意打扮,穿上最时新的衣裳,戴上最璀璨的首饰,他却连一个欣赏的眼神都吝于给予。
那种无处不在的冷漠,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紧紧缠绕,让她窒息。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示好,都像拳头打在棉花上,得不到任何回应,只显得自己越发可笑。
委屈、不解、还有一丝被羞辱的愤怒开始在她心中积聚。她是金尊玉贵的黄家大小姐,何曾受过这等轻慢?她看着那个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天涯的丈夫,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场被所有人称羡的婚姻,从开始就是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笑话。
初婚的阶段,就在这种一方努力靠近却不断被推开,一方坚决回避不留丝毫余地的诡异氛围中,迅速流逝。黄美玉眼中新嫁娘的光彩,也在这日复一日的冰冷中,一点点黯淡下去,逐渐被一层幽怨的阴影所笼罩。
婚后约莫半月,一日清晨,陈盛被叫到了陈父的书房。
书房里弥漫着雪茄和旧书本的气息,陈父端坐在巨大的红木书桌后,神色严肃,不怒自威。他没有绕圈子,直接切入主题,语气是一种不容置疑的通知,而非商量。
“成家了,便是大人了。整日无所事事,像什么样子。”陈父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儿子,陈盛垂着眼,站在那里,依旧是一副抽离的模样,仿佛父亲谈论的事情与他无关。
“码头那边,我们家和洋人合股的那间贸易行,以后由你去照看。”陈父将一份文件推至桌沿,“里面是一些主要的客户和往来账目,你尽快熟悉起来。下周一就去上班。”
这是一种典型的家族安排。给予一份体面且重要的产业,既是对他新婚的“奖励”或“安抚”,也是将他正式纳入家族生意体系,用责任和实务来束缚他,磨砺他,希望他能因此成熟定性,彻底收心。
陈盛沉默着,没有表现出欣喜,也没有反抗。他深知这是无法拒绝的宿命的一部分。结婚,然后接管家族生意,成为一个合格的光耀门楣的陈家人。
他上前一步,拿起那份沉甸甸的文件,指尖触到冰凉的纸张。
“是,父亲。”他低声应道,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
看着他这副逆来顺受了无生气的样子,陈父眉头微蹙,似乎想再训诫几句,最终只是挥了挥手:“去吧。多用点心,别辜负了家族的期望。”
陈盛拿着文件,转身离开了书房。文件的重量在手中异常清晰,那不仅仅是几页纸,更是又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与这个他意欲逃离却无力挣脱的世界,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