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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到处是撕裂的声音,风在呼啸,岸边层层叠叠的巨浪从湖心深处猛扑上来,在火光冲天的夜色里泛出阴森的白沫,退去时只留下如墨般的空洞。巨大的消防设备被投入冰冷的湖水,电机轰鸣,牵引出十几条水柱,齐齐射向疯狂燃烧的湖畔宾馆。

      探照灯将四周照得宛如白昼。

      数十名消防员已在火线前奋战了半夜,一阵阵炽烈的热浪毫无规律地冲击着他们。随着几声微弱的爆裂声逐渐消失,火势终于被压制下来。

      现场指挥官发出指令,一组身穿防护服、佩戴呼吸设备的消防员,在水枪的掩护下进入了火场。

      火场内部,潘泽浩带着闫笑笑躲进五楼西南角的公共卫生间。他用消防斧砸开了供水管道,喷涌的水流迅速笼罩了这个狭小的空间。潘泽浩又迅速拆下几扇厕所隔间的门板,挡在敞开式的门口,浓烟被成功阻隔在外。随后他一个箭步冲到窗前,用力推窗,却发现窗户已被阻断,只能推开一道三指宽的缝隙。他毫不犹豫地挥起斧头,将玻璃全部击碎,又将所有能劈动的窗框砍断清理干净。一切处理妥当,他小心地扶起闫笑笑,让她依在窗边,呼吸外面灼热却新鲜的空气。

      “慢点呼吸。”潘泽浩叮嘱。

      闫笑笑在窗外喘了几口气,酱红色的脸颊渐渐恢复了些许血色。她一边咳嗽,一边虚弱地问:“我们还能活下去吗?”

      潘泽浩面色凝重,却毫不犹豫地回答:“能!”

      “这儿好像没有房间里那么热。”闫笑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道。尽管大半个身子浸在卫生间的积水中,她依然感到燥热难耐,好在神智还算清醒。

      “这里不是爆炸源头,外面有消防队在救火,我们一定能出去。外面就是渝衡湖,水是用不完的,我们一定会没事的。”潘泽浩继续安慰,随即站起身,“我去呼救。”

      他匆匆扯下浴室里的白色防水帘,用力撕成布条,手握布条探出窗外大声呼救。很快,消防员发现了他。

      不一会儿,云梯车向他们所在的窗口移来。

      闫笑笑强撑着身体靠在墙边,欣喜地低语:“我们得救了。”

      大约十分钟后,云梯稳稳停在窗口,一名消防员站在救援平台上,伸手示意闫笑笑过去。她回头看了潘泽浩一眼,什么也没说,费力地爬上窗台,在潘泽浩的帮助下顺利登上云梯。她身上的红色小礼裙在火光中显得格外妖艳,沾染的污渍如同深渊血雾中盛开的黑色玫瑰。她嘴唇颤动了一下,最终紧紧抓住云梯的保险杠,低下头,不敢再回头看潘泽浩一眼。在生死关头,她发现自己终究只爱自己——可爱自己,又怎能算是错?

      潘泽浩望着缓缓下降的云梯,眼神逐渐冷却。他似乎觉得自己已尽到了责任,松了一口气,不再关注周遭,以至于未能察觉更大的危险正在逼近。

      当闫笑笑乘坐的云梯降至二楼时,突然发生的爆炸迸射出烈焰,瞬间点燃了她的红色礼裙,火舌吞噬了她的头发。幸好消防员迅速将她扑倒,并扯去燃烧的衣物,但她的大腿外侧仍被灼出大片伤口。浓烟滚滚冲天,爆炸的巨响淹没了她的惨叫,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连她自己都听不见。

      潘泽浩在心中默祷,愿闫笑笑平安。

      浓烟遮蔽了窗口的视线,好在未让毒烟灌入,这片空间暂时还算安全。不幸的是,喷涌的水柱停了——大概是楼下的爆炸破坏了管道,五楼已断水。

      就在潘泽浩耐心等待云梯再次升起时,之前被他用门板挡住的入口被一股外力猛烈撞开。潘泽浩惊而握紧斧头,只见门板四分五裂,一个圆滚滚、黑乎乎的东西滚了进来。他稍稍放松了警惕,因为那滚进来的人已被浓烟熏晕。

      浓烟随即涌入,填满了这处临时安全屋。潘泽浩迅速捂住口鼻俯下身,撕下上身的T恤,浸透积水后捂住口鼻。他看似肥胖,上半身却格外有力,匍匐前进到昏迷者身旁,伸手探向其颈侧,感受到脉搏仍在跳动,这才稍安。从身形看,眼前的人还很年轻。

      他用湿布擦净对方的脸,清理出堵塞鼻腔的黑色凝结物,轻拍那男孩的脸颊。男孩猛地醒了过来。

      “是你?”潘泽浩认出,眼前的小胖子正是昨天上午搭乘他出租车的乘客。没想到竟在这里重逢,真是一桩不幸的巧合。

      小胖子正是官鸿。噪声太大,他似乎没听清潘泽浩的话,只是惊恐地四处张望,确认是否安全。在他想要大口呼吸时,潘泽浩迅速用湿布捂住他的口鼻,将他拉入怀中,向墙角移动——那里有通往室外的出水口,能透进新鲜空气。

      官鸿的脖颈触到潘泽浩裸露的胸膛,一片冰凉,他顿时冷静下来,用模糊不清的声音喃喃道谢。

      大火初起时,他曾不顾一切冲进火场,想救出梁茹茹。一楼大厅弥漫着血腥与焦糊的气味,他壮着胆子爬上二楼,来到梁茹茹和她表哥所住的房间,可门被反锁了。无论他怎么敲,里面都无人应答。火势很快吞没了二楼,不知从何处涌来的浓烟让他无法停留,吸进几口便痛不欲生。他只能一边大声呼喊梁茹茹的名字,一边随着零星的人流挤上三楼,再到四楼……

      在绝境中,时间飞逝,甚至仿佛失去了意义。

      远处,天际渐渐泛出鱼肚白,幽蓝的天空正在褪色。

      火场内部仍是漆黑一片,陆续有人被救出,但与葬身火海的人相比,获救者仿佛透支了此生所有的幸运。

      云梯上升时,消防员的喇叭传来响亮的呼喊。躺在潘泽浩怀中的官鸿重新燃起希望,原本因懊恼垂下的头再次抬起,仿佛衰弱的身体在这一刻恢复了生机。

      “大哥,有人来救我们了!”官鸿隔着布片喊道。

      潘泽浩背靠着墙,将官鸿也拽了起来。他没有说话,只是尽力将官鸿的上半身推出窗外。此时外面的浓烟已淡去不少,两人勉强能够呼吸。

      五楼已陷入火海,难以忍受的热浪一次次扑向潘泽浩裸露的后背。官鸿被他护在胸前,在某一刻,这个被他保护的人仿佛化作一块白玉。他望着近在咫尺的背影,恍惚间,连背后灼伤的疼痛也感觉不到了。

      轰隆!

      又是一声爆炸。

      这次爆炸离他们极近,冲击波将两人掀得踉跄后退,重重撞在对面的墙上。

      噗嗤!

      只有潘泽浩听见这声音——那截被他砍断的水管斜刺而出,深深扎进了他的后背。

      这时,云梯到了,消防员焦急地向内呼喊,云梯自带的喷水枪向火场喷射水柱,压制着肆虐的火舌。

      官鸿被爆炸吓得呆若木鸡,潘泽浩却硬推着他来到窗口,指着他对消防员大喊:“让小孩先走,先救孩子!”

      “一起走!”官鸿突然清醒,不愿将危险留给恩人,甚至决心让对方先走。可他还未开口,潘泽浩已将一把钥匙塞进他手心,郑重说道:“我房间抽屉里有个U盘,把它交给白玉。”说罢,他用尽全身力气将官鸿推上云梯平台,背后涌出的鲜血汩汩不止。

      官鸿在平台上站稳,才看清恩人的模样——是他。

      潘泽浩望着安全下行的官鸿,虚弱的面容上仍漾着笑意,两个深深的酒窝,牢牢烙印在官鸿心中。他的心,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

      浓烟再次涌上。

      潘泽浩转身,向着漆黑中迸射火舌的深渊走去,踏着自身流淌的鲜血,一步一个血印,走向他所能预见的终结。这十多年来,所发生的一切皆非他所愿——他爱白玉,却伤害了她;闫笑笑爱他,他也辜负了她;他怨恨母亲的专横,却最终选择留守;他本被上天眷顾,却成了背信弃义、该受天谴的小人。

      潘泽浩扑倒在浓烟中,意识渐渐模糊,微弱的声音消散在火场里:“我会被烧成灰烬吧……那我就能乘风上云端,去等你……”

      最后,他嘴角微动,无声地说出:对不起。

      他倒下了,如山崩般塌陷。

      没有临终的幻觉,没有前往美好世界的希冀,一切如同从未发生。火焰漫过他的身躯,漫过他走过的每个角落,烧得干干净净。

      官鸿安全抵达地面,瘫坐在安全区,眼睁睁看着一面面残垣断壁倒塌下来,大脑一片空白。他甚至想不起梁茹茹的名字,也记不清救命恩人的容貌,只是呆呆地望着远处庞大的黑烟渐渐熄灭。

      但他心里已有结论:他们都死了!

      唯有他紧握的拳头传来剧痛,意识才缓缓回归。他摊开手掌,看见那把已在掌心印出深痕的钥匙,轻声念出那个名字:白玉。

      官鸿心想:“白玉——白色纯粹、无染,玉是‘石之美者’,真是个寓意高洁、音形俱佳的好名字。”

      “能被一个男人至死都记挂在心上的女人,该有多美啊……”官鸿艰难地站起身。他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浑身烟熏火燎的焦臭难以洗净。他顾不上洗澡,也没钱换身干净衣服,乘坐救护车前往医院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救护车上,担架床躺着闫笑笑。她大面积烧伤,两名女护士拼命按住她。创伤应激障碍使她因一点点声响就拼命挣扎。官鸿目睹这一幕,心中揪紧,后怕难以言表。他知道,自己的莽撞差点造成万劫不复的后果。而梁茹茹的死、恩人的死,更让他无法释怀。他不明白梁茹茹的房门为何反锁,也无法完全理解,恩人为何将生的希望留给他。

      但官鸿清楚:既然活着,就必须完成恩人托付的事。

      渝衡二中得知语文教师闫笑笑在火灾中严重烧伤,由校领导带队,年级主任、学科组成员及几位与闫老师私交甚好的年轻教师,提着花篮水果前来探望。

      烧伤病房内正在为闫笑笑清创,七八位老师等候在门外,议论纷纷。

      最大的话题,是闫笑笑老师的丈夫被烧死了。

      闫老师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还毁了容,曾追求她的小韩主任连面都不露了。

      也有人议论,都怪闫笑笑太高调。那场烟花秀本就是官商勾结的三无产品,正常人谁会去凑那热闹?大家越不做什么,她偏要去做,太特立独行,终于“露脸把屁股露出来了”。

      到了探视时间,校领导千叮万嘱,切勿透露闫笑笑丈夫身亡的消息,以免她再受打击。

      进入病房后,女老师们打量着罩着白单、躺在特制护理床上的闫笑笑,个个神情复杂。刚才还因疼痛呻吟的闫笑笑,此刻强作冷静,咬牙恨恨地瞪着这群“乌合之众”。

      老师们并未提及她丈夫的死讯,只是半是安慰半是期许地劝她好好养伤,还说之后还要度蜜月、小别胜新婚之类的话。闫笑笑本就为潘泽浩生死未卜而压抑难忍,还得挤出笑容应付这群看热闹的“小尼姑”,心中恨不得她们全在火里当柴烧尽。

      官鸿此刻坐在大厅的金属排椅上,等待医生检查。他正望着手中的钥匙发愣,一名身材高大的警察带着一名记者和摄像师走到他面前。

      警察出示证件后,官鸿紧张地站起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别紧张,我们来找你核实一些情况。”警官说完,身后的摄像机镜头对准了官鸿。女记者快步上前,将麦克风递到他面前,并播放了一段七秒的视频,问道:“能看清楚吗?是视频里这位男士救了你吗?”

      “对。”官鸿目不转睛地盯着模糊屏幕上那熟悉的身影。

      “他叫潘泽浩,你知道吗?”女记者继续问。

      官鸿摇摇头。听到恩人的名字,他眼眶瞬间通红,嘴角止不住地颤动。摄像机的光圈不断扩大,劫难后的第一滴眼泪,就这样被记录下来。

      他叫潘泽浩,他救了我,他是救火平民英雄!是这座城市的英雄。

      很快,各路媒体纷纷宣传潘泽浩的典型事迹。他舍身救官鸿的视频在网络中爆发式传播,不止官鸿,许多获救者都站出来声称受过潘泽浩的帮助。这一系列宣传造势,将市民的目光从火灾余烬中移开,投向了高悬的救人英雄。渝衡依旧是晨曦大地,不会被一场火灾打倒。

      纸包不住火,闫笑笑得知潘泽浩救人身亡,情绪崩溃,注射镇定剂后才安然睡去。官鸿也得知恩人的遗孀就在医院治疗,他没钱买花,不好意思前去探望,但又急需知道恩人的住址——毕竟恩人托付的事必须妥善办理。在他看来,白玉多半是“小三”或“白月光”,总之不能让合法妻子知道。

      正当官鸿一筹莫展时,一声清脆的哨音吸引了他的注意。那哨声指向性极强,听得他耳朵发麻,或许是因为实在太难听。

      官鸿循声走向角落,还未靠近,先探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渝衡二中蓝白校服的小胖子,圆滚滚像只未长大的熊猫,站在墙根嘬嘴吹着刺耳的哨声。亮晶晶的圆眼睛扑闪着长睫毛,两人眼对眼,愣愣对视了几秒。随后,小胖子毫不认生地勾勾手指,眉毛一挑,示意官鸿过去。

      官鸿狐疑地走近,他比小胖子高出大半头,对方至多一米六五(还是穿鞋的身高),矮墩墩的身材仿佛还没长开。官鸿低头看小胖子的神情,大概和潘泽浩当初看官鸿时差不多。

      “有啥事?”官鸿问。

      “你就是被潘泽浩救下的人?”小胖子声音稚嫩,虽已变声,仍夹着些许童音。

      “是,你是?”官鸿不清楚小胖子是明知故问,还是另有目的,依旧狐疑地打量他。

      “那就对了,看你的模样就知道那家伙为啥要救你了,嘿嘿。”小胖子不怀好意地笑道。

      “你在说什么呢,小胖子。”官鸿对他的语气和措辞感到不悦。

      “你叫我无尾熊就好啦。”小胖子说着,拉起官鸿就往外走。不知是小胖子力气大,还是官鸿半推半就,总之,官鸿被这个自称无尾熊的小胖子拽出了医院。

      “那个啥,无尾什么?你要拉我去哪儿?再不松手我可揍你了!”官鸿踉跄着被拉扯,慌慌张张地说。

      “说啥呢,你会舍得打我?一会儿你得求我,对,你得求我。”无尾熊停下脚步,指着官鸿贱兮兮地说,“嘿,老潘走的时候,有没有遗言啊?”

      “你跟他很熟?”官鸿反问。

      “不熟。”无尾熊摆摆手。

      官鸿翻了个白眼,刚要骂人,无尾熊又补充:“我妈跟他妈是好姐妹哦。”

      这句话让官鸿压住火气,挤出一张笑脸,好声好气地说:“小朋友,那你能告诉哥哥,潘泽浩家在哪吗?”

      “不可以哦。”无尾熊笑嘻嘻地回答。

      官鸿皱起眉头,瞪着他恐吓:“你知不知道完成亡者遗愿有多重要?你先答应又不答应,不怕他晚上来找你?”说完,他自己也咽了口唾沫,心中默念:“潘大哥莫怪,潘大哥莫怪。”

      “他可吓不到我。不过呢,只要你给我讲个你的故事,让我感动了,我就一定帮你到底。”无尾熊摇头晃脑,模样甚是可爱。

      “这可是你说的,再反悔我可真揍你了。”官鸿认真道。

      无尾熊笑嘻嘻地点头。

      官鸿边走边讲起自己为何来渝衡,与梁茹茹相聚又生死离别的事。他没有添油加醋,尽管心中五味杂陈,仍平平淡淡地讲完了。

      无尾熊倒着走在官鸿前面,十几分钟后,将他带到了一个老旧小区。

      “虽然你的故事像流水账,也没让我感动,但我还是可怜可怜你这个傻乎乎的家伙吧。我可不会卖了你哟,单纯的大学生。”无尾熊说道。

      “就是这儿?”官鸿指着前方问。

      “对啊。”无尾熊点头。

      “偷偷跟人尾随进去?”官鸿犹豫。

      “那你尾随我进去呗。”无尾熊从兜里掏出张门禁卡,在读卡区一刷,“嘀”的一声,门开了。他大摇大摆走进去,官鸿这才想起无尾熊提过他母亲与潘母是闺蜜,难道他们也住同一小区?

      “一会儿你自己上去哦,我妈也在他家。要是被她看到,非打死我不可。我今天逃学的事,够她揍我一个学期了。还有,别跟潘大娘说话,要是让她知道老潘是为救你死的,你就完了。”无尾熊叮嘱。

      “那我装作啥事也没发生?那也太畜生了。”官鸿反驳。

      “听你这话,大概是没见过真正的畜生。”无尾熊摊手,“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装作陌生人还能完成老潘的遗愿,要是去祭拜,我保证你会后悔。”

      官鸿没有回答。他始终相信人心是善良的——否则,非亲非故的,潘大哥为何要救他?

      到了楼下,无尾熊朝官鸿摆摆手,走向一旁的小亭子。

      官鸿望着楼梯深处昏暗的景象,一步一步向上走。他从裤兜里掏出那把银亮的钥匙,握在手心,此刻他手脚冰凉,竟暖不热那把钥匙。

      仿佛过了很久,他才走完这三层楼梯。站在潘家门口,听着里面传来的哭泣声,官鸿也红了眼眶。良久,他鼓起勇气走进去。里面办丧事的人正在挪动家具搭建灵堂,官鸿小心翼翼地避开人群,溜进小卧室——潘家的亲戚都聚在主卧安慰潘母,潘泽浩生前的房间无人敢进。

      官鸿悄悄掩上门,迅速挨个试抽屉。钥匙很快打开了其中一个,里面赫然放着一个透明小盒,一枚U盘静卧其中。

      就在官鸿拿起U盘的瞬间,外面的哀乐响了起来。

      那场悲剧仅过去六小时,许多遇难者的遗体尚未找到,但这座城市依旧运转如常,等待日升日落。唯有在亲人心中,生离死别的哀痛仍在延续。

      眼泪从官鸿眼角滑落。他手捧U盘盒子,想去潘泽浩灵前鞠躬致哀——这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事。

      官鸿推门走出,几乎忘了自己是偷偷进来的。

      众人疑惑地看着这个陌生人走向灵位鞠躬,但很快,有人认出了他。

      突然,一双大手压在官鸿背上,他险些被按倒。还未回过神,就听见围上来的人厉声指责:

      “就是他,害死了小浩!”

      “怎么还敢来!”

      “让他跪下,磕头!”

      “踹他!”

      几句话让官鸿后背发凉。几个汉子死死按住他,往灵台前压。尽管官鸿身高一米七八、体重两百斤,仍被牢牢制住,几下就被按倒在地,动弹不得。

      不一会儿,潘母被人搀扶出来。她看着被迫趴在地上的官鸿,又望着儿子的牌位,几次哭晕过去。

      “咱们得让他赔钱,把他关起来,别让他跑了!”

      “就是,一条命换一条命,让他伺候嫂子(潘母)终老!”

      “你们看他是不是偷东西了?看他手里死死抓着什么?”

      “掰开他的手看看!”

      几个女人七嘴八舌指着官鸿手中的盒子,那几个压着他的男人便开始抢夺。官鸿拼命挣扎,但盒子最终还是被抢走。

      “报警!这是个小偷,说不准小浩就是他害死的,这个畜生!”

      “报警!”

      屋里的人一听这话,顿时群情激愤。官鸿心想:完了,今天要被打死在这儿了!

      突然,两只大金毛冲进屋里。它们不懂发生了什么,只见人多,兴奋得不能自已,连扑带舔,扰得压制官鸿的人心烦意乱,手臂力道松懈。官鸿看准机会,猛地翻身,连滚带爬向门外冲去。

      “别让他跑了!”

      官鸿冲到楼梯口,门已被人关上。他顾不上看,逃命般向楼下狂奔。

      门关上后,两只金毛堵在门口想出去,四只爪子扒拉着门,谁也打不开。直到有人认出它们。

      “孙姐,这不是你家养的金毛吗?怎么回事?这种日子怎么能让畜生进灵堂,还放跑了坏人!”一个三角眼的中年妇女大声嚷嚷。

      不一会儿,一个胖乎乎的女人从里屋走出。她听了客厅里的混乱,出来时眼皮都不抬,嘴角一扬,说道:“坏人在哪?别张口闭口畜生坏人,你也不看看,小潘做了英雄,怎么?你要让他牺牲了还良心不安?狗汪汪叫还不够,人还要掺和。”

      这个叫孙姐的胖女人早已受够这场闹剧,闲庭信步般走到门口,一手一只拎开金毛,随即开门,冲它们喊道:“快滚,回去再收拾你们俩狗东西!”

      两只金毛夹着尾巴、颠着屁股跑了出去。

      孙姐转身安慰潘母,眼角抹泪,陪着抽泣。留下那群不怀好意、出尽馊主意的亲戚在外面面相觑。

      潘家的两个表姑妈小声嘀咕:“这女的谁啊?这么横!”

      同小区的一位大姐冷哼:“不是谁,热心人呗。”

      官鸿跑到楼下,气喘吁吁地弯腰掐着大腿,惊魂未定。缓过劲来,一抬头,正看见无尾熊像看怪物似的盯着他。他刚要站直,身后冲来两只金毛,又撞得他一个踉跄。那两只狗跑到无尾熊身边,亲昵地蹭来蹭去。无尾熊抚摸着它们金黄的毛发,对官鸿说:“给你介绍一下,你的新恩公们。”

      他指了指两只狗:“这只金色的小男孩叫金童,这只酱色的小女孩叫玉女。就不用你叩谢它们了。”

      官鸿内心感激,但见无尾熊如此戏弄他,又气不打一处来。

      “东西没拿到吧?哎,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无尾熊笑嘻嘻地说。

      “拿到了。”官鸿从裤兜里掏出U盘,笑道。

      “这么厉害?”无尾熊接过U盘,仔细端详,“这不就是U盘吗?”

      “你肯定想不到我把它藏哪儿了。”官鸿得意地说。此时无尾熊正对着U盘嗅来嗅去,似乎闻到什么不好的味道,反问:“哪里?”

      官鸿不怀好意地看了他一眼:“嘴里。”

      无尾熊呲牙咧嘴地把U盘塞回官鸿手里。

      “下一步,就是把这小东西送走。”官鸿举起U盘说。

      “下一步,你需要洗个澡,换身衣服,顺便把你内裤也换了。”无尾熊用手指在官鸿周身画了个圈,顺便把摸过U盘的手在他破烂的T恤上擦了擦。

      官鸿这才意识到,刚才的打斗让本就脏污的衣服破了好几处,肩膀周围还有淤青。

      “去哪儿换?我没啥钱了,钱包都给梁茹茹了。”官鸿无奈。

      “那你求我啊?”无尾熊露出渴望的眼神。

      “求你什么?”官鸿冷汗直冒。

      “给你地方洗澡,借你衣服穿啊。”无尾熊嘿嘿笑。

      “那算了,我还是自己想办法吧。”官鸿叹气。

      “切,走吧。”无尾熊看官鸿这么没劲,径直向前走去,“你可得快点,我妈回来了看到你,还以为你是奸夫呢。”

      “你家还有女的啊?那我可不去了。”官鸿止步。

      “没有,你可真没劲。”无尾熊嫌弃地说。

      渝衡日报编辑室。

      不大的办公室里摆满绿植,四名编辑各占一角。靠窗的工位,白纱窗帘挡住了直射的阳光,让整间办公室光线柔和如水。四人均有“仙风道骨”之态,各自低头审稿。

      办公室门口响起敲门声,咚咚两下,干脆利落。

      一位女编辑闻声抬头,扶了扶滑下鼻梁的眼镜,斜眼看向门口。见到来人,她胸口一阵恶心,随即低头继续工作。

      来者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中等身材,穿着一件磨边褪色的旧夹克,头发微卷蓬松,胡子拉碴,离远了几乎看不清相貌——或许是因为五官太小,让人产生他没有五官的错觉。

      他走进来,无人理睬。

      他轻咳两声,依旧无人应答。他四处张望,最终将目光锁定在唯一的女编辑身上。

      他阴沉着脸走过去,一站到办公桌旁便开始指手画脚,质问她为何修改某处、某段不能删、要尊重事实、凭什么不过审……叽里呱啦说了一堆,惹得女编辑忍无可忍,回击道:“于国栋!你疯了吧?这是你的稿子吗?跟你有关系吗?你不在晚报办公区待着,跑我们日报来干什么?在我没骂人之前,赶紧滚蛋!”

      “哎哎哎,说正事,我有新线索,关于昨晚火灾的。”于国栋正色道。

      “稿子出来了吗?”女编辑问。

      “有,你给过目。”于国栋将两张A4纸放在她桌面上。

      女编辑扶了扶眼镜,拿起稿纸细看。刚读几行,她的手便开始发抖。随后,她气愤地瞪着于国栋,嘴角抽动,好不容易才压低声音吼道:“主编在办公室,他没书面同意,别来烦我!”

      于国栋冷哼一声,从她手中抢回稿子,拍拍屁股就往门外走。

      于国栋刚离开,年轻的编辑便问女编辑:“什么情况?他又写了什么?把你气成这样?”

      “这个神经病,竟然写潘泽浩是自杀!”女编辑皱紧眉头,厌恶地说。

      “我靠,真是神经病!咱们刚发A版头条‘渝衡救火英雄潘泽浩’,他就来拆台,简直想红想疯了。难怪被发配到晚报犄角旮旯里去!”年轻编辑感慨。

      女编辑无奈摇头,继续埋头工作。

      于国栋走到主编办公室门口,重重敲门,不等回应便拧开门把走了进去。

      主编正与客人喝茶谈事,神态悠闲。于国栋的闯入让他脸色骤变。

      “我敲门了。”于国栋边走边解释。

      “我这儿有事,你去外面等。”主编命令。

      “有事啊?你先忙,我坐屋里等。”于国栋一屁股坐在主编的单人床上,整齐的床单瞬间皱成一团。主编火气腾地冒了上来。

      谈事的客人见势不妙,客气两句便匆匆离开。

      客人一走,于国栋直接坐到对方的位置上,拿出稿子对主编说:“主编,大新闻,升官发财啊!”

      主编见于国栋竟敢拿着未经审核的稿子来找他,肯定又干了恼人的事。他太了解于国栋了:说小了是刚愎自用、唯利是图,说大了是无组织无纪律,总自诩正义,专走歪门邪道。

      “看吧,看吧,别以为我在扯淡。我有监控,铁证如山。爆出来,大反转,大新闻!主编,用了我的稿子,你吃肉我喝汤。”于国栋笑得狰狞。

      主编拿起稿子细读一遍,刚要放下,于国栋便将U盘插入主编电脑,操作几下,视频开始播放。

      屏幕上是一段监控录像,画质不清,显然摄像头距离较远。熊熊火焰与滚滚浓烟中,隐约可见一个男人将另一人推上云梯后,转身走进了火场。

      视频播放完毕,主编太阳穴隐隐作痛。

      他故作镇定:“稿子放我这儿,我再审审,跟领导商量一下。”

      “时不我待啊,主编!你看到的就是真相!”于国栋急得拍桌。

      “好啦,要走流程。天大的事也要走流程!你上了六七年班还不懂?编辑不过稿,别往我这儿送。下次?没有下次!”主编说完,将稿子和U盘锁进柜子,收起钥匙,拿起茶杯向外走。

      于国栋恨恨地望着主编离去,一回头,发现桌上放着一份标着“密件”的红头文件——是宣传部门联合发文,内容是关于树立火灾救火英雄形象的密令。

      “呵呵。”于国栋冷笑,随即拿出手机拍下文件。

      他心中憋着一股劲:你们越藏,我越要爆;你们不让我发,我就发到网上。咱们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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