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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火中取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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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美玉几乎是闯进陈父的书房，往日精心维持的体面荡然无存，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惶与愤怒。
“父亲！您得管管！英国人那边毫无征兆地卡住了我们黄家所有货船的出港许可，说是手续不全！日本人控制的‘南洋物产’趁机压价，要吞掉黄家积压在港口的全部橡胶！”她声音尖利，带着哭腔，“这绝不是巧合！他们是串通好的！”
陈父从账本中抬起头，眉头紧锁，但语气依旧沉稳：“慌什么。英国人那边，我亲自去疏通。至于日本人，暂时忍耐。”
“忍耐？怎么忍？”黄美玉激动地向前一步，“父亲，这是要断我们黄家的根基啊！他们今天敢这样对黄家，明天就敢对陈家……”
“住口！”陈父沉声打断，不怒自威，“妇人之见！你以为英国人是什么善男信女？他们与日本人之间是博弈，是交易！我们这些华商，不过是他们棋盘上的棋子。强行出头，只会让陈家也沦为弃子！”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自家繁盛的庭院，声音低沉下来，透着一丝疲惫的清醒：
“在这片土地上，我们要认清楚自己的位置。活下去，比争一时之气更重要。”
黄美玉看着公公的背影，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她明白了，陈家不会为了黄家，去挑战英国人和日本人形成的默契。
而在商行处理事务的陈盛，也很快从自己的渠道得知了黄家的困境。
几天后，Vegas和陈盛在一间可以俯瞰港口的公寓里见面。Vegas没有绕圈子，直接将一份文件推到他面前。
“看看吧，你岳家的报告。”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评价一件货物。
陈盛翻开，里面是黄家核心资产的详细清单。橡胶园、码头仓库、运输线，以及旁边触目惊心的负债数字和抵押情况。他早就知道黄家情况不好，但没想到已糜烂至此。
“比我想的还要糟。”陈盛合上文件，没有绕弯子：“我父亲选择明哲保身。”
Vegas毫不意外，慵懒地晃着酒杯，盯着陈盛道：“哦，陈二夫人没和你闹？”
陈盛不自然的转开头，道:“我已经很久没和她说过话了。”
Vegas低笑一声，放下酒杯走到陈盛身边，手指轻轻抚过他紧绷的下颌线。
“所以，现在是你和我……”他的气息拂过陈盛耳畔，“在讨论如何瓜分你妻子娘家的产业？”
这句话像一把刀，剖开了这件事最不堪的本质。陈盛深吸一口气。
“黄家败落是迟早的事。”他再睁开眼时，目光已经恢复清明，“不是我们，也会是日本人，或者其他虎视眈眈的人。那些产业落在我们手里，至少……”
“至少什么？” Vegas追问，带着玩味的笑意。
“至少比落在日本人手里强。”陈盛迎上他的目光，“至少，这笔钱落到我们手里，可以延缓……”
Vegas接过话头，指尖轻轻划过资产清单。
“可以延缓黄家彻底崩盘的时间，给我们争取更多操作空间。”Vegas突然俯身撑住椅背，将陈盛圈在方寸之间，“但你要想清楚，当猎物还剩最后一口气时，才是最危险的。”
他指尖重重点在负债数字上：“这些债务像浸了毒药的蜜糖。我们要在毒发前切下最肥美的部分，而不是被拖进烂泥里陪葬。”
他突然贴近陈盛耳畔，低声道:“比如，让你‘偶然’发现黄家把祖宅也抵押给了日本银行？毕竟，”他轻笑咬了咬陈盛的耳朵，“撕破脸皮这种事，总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由头。”
陈盛被突入其来的刺激，激得呼吸骤然急促，手指攥紧沙发绒面。他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道:“你连这一步都算好了。”
Vegas眼睛盯着陈盛。“那不如把戏做全套，明天我就带古董商去黄家看宅子。”
陈盛难堪的闭上了眼睛。
Vegas笑了笑。
“怕什么？黄家祖宅的酸枝木屏风，”Vegas冰凉带茧的指尖探入衣襟，“正好够换三船无线电器材。”
他继续向上用唇摩挲:“还是说，陈少爷终于想起自己是个乘人之危的帮凶了？”
不想陈盛听了后，睁开朦胧的眼，惊讶道:“酸枝木屏风，换三船?这么多?”
Vegas顿时停下所有动作，然后突然把额头抵在陈盛颈窝闷笑起来。
“我的陈少爷，”Vegas抬起染着欲望的深邃眼眸，“你方才满脑子只在算这个？”
他纵身含住了陈盛的唇，含含糊糊的说:“那屏风最多只能换半船，还有两船半，是用黄家码头走私鸦片的账本换的。”
陈盛用发颤的声音问:“你什么时候，拿到鸦片的账本了?”
“第一次带你去看海那天，就在小野的保险箱里。”他兴致盎然。“不然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对华商内斗感兴趣？”
门被猛地撞开，黄美玉像一道苍白的幽灵冲了陈盛的书房，全然不顾身后仆妇惊慌失措的阻拦。她平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散乱着，双眼红肿，华丽的娘惹服饰上也带着褶皱，整个人处于一种歇斯底里的崩溃边缘。
“陈盛！陈盛，你救救黄家！你救救他们！”
她扑到书桌前，双手死死抓住桌沿，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
陈盛从文件中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这件事，父亲已有决断。”
“决断？就是眼睁睁看着黄家去死吗？！”黄美玉的声音尖利得刺耳，“那是我的娘家！是我的阿爸阿妈啊！你怎么能这么冷血！”
陈盛合上文件，语气依旧淡漠：“商场上，成败自有定数。黄家走到今天，非一日之寒，也非陈家之过。”
“不是陈家之过？”黄美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凄厉地笑了起来，“好，好！就算黄家活该！那我呢？陈盛，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
黄美玉的声音凄厉中带着一丝自嘲的疯狂，“是，我们是没孩子！可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错！你给过我机会吗？你正眼看过我吗？好，这些都不提。就算我只是你们陈家一个摆设，一个门面！看在我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安安分分当好这个‘陈太太’的份上，你帮帮我，行不行？就当是，就当是付给我这么多年扮演你贤妻的酬劳！”
她说到最后，声音已然带上了哀泣，这是她最后的武器，也是她最不屑于使用的关于“情分”的乞求。
陈盛沉默着，他的沉默像一堵冰墙。
黄美玉看着他无动于衷的脸，最后一丝尊严终于土崩瓦解。她双腿一软，竟“扑通”一声瘫跪在地，泪水冲垮了脸上精致的妆容。
“阿盛，我求求你……”她匍匐着，抓住他的裤脚，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知道你恨我。没关系，你怎么对我都没关系！只要你肯出手，以后我给你做牛做马，我什么都听你的！我求你别让他们把我阿爸从祖宅里赶出来，别让他临老还要受这样的屈辱。我求你了！”
她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板，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呜咽声。那个曾经用家族规矩和傲慢姿态死死压制着陈盛的黄家大小姐，此刻为了家族，抛弃了所有体面，卑微到了泥土里。
陈盛低下头，看着脚下这个崩溃的女人。他恨她吗？是的。但在此刻，强烈的恨意之外，一种更复杂的近乎物伤其类的悲凉涌上心头。他们都是被家族绑架，在命运洪流里挣扎的可怜人。
他最终开了口，声音依旧没有什么温度，却做出了一个看似微小的让步：
“起来吧。明天，我会让商行的人过去看看，黄家仓库里那批积压的货，或许还能想想办法。”
这不是拯救，这甚至可能只是Vegas计划中的一环。但在此刻，这对于黄美玉来说，已是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微弱的光亮。
黄家终究是败了。
那栋曾经象征着权势与荣耀的黄家祖宅，大门上贴上了殖民政府法院的封条，在南洋黄昏灼热的阳光下，白得刺眼。穿着短褂的苦力正将宅内最后一些不值钱的杂物搬出来，扔到一辆破牛车上。
陈盛坐在Vegas那辆黑色的汽车里，车窗摇下一半。他静静地看着，脸上没什么表情，指间夹着的烟，积了长长一截灰烬。
Vegas坐在驾驶座上，没有催促，也没有评论，只是陪他看着这场无声的葬礼。
就在这时，侧门里踉跄着冲出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黄美玉。她不再是那个珠光宝气的黄家小姐，穿着一身半旧的素色娘惹装，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蓝布包裹，那可能是她从旧日繁华中抢出的最后一点念想。
几个负责清点的办事员拦住了她，似乎要检查她怀里的东西。黄美玉死死护着包裹，身体因激动和恐惧微微发抖，争执声隐约传来。
陈盛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Vegas瞥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说：“现在下去，还来得及当她的英雄。”
陈盛没有回答。他看着黄美玉在那几个男人不耐烦的推搡下，显得那么孤立无援，像暴风雨中最后一片被打湿的叶子。
他猛地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住手。”
他的声音不高，却让那几个办事员动作一僵。他们认出了这位陈家少爷。
陈盛走到黄美玉面前，挡住了她。他没有看她，只是对那几个办事员平静地说：“些许私物，何必为难。给我个面子。”
他的出现和语气，自带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那几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悻悻地退开了。
黄美玉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她名义上的丈夫，这个她恨过也求过的男人。她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屈辱，有震惊，有一丝获救的庆幸，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看尽狼狈的难堪。
陈盛这才转过身，目光从她苍白的脸，落到她紧紧抱着的包裹上。
“走吧。”他最终只说了这两个字，声音里听不出喜怒。“陈家，总还有你一碗饭吃。”
他没有碰她，只是示意她跟上，然后转身朝汽车走去。
黄美玉看着他的背影，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栋被封存的祖宅，眼泪终于无声地滚落。她咬了咬牙，抱紧怀里的包裹，跟上了那个她永远无法真正靠近的背影。
陈盛拉开车门，让黄美玉坐进后座，自己则回到了副驾驶。
Vegas通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后座那个失魂落魄的女人，又侧头看向面无表情的陈盛，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什么也没说，发动了汽车。
引擎声中，陈盛疲惫地闭上眼。
他终究，没能完全硬下心肠。而这片刻的心软，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颗石子，涟漪会荡向何方，无人知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