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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高热 ...

  •   房间里弥漫着南洋湿热的暮色,却又被冰冷的西式家具隔绝,形成一种无处排遣的闷。婉转哀戚的娘惹民谣像一缕幽魂,飘荡在空旷的书房。

      黄美玉气急败坏走后,陆续又有人来拍门,最后门是被人一脚踢开。
      陈父走了进来,看到陈盛倒在地上双目紧闭,吓了一大跳,赶紧叫仆人们把他扶到沙发上。

      一阵手忙脚乱的人声和触碰中,陈盛只是蹙紧眉头,将脸更深地埋进臂弯,像一匹拒绝饮水的病马。

      而后,在昏热朦胧中,他感觉医生给他打了一针。冰凉的针头刺入皮肤时,他微微颤了一下。仆人们把他抬到床上,粗糙的手掌和嘈杂的低语像隔着一层水传来。

      混沌中,他感觉有人在解他的衣扣,指尖带着一种令他不安的固执的试探。一股浓重的脂粉气钻进鼻腔,不是他记忆中那股冷冽的混合着高级烟草与熟悉古龙水的味道。

      陈盛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聚焦在黄美玉的脸上。

      “别碰我!”

      他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推开她,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你走。”

      他奋力挣扎起来,手臂一挥,险些将黄美玉带倒。她气得脸色发白,声音尖利地穿透闷热的空气:“陈盛!你简直不知好歹!”

      她被他那突如其来的剧烈挣扎推得踉跄,精心梳理的髮髻都散乱了几分。在更多仆人闻声赶来,一片劝解和低语中,她终究是被半请半拉地带离了这充满火药味的房间。

      门一合上,陈盛便挣扎着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柚木地板上,“咔哒”一声将黄铜门锁牢牢栓上。整个世界仿佛瞬间被隔绝在外,只剩下胸腔里那颗狂跳不止、又疲惫不堪的心。

      他跌撞着穿过房间,走入相连的浴室。没有片刻犹豫,拧开黄铜龙头,清水哗啦啦地涌出,击打在洁白的盆壁上,声响在贴了瓷砖的小空间里格外清晰、冰冷。

      哗啦啦的水声瞬间充斥了狭小的空间。他俯下身,将整个头颅埋进奔流的水柱下,刺骨的冷水瞬间浸透发丝,沿着脖颈肆意流淌。水流声掩盖了外界的一切,也淹没了他喉间压抑的哽咽。

      陈盛在家整整待了三天才退烧。

      暑热与寒意在他骨缝里轮番交战,将他钉在那张西式大床上。帐幔之外的人声、脚步声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模糊而不真切。他固执地拒绝所有仆妇的靠近,每当有陌生的气息试图侵入这片被他划定的领域,哪怕在昏沉中,他也会立刻绷紧身体,发出嘶哑的驱赶。

      只有他的妹妹陈熙是例外。

      她会轻轻推开门,端着清淡的粥水与汤药走进来,坐在床边的矮凳上,并不多说一句话。有时她用浸了凉水的细棉布,默默替他擦拭额角的虚汗。
      有时陈熙只是安静地陪着他,听着他时而平稳、时而紊乱的呼吸。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她短暂的存在,是唯一不让他彻底沉溺的浮木。

      三日高烧熬干了他皮肉下的水分,却仿佛也淬炼出了某种更坚硬的东西。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原本合身的丝绸衫裤此刻空落落地挂着,更显出肩胛与锁骨的嶙峋轮廓。然而,那双总是盛着犹豫与温顺的眉眼,此刻却异常清亮,如同槟城骤雨洗刷后的夜空,黑沉,却有了星子般坚定的微光。

      颧骨因消瘦而更为突出,反而削减了他身上那份属于峇峇少爷的养尊处优的柔润,平添了几分锐利的近乎冷峻的线条。脸色依旧是苍白的,但不再是病态的灰败,而像上好的南洋象牙,沉淀下一种内省的宁静。他推开窗,带着咸腥味的海风吹动他微湿的额发,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姿态里,有一种卸下重负后的、疲惫却真实的轻松。

      他依旧是那个南洋世家温文尔雅的俊美少爷,但眉宇间,却有什么东西悄然死去了,又有什么新的东西,正破土而出。

      他再次走出房间的时候,午后的阳光穿过百叶窗,在他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他母亲正从偏厅出来,一眼瞧见他,先是一愣,随即快步上前,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她保养得宜的脸上是毫不作伪的欣慰,伸手想替他整理一下衣领,指尖却在触及那过于空荡的布料时微微一颤,声音里带上了哽咽:“瘦了这么多。总算、总算菩萨保佑,这场劫难算是过去了。我让厨房炖了燕窝,你……”

      她的话被一个沉稳而不容置疑的声音打断。

      他的父亲,不知何时已站在书房门口,手里拿着一份报纸,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陈盛清癯却异常清亮的面容,没有半分寒暄,直接道:

      “既然能下床了,就别总在家里待着。公司积压了不少事,你明天该去看着了。”

      陈盛回道,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好,我等会儿就去。”

      他母亲闻言,脸上顿时露出宽慰的笑容,连声道:“这就对了,这就对了!身子刚好,也别太劳累……”她还想再叮嘱些饮食起居的细节,陈盛却已微微侧身,目光越过她,落在了窗外那棵繁茂的凤凰木上。

      他父亲对这个答案似乎颇为满意,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算是认可了儿子的顺从。他抖了抖手中的报纸,转身便回了书房,仿佛完成了一项日常事务的交代。

      没有人察觉到异常。这份突如其来的温顺,与他病中那股执拗的拒绝,以及方才眉宇间破土而出的锐利,都显得格格不入。

      陈盛站在原地,阳光在他清瘦的侧脸上投下长长的睫毛阴影。他端起母亲方才嘱咐仆人送来的那盏温茶,凑到唇边,却没有喝。

      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此刻的眼神,只余下瓷杯边缘,他几根修长手指微微收紧的用力的骨节。

      陈盛在商行里处理了一些积压的日常事务,窗外的棕榈树在烈日下纹丝不动,只有吊扇在头顶发出单调的嗡鸣。他刚合上一份账本,揉了揉依旧有些发胀的眉心,一位助理便轻叩门扉,进来通传说,与陈家合股的那位洋人股东,今日换了一位代理人过来接洽。

      陈盛并未多想,只当是寻常的公事往来,他示意助理请人进来。

      门再次被推开。

      首先闯入感官的,是一阵与这南洋商行格格不入的混合着高级烟草与熟悉古龙水的味道,优雅地切割开闷热的空气。随即,一个身影不疾不徐地踏入室内。

      是Vegas。

      他今日穿着一身剪裁极佳的浅色热带西装,衬得身形愈发挺拔,少了几分那晚在宅邸中的慵懒侵略性,多了几分属于都市精英的倜傥。然而,那双眼睛看向陈盛时,里面闪烁的,依旧是那份独有的洞悉一切的玩味,以及一丝毫不掩饰的猎人般的兴趣。

      他随手带上房门,将外界的喧嚣隔绝,目光在陈盛清减的面容上流转一圈,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陈先生,” Vegas的声线低沉,带着恰到好处的商务口吻,却仿佛在齿间将他的姓氏细细研磨了一遍,“幸会。希望我这份‘惊喜’,没有打扰您病体初愈的静养。”

      陈盛先是吃了一惊,瞳孔微缩,但常年养成的礼节让他迅速压下了讶异,只抬手示意正欲倒茶的助手:“这里先不用伺候,把门带上。”

      待书房门轻轻合拢,室内只剩下吊扇的嗡鸣与两人之间无声的对峙,陈盛才将目光重新投向眼前这个不速之客,声音压得低而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你什么时候成了史密斯先生的代理人了?”

      Vegas轻笑一声,好整以暇地在对面那张皮质扶手椅上坐下,姿态闲适得像是在自己家中。他目光落在陈盛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慢条斯理地答道:

      “就在我连续三天找不到你人,打电话到府上,只得到一句‘少爷身体不适,不见客’之后。”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陈盛努力维持的平静。他猛地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节泛白,连日来高烧的混沌,被强行压下的委屈与眼前这人明知故问的从容混杂在一起,冲垮了他的理智。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斥道:

      “那还不是因为你那天,太过分!害我回去就发了三天高烧!”

      Vegas脸上不见半分内疚,反而向前微倾,手肘撑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理直气壮地凝视着陈盛:“我那是讨债。”

      “你……”陈盛一口气堵在胸口,眼前仿佛又闪过那明亮的日光、凌乱的床单,以及对方灼热呼吸。所有混乱的记忆碎片都被这句无耻的定论点燃,烧得他耳根发烫。他猛地别开脸,避开那几乎要将他看穿的目光,一把抓起手边的文件,纸张在他微颤的指间哗哗作响。

      他垂下眼,死死盯住报表上密密麻麻的数字,试图将那些墨迹聚焦成一道屏障,隔绝对面那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可那些数字在他眼前跳动模糊,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办公室里只剩下吊扇不知疲倦的旋转声,以及他自己有些紊乱的极力想压制的呼吸声。

      Vegas也不催促,好整以暇地靠回椅背,目光像欣赏一幅名画般,从容地掠过他泛红的耳廓、紧抿的唇线,以及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指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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