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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命运的明与暗 ...


  •   意识像退潮后的礁石,缓慢地一块一块地重新露出水面。

      陈盛现在耳边已经由半懂不懂的日语变成了快速而利落的英语。他试图移动,却发现身体虚弱得不听使唤,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疼痛。

      然后,一群穿着陌生制服的人接管了他。他们的动作精准、高效,没有多余的话语。他被迅速转移,安置在一个干净明亮得有些不真实的病房里。针头刺入他的血管,输入冰凉的液体,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强效药物开始在他体内发挥作用。

      他混沌的大脑渐渐明白:日本人消失了,现在是美国人在控制着他。

      这些新主人与日本人截然不同。他们不挥鞭子,也不大声呵斥。他们用最先进的仪器监测他的生命体征,用最昂贵的药物对抗他肺里的病灶。但陈盛在他们眼中,看不到同情,只看到一种冷静的评估,仿佛在检修一件损坏精密但价值连城的设备。

      当他的咳嗽不再带血,当持续的高热终于退去,问询便开始了。

      来人身着便服,语气平和,但问题却像手术刀一样精准。
      “日军医生对你做了什么?”
      “你记得注射药物的频率和剂量吗?”
      “他们是否提及任何实验目的?”

      陈盛配合着,用沙哑的声音尽可能回忆。他清楚,这是他目前唯一的价值。他像一本被强行翻开的残破旧书,供人查阅其中几页有用的信息,至于书本身的痛苦与磨损,无人在意。

      他们称他为“礁石”,确认了他的代号,但也仅限于此。没有人问起他潜伏时的恐惧,没有人关心老渔民的死活,更没有人提及月娘或是那个代号“幽灵”的男人。

      他得到了救治,却感受不到拯救。

      他躺在柔软的病床上,身体在药物的支撑下一点点恢复,灵魂却仿佛悬浮在半空。从一个地狱落入另一个精心打造的无菌牢笼。他为之奋斗的“胜利”到来了,但他本人,却成了这场胜利中一件需要被妥善处理的特殊战利品。

      窗外是自由的天空,但他知道,在彻底榨干他的情报价值、在他这副残躯被评估完毕之前,他哪里也去不了。

      当陈盛的意识终于穿透漫长的黑暗,能够清晰地思考,并能进行连贯的对话时,一位OSS的军医带着一份崭新的病历,来到了他的床前。

      “陈先生,有两个消息。一个好的,一个或许对你来说很复杂。”军医的语气是美式的直接,“好消息是,你得的不是肺结核,是严重的细菌性肺炎。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配合我们的治疗,有很大机会能完全康复。”

      陈盛怔住了,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合,却发不出声音。

      不是肺结核……
      那场将他拖入地狱、又诡异地将他从监狱里捞出来的大病,竟然是一个错误?

      他还来不及消化这个荒谬的事实,军医离开后,两名OSS的情报官便接踵而至。他们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了核心。

      “陈先生,根据我们的医学判断,你在日军监狱里的‘肺结核’诊断,极有可能是错误的,甚至……”为首的情报官目光锐利,“是人为的。”

      “我们查阅过当时的监狱记录,像你这种程度的‘传染病人’,通常会被隔离在条件更恶劣的地方,任其自生自灭。但你却被转移到了医院,尽管有实验性质,但客观上,你活了下来。”

      情报官身体微微前倾,带来一股无形的压力。
      “我们需要知道,是谁?在日军的系统里,是谁在暗中帮助你?是你发展的内线吗?还是你与某些我们不知道的势力有联系?”

      “你必须告诉我们一切。这关系到对整个东南亚日军情报系统的评估,也关系到你个人的忠诚。”

      陈盛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在瞬间恢复了潜伏时的警惕与冷静。

      他的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

      是Vegas。

      几乎在瞬间,他就得出了这个答案。只有“幽灵”,才有这样的能力和动机,用这种曲折到近乎残忍的方式,为他争取一线生机。

      但他能说吗?
      他不能说。

      一旦说出Vegas的名字,就等于将英国SOE在日军内部可能存在的渗透渠道暴露给了OSS。这会在盟友之间造成不必要的猜忌和麻烦,更会彻底毁了Vegas。

      他垂下眼睑,剧烈地咳嗽起来,用身体的痛苦来掩饰思考的间隙。当他再次抬起头时,眼中只剩下虚弱和茫然。

      “我不知道。”他的声音沙哑,“在监狱里,我只觉得自己快死了。他们说我是什么病,就是什么病。把我送去哪里,就去哪里。”

      他完美地扮演了一个在死亡线上挣扎,对自身遭遇懵懂不知的幸运儿。他将所有的惊心动魄,都归结于命运的阴差阳错。

      OSS的情报官审视了他很久,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

      最终,他们合上了笔记本。他们没有相信他,但也没有证据。陈盛,这个从地狱边缘爬回来的“礁石”,在他们眼中,变得更加神秘,也更需要被“关注”了。

      病房里重新恢复了安静。陈盛独自一人,望着窗外异国的天空,心中五味杂陈。

      他曾以为自己是孤独的,原来,在最黑暗的时刻,一直有一只手,在命运的棋盘上,为他挪动过一颗救命的棋子。

      当OSS的情报官满怀期望地向病愈的陈盛提出招募意向时,陈盛的反应是缓慢而吃力的。

      他需要对方重复好几遍,并且大声说话,他才能听清。他的回答,因为听力障碍和脑部受损带来的思维迟缓,也变得断断续续。

      “对不起,”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歉意与无奈的苦笑,“我听得不是很清楚。而且,我的头,想东西,很慢。”

      为了让对方信服,他甚至可以“表演”一下他的后遗症。在一次试图站起来倒水时,他因为半聋和前庭功能受损常伴随出现平衡感受到影响,身体明显地晃动了一下,需要及时扶住桌子才能站稳。

      他会用一种坦诚到近乎残酷的语气,剖析自己。
      “我现在,是一个废人了。”
      “听不清,跟不上,反应还慢。

      这个理由,OSS无法反驳。
      情报工作,尤其是外勤和高压分析,需要极佳的身体素质。一个半聋、行动迟缓、思维不再敏捷的人,不仅无法完成任务,更可能成为团队的危险短板。

      面对陈盛无法反驳的身体状况,OSS的情报官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遗憾。他们确认了医疗官的评估报告,最终接受了他已无法胜任核心情报工作的事实。

      “陈先生,我们尊重你的身体状况和理解你的选择。感谢你为战争做出的贡献和牺牲。”

      很快,一份方案摆在了陈盛面前。

      一笔遣散费,金额足够他在槟城租房,生活一两年,以示OSS对其贡献的补偿,但也绝不至于让他从此衣食无忧。
      一份工作,在槟城一家由OSS背景资金控制的进出口商行担任记账员。

      陈盛默默地接受了这个安排。

      陈盛在商行附近租了一间简单的民房,日子仿佛被分成了两半。工作日,他是那个听力不佳、沉默寡言的账房先生,指尖在算盘与账本间游走,与数字为伴。而到了休息时间,他便穿梭在槟城的大街小巷,目光掠过每一个与他擦肩而过的女子身影,试图在其中找到那张刻在心底的脸庞。

      他曾数次走到陈家大宅外围,远远地望着。府邸依旧气派,门前车马往来,仆佣穿梭,仿佛什么都不曾改变,也不曾缺少。那位“陈盛少爷”的死亡,于这个庞大的家族而言,或许只是族谱上一条冰冷的注脚,掀不起半点波澜。

      望着那片熟悉的屋檐,他心中最后一丝牵挂竟奇异地断了。没有怨恨,也没有眷恋,只感到一种沉重的枷锁悄然滑落。从此,他真正成了一个无根之人,不属于家族,不属于OSS,只属于他自己,和那个未尽的承诺。

      如今,支撑着他在这人世间继续走下去的,只剩下寻找月娘这一件事。这成了他灰白生活里,唯一一抹亮色,也是他穿越战后硝烟,为自己寻得的最后一个温柔的归处。

      那是一个闷热的傍晚,陈盛提着刚从市场买的简单食物,拐进通往租住处的那条僻静小巷。他右耳的听力几乎完全丧失,左耳也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世界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

      一阵异样的仿佛隔着水传来的喧哗,让他停住了脚步。他努力侧过头,将左耳对准声音的方向。似乎是几声叫骂,语言难以分辨,但其中夹杂着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正朝着他这个方向逼近。

      几乎是本能,陈盛迅速闪身,隐入一个堆放废弃木箱的昏暗角落,屏住了呼吸。

      就在他藏好的下一刻,一个高大的身影踉跄着从巷子深处冲了出来,在他前方不远处的岔路口停顿了一瞬,似乎因体力不支而单手扶住了墙壁,留下一个模糊而熟悉的轮廓。

      Vegas!

      尽管光线昏暗,尽管那个背影因伤痛而佝偻,陈盛还是凭借那刻入骨髓的熟悉感,一眼就认了出来。他的心猛地一缩。

      紧接着,模糊的追喊声更近了,伴随着杂沓的脚步声,震动着他不甚清晰的听觉。“分头找!” 他勉强捕捉到几个音节。

      Vegas强撑着,拐进了另一条更窄的死胡同。

      陈盛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没有时间思考。在那些模糊的脚步声和叫喊即将抵达岔路口的瞬间,他像一道幽灵,从藏身处悄无声息地滑出,迅速跟进了那条死胡同。

      Vegas正靠在尽头的墙上,呼吸粗重,右手死死按着左肩,指缝间不断有鲜血渗出。他看到去路被堵死,眼中刚闪过一丝狠厉与绝望,就看到了接近的陈盛。他显然没有认出这个蓄着胡子面容憔悴的男人,眼神里只有困兽般的警惕。

      陈盛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他一步上前,几乎凑到对方耳边,用急促但压低了的声音说道:“想活命就别出声!” 同时,他伸手用力推开旁边一扇看似封死、实则早已被他摸清可活动的旧木门。

      Vegas愣了一下,但迫近的危险让他别无选择。他深深地看了陈盛一眼,依言侧身挤了进去。

      陈盛紧随其后,迅速将门恢复原状,然后穿过几个弄堂,带着他回到自己的出租房。模糊的喧哗声掠过,渐行渐远,最终归于他耳中那片熟悉的沉闷的寂静。

      狭小简陋的房间里,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Vegas因失血和脱力,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死死盯着这个救了他的陌生男人。

      陈盛站在门口,同样喘息着,刚刚剧烈的动作让他有些头晕。他缓缓抬起手,用指尖擦了擦额角的虚汗,目光复杂地迎向Vegas的审视。

      在昏暗的光线下,两张饱经风霜的脸,时隔多年,终于再次如此接近。空气里弥漫着危险的气息,以及一种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沉重而无声的过往。

      陈盛定了定神,肺部因刚才的奔跑和紧张而隐隐作痛。他看着地上那个因失血而脸色苍白的男人,用沙哑而平稳的声音,清晰地吐出了那个将他们命运捆绑在一起的代号。

      “我是‘礁石’。”

      他抛出这个代号,是经过瞬间考虑的。在他的认识里Vegas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必须迅速建立起最直接也最“安全”的连接。撇开所有复杂的个人过往,将关系拉回至纯粹的可以互相信任的“同志”轨道。这是他此刻能想到的,让Vegas最快接受他帮助的方式。

      这简单的四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捅破了时间与伪装筑起的高墙。Vegas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那锐利的审视瞬间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几乎要冲破他所有冷静外壳的情绪。他死死盯着陈盛的脸,仿佛要从那胡须与憔悴的痕迹中,重新拼凑出记忆中的模样。

      在之前的拉扯和奔跑中,在昏暗的光线下,他只是觉得这个突然出现蓄着胡子面容沧桑的男人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但重伤的虚弱和情势的危急让他无暇深思。

      直到此刻。

      直到这个代号,与眼前这张脸、这个声音,在电光火石间轰然重合!

      Vegas猛地抬起头,眼中的警惕和审视瞬间被一种极致的震惊与难以置信所粉碎。他的目光像是要烧穿陈盛脸上所有的风霜与伪装,死死地锁住他的眼睛,仿佛在确认这不是失血过多产生的幻觉。

      是陈盛!
      “礁石”就是陈盛!
      那个他藏在日军医院实验里、并在战后得知被OSS接手,却自此失去踪迹的人,竟然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面前,在他最狼狈的时刻,对他伸出了手。

      Vegas的脑海中信息飞转。
      OSS确实从日军医院里接管了一个代号“礁石”的重要伤员,并对此信息进行了严密封锁。他动用权限查询,也只得到“该人员已由我方妥善处置”的模糊回复。他推测陈盛可能被送回美国,或在某个安全地点隐姓埋名地养病。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唯独没有想过,陈盛会留在槟城,并且变成了眼前这副模样,近在咫尺,又如此沧桑落魄。

      这种“已知”与“未知”的巨大反差,让眼前的现实更具冲击力。陈盛不仅活着,而且显然没有像OSS档案里轻描淡写的那样被“妥善处置”。他就在这里,在一个破旧的租屋里,依旧在风暴的中心。

      千言万语,无尽的疑问后怕,与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都哽在他的喉咙里。所有的冷静与算计,在这一刻赤裸的真相面前,几乎失序。

      陈盛看着Vegas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几乎失控的震撼,将他理解为了对“礁石”这个身份突然出现的惊愕。他来不及深思,追兵的威胁迫在眉睫,他必须维持住这脆弱的“战友”联结。

      他顿了顿,目光努力维持着冷静,问道:“‘幽灵’,谁在追你?”

      Vegas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他闭上眼,再睁开时,已勉强恢复了“幽灵”的冷硬外壳,只是声音比平时更加沙哑。

      “自己人,是英国佬的‘清洁队’。”

      这个答案在此刻显得无比沉重。它不仅宣告了他被组织抛弃的命运,更将这份背叛,赤裸裸地展现在了这个他曾拼命保护却又莫名“失去”,如今意外重逢的男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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