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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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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零年三月下旬,春意悄然回归大地。渝衡湖畔的垂柳抽出嫩绿新芽,人们像褪去厚重羽衣的候鸟、破土而出的春笋,在暖风中舒展身心。
一列火车沿湖堤铁路缓缓驶近,悠长的汽笛声与清脆鸟鸣交织。春游的人们在岸边漫步,或是一家人在草地上小憩,享受着安宁时光。在这座静谧如掌心的小城里,无人预料变故将临——安乐与幸福,曾是这里唯一的主题。
火车靠站,官鸿率先跳下,又费力地将塞满家乡特产的沉重行李箱拽上月台。他为此城而来,为那个在电话里决绝分手的女友。那段素未谋面却持续三个月的热恋,如晴天霹雳击中他年轻的心,冲动之下,他踏上北上的列车,从南城奔赴渝衡。
渝衡的空气湿润,湖泽水汽氤氲,与想象中北方的干燥截然不同。青黑色的天空低垂,带着沉郁的湿意,仿佛随时要落下雨来。
官鸿拨通电话,期待给她一个惊喜,听筒里却只传来冰冷的关机提示。无奈,他只得循着昔日寄送礼物的地址,摸索前行。
他身高一米七八,在人群中不算突出,但二百斤的体重让他显得格外壮实。气温不过二十度左右,他却觉得闷热,边走边拉扯卫衣领口,渴望灌入些冷风,驱散心头躁动。
出站后,他拦下一辆出租车,将行李塞进后备箱,抱着背包坐进后座。
“师傅,去河阳路鼎丰一号小区。”他语气急切。
“哪个门?”司机问。
“还有几个门?”官鸿一愣——地址不详,他确实不知。
“那就东门吧,离哪栋楼都近。”司机利落地替他做了决定。
“谢谢师傅。”官鸿心想,北方人办事果然爽快。转念想到前女友——她也带着北方人的决绝,一个电话便斩断情丝,不留半分余地。
出租车在市区内寸步难行,一公里两个红绿灯的密度远超官鸿认知。
“怎么这么多红绿灯?”他捂着脸,无奈叹息。
司机从后视镜瞥他一眼,笑道:“兄弟第一次来渝衡吧?看你就像从南方大城市来的。待几天就习惯了,反正渝衡不大。”
“啊?我长得像南方人?”官鸿诧异——他自认普通话标准,前女友从未提过他带口音,且体型也算不上清秀。
“浓眉大眼,细鼻梁,北方少见你这长相,皮肤也好。我们这儿多是油皮。”正值红灯,司机回头仔细打量他,笑容憨厚。
官鸿这才看清司机模样:典型的北方汉子,三十岁上下,国字脸配浓眉,眼睛不大却总带笑意,宽鼻梁更添硬朗。
“我倒没仔细看过自己。”官鸿有些不好意思。
“挺帅的,是个靓仔。”司机竖起大拇指。
“不是的,师傅,我是南城人,不算‘靓仔’。”他急忙解释。
“都一样,都一样!”司机哈哈大笑。
“还是不一样的吧。”官鸿低声嘟囔,深深靠进座椅,从包里掏出一顶印着跳跳虎的灰色鸭舌帽盖在脸上,双手抱胸,不再言语。
司机从后视镜中静静看他,轻叹一声,悄然放缓车速。
窗外,渝衡的雨无声落下,细密绵长,很快将街道与城市浸染得一片潮湿。
渝衡二中语文教研室裡,每位老师都在忙碌。下课铃响,学生与结束课程的老师陆续涌入。最先进来的是一位年轻女教师,身着鹅黄色小西装与黑色修身西裤,脚踩白色运动鞋,齐肩短发利落清爽。她抱着一摞三十公分厚的试卷走向工位,放下时发出清脆声响,随后坐下,拧开水杯轻啜。
“笑笑老师,要休假啦?”一位年长的女老师凑到闫笑笑耳边,笑问。
“嗯。”闫笑笑拿起空杯起身,微笑示意对方让开。对方脸上掠过一丝不悦,仍侧身让路。
“闫老师,这是喜事将近啊?度完蜜月就办婚礼?”另一位扎马尾的女老师歪头问道。见闫笑笑不答,又追说:“未来姐夫考上公务员了吧?比咱们小韩主任还厉害?”话音未落,办公室角落传来压抑的低笑。
闫笑笑走到开水台前接水,杯中玫瑰随水流翻腾。水满一刻,她不愿再多停留,握着渐烫的水杯,快步离开。
身后的议论声如蛙鸣般此起彼伏。她昂首走向天台——那里空气清新,远离办公室的浑浊。
天台位于教学楼四楼顶,散乱堆放着旧桌椅。她绕过这些陈旧物件,走向那片亲手栽种的茉莉花圃。望着微雨中操场依旧飘扬的红旗,她深深呼吸,随后取出手机,发出一条短信:
“假已请好,晚上见,你来接我。妈说不去了,我说服她了,放心。”
发送成功,她绕着花圃踱步,最终瘫坐在一张向外伸出的椅子上。这里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避风港。年少时,母亲在此教书,家属院就在校内,她在此玩耍、成长;后来她在此读高中,大学毕业后又考回二中任教。兜转半生,皆与此校紧密相连。也是在这里,她认识了潘泽浩——校工阿姨的儿子,如今的丈夫。
两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潘泽浩长她四岁,小时候她总爱跟着这个被她唤作“大木门”的高大哥哥。他对这个妹妹格外宠爱。初中时,成绩优异的他,会为她与欺负她的人打架——也正是那时,她情窦初开的心,第一次为他绽放。
潘泽浩高中毕业前,特意在天台为她种下这片茉莉。多年过去,花开花谢,最初的花株早已不在,眼前盛放的,是她为纪念领证而重新栽种的。
坐在花丛旁,沁人花香让她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她闭上眼,任细雨拂面,回想当初为与潘泽浩结婚所做的那些“胡闹”举动,心中感慨万千。回首过往,她终于看清“爱”的本质,也看清了这段婚姻的真相。这段不被人看好的姻缘藏着太多插曲,如今想来,满心皆是悔意。
叮铃——
手机铃声在微雨中显得微弱。闫笑笑迟疑片刻,从裤袋取出手机,抵在胸前。未解锁的屏幕泛着冷光,一条缩略信息清晰可见:
“嗯。”
仅此一字。
她似笑非笑,喃喃低语:“你是爱我的,我知道,我知道。”
雨势渐大,顺着屋檐流淌,如无数丝线坠向坚硬地面,碎成镜花水月般的水雾。
官鸿醒了。
睁开眼才发觉自己方才睡着,而出租车也在片刻后停稳。
“兄弟,到了。”司机粗犷而略带磁性的声音驱散了他最后一丝睡意。
“啊?这么快?”他感叹着推开车门。车外比车内明亮,雨声也更清晰,风裹挟着雨滴打在他早已被汗水浸透的白T恤上,激起一阵寒颤。
他顶着雨,拖着背包下车。
刚站稳,浑身已被浇透。司机迅速下车,大雨中视线一片白茫。雨水顺发梢滑入眼眶,模糊间,他见司机快速撑伞走来。那身影伟岸如护城墙,挡在他身前,霎时风雨不侵。
司机单手提出后备箱中沉重的行李箱,轻放在人行道上。官鸿抹去脸上雨水,这才看清对方模样:身材高大厚重,比自己高出半头,面容不算英俊,初看略带圆润,细瞧却棱角分明;浓眉大眼间满是善意,一笑起来,双颊酒窝格外喜人。
“行了兄弟,我得走了。”司机说完,便冒雨钻回车内,伞也未拿。官鸿赶忙欲还,刚下台阶,便听车内传来洪亮声音:“你没带伞,就留着吧!我车里还有!”
出租车渐行渐远,官鸿才惊觉未付车费。他大声呼喊,声音却被雨幕吞噬。急忙取出手机欲拍下车牌,奈何那部二百万像素的“傻瓜手机”拍出的照片模糊不清,毫无艺术与光学效果可言。他只得无奈撑伞,费力拖箱走向小区。
边走边嘟囔:“那大哥力气真大,我这箱子怕有百斤,他是练举重的?还是天生神力如‘短面熊’?”
离地址上那栋楼愈近,心跳愈急。说实话,他对女友相貌不抱太高期望——网恋“照骗”概率太高,视频亦不可靠,安卓手机的美颜功能太过强大。
越想越焦躁,脚步也不由加快。他拖着笨重行李,一步三阶冲上五楼,甚至未等电梯。
“是501还是502?”他心神不宁地嘟囔着,手颤抖地敲响502室墨绿色的防盗门。力道时轻时重,如一首编曲糟糕的打击乐。
“谁啊?”门内传来女人不耐的声音,刺痛他耳膜——仅凭声音,他脑中便勾勒出中年妇女形象。
官鸿刚咽下唾液,防盗门上的观察窗便掀开一条小缝,里面的女人喊道:“你谁啊?”
“请、请问,这里是梁茹茹家吗?”他透过小缝,看清门后女人大概模样:身穿粉红小浣熊睡衣,身材臃肿,又宽又矮,活像一袋行走的干脆面。官鸿难以置信——这简直是欺诈!这绝非梁茹茹!
“不是!”女人嫌恶道,随即“砰”地关上门。用力过猛,墨绿门框上震起一阵暗红色铁锈灰,扑了他一脸,黏腻肮脏。
“难道地址错了?我走错了?”他首先怀疑自己,反复核对寄礼地址,确认无误。刚欲解释,门内又传来女人嘶吼:“怎么还不走?再不走我报警了!”
“大姐,一定有误会!我不是坏人,我是学生!我给你看学生证行不行?”说完,他急忙掏出学生证举在观察窗前。屋内女人看过,语气稍缓:“这不是梁茹茹家,你去小区后头那两栋拆迁楼问问吧,她是这个村的。”
“好的,谢谢大姐,我这就走。”官鸿心中七上八下,无奈拖着行李下楼。
屋内的女人听着脚步声远去,扯下面膜,无奈摇头,嘀咕道:“这害人的小妮子。”
官鸿走出小区,绕至后方,看见一个独立小院,院内矗立着两栋二十余层的高楼。其造型颜色与前方商品房差异不大,但前者楼间距宽阔,绿化良好;而此处,开裂的水泥地高低不平地托着两栋几乎“相贴”的拆迁楼,孤零零毫不起眼。
这一大圈转下来,走到拆迁楼前时,他已气喘吁吁。即便年轻力壮,也经不住这般折腾。小院里倒干净,许是因雨,坑洼积水处无人,有人的地方,多是些撑着伞坐小马扎聊天的老太太,路过者皆是一副无所事事模样。
官鸿拖着行李箱,伞也懒得打,收起当拐杖,慢腾腾走到老太太扎堆处,问道:“奶奶们,请问梁茹茹家在这儿吗?”
话音刚落,老太太们齐刷刷看向他,随即七嘴八舌说起本地方言。官鸿曾在梁茹茹与家人通话时听过此腔调,却一字不懂。
老太太们甚是热情,可官鸿站在雨中,听得瞠目结舌,脾气全无。
幸得一位稍年轻、会说不标准普通话的阿姨告知:“她呀,就住2号楼17楼最里面那户。不过电梯坏了,要不你把行李放这儿?我们帮你看着?”她笑容纯粹,眼神真切。官鸿本着“不麻烦别人”的原则,婉拒好意。
阿姨当即面露不悦,语气冰点,敷衍一句他听不懂的方言。
官鸿道谢,连忙拖行李走向2号楼。到单元门口,却见电梯正常运行,根本未坏。他心里犯起嘀咕,转头看向刚才指路的那群老太太——眼前一幕让他心里发毛:她们正齐刷刷盯着他,目光如影随形,从未离开他后背。官鸿惊出一身冷汗。
此刻他有些慌了,正犹豫是否上去,单元门外忽走来一群孩童与妇女。她们手提菜篮,装满萝卜青菜,上压滴水的蓝色雨披。这突如其来的生活气息,稍稍安抚了他多疑的心。
人群叽叽喳喳簇拥着他走进电梯。门关上后,众人皆按底层按钮,而当官鸿按下“17”后,原本热闹的狭小空间瞬间安静。
电梯里的人陆续走光,只剩他一人升往高层。心,又一次悬起。
到了17楼,他走出电梯,望向住户共用的楼道,不禁感叹:此层足有八户,狭窄楼道挤满自行车与闲置物品,甚至发霉皮货挂在墙上。越往里走,光线越暗,一股经年不散的香烟糊味愈浓。他屏住呼吸,走到楼道尽头,敲响最后一户的防盗门。
片刻等待,呼吸凝重。
突然,门上推拉小窗打开,一双凌厉眼睛落在他脸上,上下扫视后,渐趋冷漠。官鸿看清是个男人,未及开口,便听那人朝屋内喊道:“梁茹茹,找你的!”
惊喜未及爬上脸庞,他却松了口气——终于找对地方了。
门内男人刚走开,便听拖鞋“踢踏”声朝门口传来。不一会儿,门开了,正是梁茹茹——她脚踩绿色荷叶纹硬塑拖鞋,细长腿套着牛仔超短裤,一件如抹胸般短的白色棉T恤松松垮垮斜挎身上。五官有些模糊,浓黑眼线下压着困倦双眼,等离子烫过的蓬松棕发如帽扣在头上。
“梁茹茹?”官鸿小心翼翼问道。
“官鸿,我不是跟你分手了吗?你来找我干什么?”梁茹茹歪着头,用食指蹭蹭鼻下,不屑道。
“我、我……我是来……”官鸿话未说完,梁茹茹便指着他鼻子打断:“我我我我,我什么我?一紧张就口吃!我不会跟你和好的,你走吧!”
说完,她“砰”地关上门,四周陷入死寂。
官鸿攥紧拳头,湿衣黏肤,又冷又难受。怒火涌起,他忽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为这样一个打扮怪异的女人,竟作践自己至此。
他正欲捶门发泄,门却再开。此次站在门口的,是个笑容满面的中年男人,身旁站着梁茹茹。她低着头,一副胆小怕事模样,在男人身后缩着,如犯错被抓包的孩子。
“你就是官鸿吧?我是茹茹的姐夫。”中年男人看出官鸿皱眉欲吵,笑眯眯开口。
“茹茹早提过你,我知道你,学计算机编程的,有前途!”男人赞许点头,又道:“这小姑娘脾气大,说话难听,我替你教训她了。她说的是气话,你别当真。你这么优秀,我家妹子哪能不识抬举?”
官鸿被这突如其来的暖心话哄得飘飘然,连忙借坡下驴:“我、我也没有很生气。”他憨憨拍头,又道:“姐夫,这是我带的南城特产,是来孝敬茹茹长辈的。”
中年男人瞥了眼行李,会心一笑,连忙让出位置:“快进来吧!光顾说话,你都湿透了,这一路肯定受罪了。”
官鸿听了,高高兴兴拖箱进屋。可一进门,他便愣住——这狭小房内竟住着七八个人,且全是男人。未等他开口问,中年男人先解释:“这些都是亲戚,茹茹大伯、姑姑家的孩子。”
屋里其他男人的眼神皆带着难以名状的亢奋,如打鸡血。他们得中年男人眼神示意,热情与官鸿打招呼。官鸿一时间竟有种“众人皆精神分裂”的错觉。
未等他回神,手上行李、肩上背包已被人笑嘻嘻接过,搬进里屋。梁茹茹全程一言不发,直至中年男人喊道:“茹茹,家里没地方招待你男朋友,你们去外头玩会儿吧!这不湖边要办烟火秀嘛,你们年轻人多交流交流。小夏,你送你妹妹和妹夫过去。”中年男人指着一个靠墙站立、个子最高的男生说道。
梁茹茹未答,径直走到官鸿身边,一脸丧气看着他,说:“走吧。”
“对人家小伙子客气点,别丢了家里的人。”中年男人笑眯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胁迫。
官鸿与梁茹茹走出房门,小夏也从后跟出。
走出电梯,官鸿故意与小夏拉开距离,忙问梁茹茹:“他是谁啊?”
“表哥。”梁茹茹不假思索。
三人上了一辆夏利车,小夏前座开车,官鸿与梁茹茹坐后排。官鸿本想挨近梁茹茹说悄悄话,刚有动作,车子猛地提速,他差点一头撞上前座椅。
官鸿能感到,这小夏对自己很有意见——许是“大舅子看不上未来妹夫”的既视感吧,他心想着。
既然不能靠近梁茹茹,他便想与“大舅哥”套近乎。
“大哥,我叫官鸿,是茹茹的男朋友。”他主动介绍。
小夏冷笑一声:“我是茹茹的堂哥。”
“堂哥?”官鸿疑惑看向梁茹茹,她却回以莫名其妙的眼神。
“是堂哥,怎么了?”小夏冷哼。
“没、没什么。”官鸿心想,或许渝衡人分不清“表哥”与“堂哥”之别。
车子很快开到湖畔度假区。阴雨初晴,天空晶莹剔透的蓝。
湖面绿波层层叠叠扑向岸边。下车微风拂面,官鸿只觉身心舒畅。
“没想到北方也一点不干燥啊。”他伸着懒腰说道。
“只是这里不干燥,傻子。”梁茹茹没好气反驳。
小夏停好车便去卫生间。梁茹茹见他走了,忽叹口气,对官鸿说:“你带钱了吗?”
“带了。”官鸿连忙掏出钱包递给她。
梁茹茹接过钱包,转过头嘟囔:“还好不是真傻。”随后熟练地取出些现金和官鸿身份证还给他,叮嘱道:“把这些放好,谁也别说,也别露出来。钱包我拿走了,以后别再提钱包的事,听到没?”
官鸿不知她要做什么,只能点头配合。
不一会儿,小夏回来。梁茹茹对官鸿说:“你不是要上厕所吗?赶紧去,我跟我哥去开房间。”
官鸿刚想说自己无尿意,便被梁茹茹从背后拍了一巴掌,怒斥:“让你听话就听话,哪那么多废话!”
官鸿只好悻悻离开。
见官鸿走远,梁茹茹把钱包递给小夏,说:“拿到了。”
小夏打开钱包,掏出钞票与银行卡,反复翻找,问道:“身份证呢?”
“里面没有吗?那我哪知道,会不会在他行李里?”梁茹茹无所谓道。
“哼,你可别骗我,骗我的话,今晚可就不疼你了。”小夏用手指挑起梁茹茹下巴,放荡说道,又补充:“刚才老大说了,那小胖子给你带了一箱子吃的用的,还挺痴情。”
“他就是个穷学生,有什么痴不痴情的。”梁茹茹用力甩开他的手。
小夏开了两间房,一间挨楼梯口,一处在走廊尽头,相隔十几米。
“你住楼梯口这间。”小夏把一把钥匙扔给官鸿。官鸿倒不在意,只小声问梁茹茹:“你怕吵吗?我不怕吵,要不我住里面那间?”
梁茹茹未答,跟着小夏往走廊深处走。官鸿下意识拽住她,她也愣在原地。
“你干什么呢,小胖子?想占我妹便宜啊?我打死你!”小夏张牙舞爪把梁茹茹拽到身边,“我们家规矩,妹妹结婚前都跟哥哥睡,你还不够格!”
说完,梁茹茹如木头人被小夏拖进走廊深处那间黑漆漆的房间。
官鸿站在原地,愣了好久,才缓缓转动门把手进屋。
一进门,他便忍不住叹气,一直叹到脱光湿衣。他低头捶捶胸口,走进淋浴间。哗啦热水冲洗身体,可心里寒意未散。他在火车上幻想过无数次——初见甜蜜,相处融洽,哪怕干柴烈火也好,可现实却是,一连串莫名其妙遭遇,一群奇奇怪怪的人。
从浴室出来,官鸿光脚,湿漉漉脚丫踩得地面“啪啪”响。他走到窗前,“唰”地拉上窗帘,屋子瞬间暗下。随后他后仰倒床,很快呼呼睡去。
下午临近黄昏,闫笑笑与潘泽浩乘出租车也来到湖畔度假区。他们将蜜月首日定于此,是想把渝衡湖畔当作新生活起点。这里曾留下他们太多快乐或不快乐的回忆,但那些都过去了——闫笑笑要证明,新的开始,可建立在过往废墟之上。
从出租车下来,一米五五的闫笑笑站在一米八三的潘泽浩身边,如孩子般娇小。
“谢谢你,不嫌弃我是个开出租车的。”看着渐远的出租车,潘泽浩对闫笑笑说。
“我知道你的本事,你只是暂时屈才,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闫笑笑认真道。
“那如果我一直开出租车,翻不了身呢?”潘泽浩又问。
“没有这种如果。”闫笑笑坚定望向他眼睛。
潘泽浩未再问,倒是闫笑笑沉默半晌后,轻声道:“就算真的只能这样,我也愿意。你知道的,我有多爱你。”
潘泽浩提起行李,接过她手中挎包,只道:“谢谢。”
闫笑笑知他为何而谢,苦笑一下,看向湖面夕阳——橙黄余晖洒水,大地渐被暮色笼罩。她转头微笑,挽住潘泽浩臂弯,一同向酒店大堂走去。
月亮未圆,高悬稀疏云层间,倒映如镜湖面。岸边弯曲枯芦苇垂进水中,未激一丝涟漪,仿佛寒冬冻住的湖畔尚未融化。夜不算深,静谧氛围下,却压抑着难以言说的□□。
官鸿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空调被一会儿被他压脚底,一会儿被夹胯间,最后干脆被他踹到地上。
他本就该醒了,却迷迷糊糊赖床,直至敲门声响起。
咚、咚、咚。
只敲三声。
官鸿猛地惊醒——刚才的梦太真实:梦中,梁茹茹衣衫褴褛,浑身是血站在床前,嘴巴如水中吐泡的鱼儿,不停冒着血沫。
“茹茹!”
他大喊一声,猛地起身跑去开门。
慌乱中,他忘了自己未穿衣服,开门后,赤身裸体出现在梁茹茹面前。可她对此毫无惊讶,只面无表情提醒:“我等你。”
官鸿这才意识到失礼,大叫一声关上门,手忙脚乱套起衣服。
此时已是晚上七点半,走廊昏黄灯光让四周更显昏暗。梁茹茹看起来格外虚弱,一件宽松白色齐膝T恤套在身上,未穿裤子。她小腿与脚踝处有几处紫青瘀痕,如指印清晰。原先散乱的头发此刻黏在脸颊上,晕开的黑色眼线如两道黑泪凝结眼窝,却滴不下来。
官鸿穿好衣服,重新开门,精神抖擞走出。他无干净衣服可换,只能把在卫生间风干的T恤与短裤重新穿上——衣服带着霉味,让他不好意思离梁茹茹太近。
“你跟我走。”梁茹茹走在前,身体明明很痛,却未表现分毫。在陌生人眼里,这些是暴露人间的伤痕;可对她而言,这早已是地狱日常。
两人走到林间一座长满杂草的凉亭旁坐下。此处一片荒芜,微弱月光下,他们所处之地如残存人间的旧世界遗迹。
“你为什么这么奇怪?”官鸿终于说出心中疑问,“我刚才做了个很可怕的梦,梦见你……”
“我每天都做噩梦,死胖子。”梁茹茹打断他话,语气却放松了些,甚至带点调侃,“你怎么这么胖?我还以为你只是脸胖,南方人不都该是小骨架吗?”
“你不喜欢我?”官鸿很介意别人叫他“死胖子”——说实话,他对自己的形象还挺满意。
“本来就不喜欢啊,我昨天不是跟你说清楚了吗?”梁茹茹不知从哪儿摸出个烟屁股,夹在指间,在嘴唇上摆弄半天,才意识到无火,懊恼扔在地上。
“可你之前一直说喜欢我,说对我一见钟情。”官鸿声音满是委屈。
“别摆出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梁茹茹嘲讽道,说完不忘对他竖个中指,“我给你的是假照片,你看不出来吗?你就这么缺爱?谁都可以?你了解我吗,死胖子!”
“我对你不好吗?如果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让我跟你来这儿住酒店?”官鸿质问。
“你清醒点!你是真看不出来,还是疯了?”梁茹茹摊手无奈道。
“我没疯,我对感情很认真。”官鸿斩钉截铁。
“看来是我疯了。”梁茹茹叹气,“还以为骂你几句你就会走,真是疯了。那我问你,你希望我爱你吗?”
官鸿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一字一句道:“希望。”
梁茹茹听后一愣。她有些后悔问出此问题,可或许,这也是她潜意识里想表达的——毕竟,她也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只是往事种种,她不能告诉官鸿真相:他只是她为生存钓来的一条鱼。可当她看到他的真心后,她还是决定剪断鱼线,放他走。
“你陪我去买身衣服吧?”梁茹茹语气缓和下来,指了指不远处,“就在旁边的小店里。”
官鸿立刻起身,回道:“好!”此刻,他心里满是欢喜。
两人终于有了点情侣样子,并排漫步走进一家女装店。店内明亮整洁,驱散了梁茹茹身上狼狈,她终于有了点少女模样,脸上笑容格外灿烂。她在琳琅满目的衣服里挑中一条修身牛仔裤和一件白色窄腰T恤,皆是清清爽爽的颜色。
“我进去试试,你帮我看看好不好看。”梁茹茹扭头对官鸿莞尔一笑,拿着衣服,脚步轻盈走进更衣室。
官鸿就站在更衣室外,耐心等待,心里甜滋滋的。
度假酒店内,官鸿入住房间的隔壁,潘泽浩与闫笑笑正坐在卧室外露天阳台上,准备着吃食与酒水,等待烟火表演开始。
“红色烟火配什么酒好呢?气泡香槟?还是红酒?”闫笑笑身着盛装,踩着高跟鞋,肉色丝袜在阳台灯光下泛着类似银色鱼鳞的光泽。她笑盈盈问潘泽浩,又补充:“要是不想喝酒,咱们喝小时候爬墙出去买的橘子水怎么样?我也带来了。”
潘泽浩显得有些拘谨,他想亲近闫笑笑,可本能却让他无法完全配合。他很痛苦——看着闫笑笑穿着低胸深V红色小礼裙,在他身边弯腰摆放东西,一股香风扑面,可他却毫无欲望。他只能勉强迎合,如看电影里的情爱片段,一切皆不真实。
“我喝啤酒吧。”潘泽浩搓搓手说道。
“行,那我也喝啤酒。”闫笑笑说着,从冰箱拿出两罐精酿啤酒,稳步走到阳台小圆桌前轻轻放下。啤酒罐落玻璃桌发出清脆声响,引得潘泽浩下意识伸手握住冰凉啤酒罐。
“怎么了?”闫笑笑察觉他异样,问道。
“没什么,可能是上午淋雨了,有点不舒服。”潘泽浩解释,“我去买点花生米吧?湖边渔村的熏鱼也不错,我去买些回来。”
闫笑笑连忙示意正要起身的潘泽浩坐下:“不用去,都准备好了。”说完,她又从冰箱提出一个手提袋,缓步走到潘泽浩身边,蹲下身,把袋中保鲜盒一个个拿出,“不光有熏鱼、酱肉,还有香醋泡花生、果仁菠菜,都是我提前做好的。”
“香醋花生……”潘泽浩盯着那盒满满当当、泡在黑醋里的花生,不自觉地念出了声。
“对啊,一说起香醋泡花生,我就想起你的大学同学白玉了。”闫笑笑一边收拾桌上吃食,一边回忆,“那真是个贪吃又有意思的小胖孩。那年暑假你带他来渝衡玩,你不说,我还以为你从哪儿捡了个初中生呢,看着比我还小,而且那贪吃劲儿也像个孩子——我奶泡了一坛子花生,全让他给吃了。哎,都十年了,我都能看出岁月痕迹了,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你们还联系吗?”
片刻宁静笼罩了阳台。
潘泽浩依旧盯着那盒已打开、醋香四溢的花生,思绪却飘回十年前的某一天。
“怎么了?”闫笑笑轻轻拍拍潘泽浩肩膀——她知道,他又在睹物思人了。
“没什么。”潘泽浩如溺水者浮出水面般,深深呼出一口气。他的视线移向遥远湖面,黑暗中,一艘亮着微光点的渔船正慢慢向岸边靠近。船上掌舵的人,依稀看着像闫笑笑;可他的思绪里,却全是白玉的影子——如百尺高人像浮在水面,无论他看向哪里,白玉都在那里。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心,永远上不了任何一艘船,注定要在黑暗里迷失。
“咱们结婚,要不要给他发请帖?”闫笑笑也跟着潘泽浩的视线望去,轻声问道。
“不必了,我们已经没联系了。”潘泽浩淡淡说道。
听到这个回答,闫笑笑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如果今晚没有烟火秀,你会失望吗?”潘泽浩背对着闫笑笑,问道。
“怎么会?为了这场烟火秀,那么多人都准备了好久。”闫笑笑认真回答。
“是啊,怎么能让那么多人失望呢。”潘泽浩眼里泛起泪光,转身时,悄悄抹掉了。
他微笑着,将双手搭在闫笑笑肩上,看着她眼底浓得化不开的情意,轻轻拥抱了她。
女装店里,梁茹茹扯着衣角,带着几分羞怯,从更衣室走出。换上这套素净衣服后,她的形象彻底变了——甚至连之前微卷的头发都被理顺了,像个乖巧邻家女孩,站在官鸿面前。
“我好看吗?”梁茹茹问道。
“好看。”官鸿毫不犹豫。
“比我之前穿得好看吗?”梁茹茹又问。
“比之前好看多了。”官鸿直言不讳。
“那你说的是真话。”梁茹茹笃定道,“这才是我刚到渝衡时的样子。”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没有继续讲自己的故事——虽然这是个不错的开场白。
“服务员,这两件我要了!”官鸿见梁茹茹这么满意,连忙挥手喊道。
“不要了!”梁茹茹突然大声喊道,随后又小声对官鸿说,“不要了。”
“你不是很喜欢吗?”官鸿不解。
“我突然就不喜欢了。”梁茹茹故作傲娇道。看着官鸿失望的表情,她还是毅然决然走进更衣室,换回之前的衣服。
回去的路上,梁茹茹和官鸿靠得很近很近,却始终没有碰到一起。也在这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衣衫是脏的,身体是脏的,就连刚才那一次“变干净”的机会,也被她亲手放弃了。
街道再次变得昏暗,梁茹茹鼓起勇气,牵住了官鸿的手。官鸿也紧紧握住她的手,梁茹茹笑嘻嘻地,开始了一连串的提问:
“我不会赚钱。”
“以后我来赚钱。”
“我不会做家务。”
“我会做,我还会做饭呢。”
“那我可不是贤妻良母。”
“我不要贤妻良母,我只要你。”
“这么喜欢我啊?”
“是啊,特别喜欢你。”
“那我……那我不是处女呢。”
“没关系,我是处男。”
“骗你的,我是处女。”
“我知道。”
梁茹茹突然站到官鸿面前,眼含泪光地问:“官鸿,我可以亲你吗?”
官鸿用行动给出了回答——他俯下身,梁茹茹踮起脚尖,两人拥吻在一起。
没有痛苦,没有强迫,没有暴力。梁茹茹在官鸿的怀里,彻底放松了身体。此刻,她心里五味杂陈——她想告诉官鸿,当她确定这个傻乎乎的胖子是真的爱上自己时,就已经做了决定:放他走。
可她最终还是没说,依旧选择了欺骗。
“官鸿,今晚十二点一刻,你在树林里的凉亭那儿等我,别迟到,也别想跑,听到没?”梁茹茹盯着官鸿的眼睛,认真说道。
“好!”官鸿高兴答应,又问道,“那我们不看烟火秀了吗?”
“不会有烟火秀了,别等了。”梁茹茹抱着双臂说道。
“怎么会?”官鸿不信——出来的时候,他明明看到工作人员正在陆续摆放烟花。
“怎么不会?”梁茹茹笑了笑,“告诉你一句渝衡的俚语:要死人了,天就要下雨了。”
“这么渗人啊?”官鸿一边跟着梁茹茹往酒店方向走,一边说。
“对啊,这世道,处处都是吃人的鬼,哪里都有讲不完的鬼故事。”梁茹茹说着,突然一路小跑起来,“记住啊,十二点一刻,别睡过头,不然咱俩就完了!”
“你别跑这么快,我记住了!”官鸿没想到梁茹茹能跑这么快,快得像在逃命。
果然,晚上九点钟,雨又下了起来。
没有一点征兆,突然刮起的大风把湖畔柳树吹得像一条直线,原本平静的湖面也卷起了浪花。月亮躲进云层,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潘泽浩和闫笑笑看着楼下慌乱避雨的人们,无奈地笑了起来。
“希望还来得及,那批烟花可贵了。”闫笑笑收拾着桌上的吃食,打趣道。
“是啊,不过对想看烟火秀的人来说,太可惜了。”潘泽浩附和道,“或许,这就是命吧。”
“你好像早就知道会下雨似的。”闫笑笑开玩笑说。
“好像我真的知道。”潘泽浩也顺着她的话开玩笑,“真是可惜了。”
“看电视吗?”闫笑笑拿出遥控器,问道。
“好啊,我猜猜,打开会是《雪山飞狐》?”潘泽浩笑道。
电视机打开,正在播放的果然是《雪山飞狐》,不过正放到片尾,《追梦人》的旋律悠扬地在房间里回荡。“以爱为光,奔赴未知,不追求圆满的爱,而为爱追寻”——潘泽浩心里苦笑:自己不配做追梦人,更配不上那些为了爱而追寻的人。
他不想再伪装了。
雨停的时候,已经是午夜。
官鸿披着毯子,打着哆嗦从酒店大堂走出来。大堂值班的小姑娘早已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空气中弥漫着草纸和火药混合的刺鼻气味。那些烟花并没有放在大堂里,官鸿也不知道具体在哪儿,只凭这刺鼻的味道就能判断,烟花的存量一定很大,而且都被雨水淋过了——潮湿的火药,散发着难闻的臭味。
梁茹茹站在阳台上,一直看着官鸿走进树林,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才喃喃自语:“你是个好人,我是坏人。”
她从阳台回到卧室,看到小夏神情迷离地靠在床前,系在胳膊上的输液绑带还没解开,人却已经魂不守舍。梁茹茹摸了摸自己肘窝里的针眼,嘴角无意识地抽动了一下。她踢翻地上的玻璃瓶子,冷冷地看了小夏一眼,随后离开了房间,并反锁了门。
最后,梁茹茹用手机给官鸿的邮箱发了一封邮件。文件很大,传输速度很慢,她一边下楼,一边等着发送成功的提示。
穿过走廊,她对这家酒店太熟悉了,甚至知道酒店经理身上某一颗隐秘的痣长在哪个部位。她知道这里的一切——曾经,她是以“玩物”的身份走进酒店地下室;而这一次,她要做那个拿鞭子的人。
她不介意下地狱,因为她从未见过天堂。
十二点一刻到了。
官鸿坐在凉亭里,畅想着未来的美好生活——梁茹茹是他的初恋,他一定会对她好。
轰隆!
轰隆!
官鸿猛地抬头,朝着酒店的方向望去——
巨大的红色火焰冲向云霄,在湖畔边轰然爆炸、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