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何为英雄 ...


  •   荧光屏前烟雾缭绕,监控实时画面中呈现的是白玉的办公室。此刻白玉已离开,一只夹着香烟的手点击鼠标,画面戛然而止,陷入黑屏。

      漆黑如镜的电脑屏幕上,映出一张成熟稳重的男性面庞。端正的五官衬着深邃幽暗的眼神,显得分外凌厉。暗红的嘴唇微微抽动,浓黑的眉毛挑起。他仍用夹着香烟的手拨了一通内线电话,对那头说道:“车来楼下,五分钟。”

      说完,男人站起身。一米八七的胖壮身形显得格外宽厚,黑色羊绒休闲夹克套在珍珠白修身T恤外,黑色西裤,黑色休闲皮鞋,浓黑眉毛,茂密黑发。他走出办公室,气势如黑压压的山峦。

      门口的秘书见他出来,立即起身拿着笔记本凑上前:“宗总,下午您的活动安排是这样的……”

      宗总挥手打断汇报:“安排改期,这周六日我不休息了,你重新安排。”

      “好的。”秘书收起笔记本,恭敬应答。

      宗总脚步不停,突然又停下,微微回头对秘书说:“今晚约一下渝衡分站的经理,八点钟。”

      “好的。”

      宗总随即下楼,来到白玉办公室门前,轻轻敲门。

      “请进。”

      宗总推门而入,面带微笑。迎面的阳光打在他脸上,微睁的双目,焦黄的瞳孔,目光落在白玉身上时,带着些许温情。

      “走吧,去吃饭?”宗总温和地说。

      相识十余年,共事两载,白玉早已习惯宗总这先命令后询问的语气。

      “好。”白玉没有多余的话,从衣架上拿起外套穿上,不紧不慢地向外走去。

      “你现在,穿得太过正式。”宗总望着他说。

      “你忘了,我三十一岁了。”白玉面露淡淡微笑,直视宗总的眼睛。

      “是啊,时光荏苒,不败美人皮相。”宗总边说边抚摸白玉的脸颊。白玉没有躲闪,反而迎合地歪过头,露出白皙短胖的脖颈。

      宗总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眼神流露出渴望。他的眼白里,可看到因血压攀升而汇集的血丝。正当兴致快要达到顶点时,他突然停了下来,毫无解释,冷着脸向门外走去。

      白玉在他身后,不经意地露出一瞬嘲讽的表情。

      公司大门口,一辆黄牌高级轿车已等候多时。司机见宗总,立即下车开门。司机是个一米七五左右、三十岁上下的胖子,西装笔挺,戴着白手套,低头恭敬。

      宗总上车后,白玉看向司机,司机也回以眼神交流,随后白玉上了车。

      车子行驶途中,坐在后排的宗总将手放在白玉腿上,动作甚是温柔。

      但白玉非常清楚,这只是宗国兵的表象。真实的他喜怒无常,睚眦必报,是白玉此生见过最可怕的人。

      白玉的目光偶尔落在司机身上,从后视镜中看到他的脸——一条巨大的暗红色伤疤贯穿半张脸。

      司机叫戴波。

      七八年前,他也是从外地来北城务工的年轻人,与白玉年纪相仿。没上大学早早步入社会,在圈子里曾很有名堂。他的样貌与白玉颇为相似,体型略高,却是北方爷们的性子。戴波有个相恋多年的爱人,曾在宗国兵手下做事。那时宗国兵尚未入主阅享国际,表面还是个挥金如土的花花公子,经营一家小公司,办事很是方便。

      戴波的爱人在宗国兵的引诱下臣服了。很快,戴波得知此事,去找宗国兵理论。

      宗国兵设下圈套,戴波被禁锢起来,后来更遭宗国兵□□。那次事件,双方都付出惨重代价。此事知者甚少,白玉也是这两年暗中接触戴波,才将曾经的猜想证实。

      戴波咬伤了宗国兵。

      宗国兵从此不能人事。

      此后,戴波惹上官司。宗国兵在北城非平民百姓,父兄皆身居高位,家族世代权贵,掌控舆论。在他家掌心里,黑白两色终成灰烬。

      在巨额赔款与牢狱之灾间,宗国兵选择让戴波为他做事抵债。两人签了谅解书,戴波从此戴上永久枷锁。后来戴波母亲重病,宗国兵“帮助”了他——没有宗家的医疗资源,他母亲必死无疑。这使戴波与宗国兵深深纠缠,恩恩怨怨,难扯难分。

      曾经意气风发的戴波,圈内最活跃的红人,消失了。现在只剩下小戴,宗国兵的司机。

      受尽凌辱折磨,破相泯灭尊严。

      每次宗国兵欲望无法发泄,就会把戴波捆上刑架。

      戴波曾对白玉说,他这一辈子完了,现在活着的只是条狗。

      白玉自嘲:我何尝不是呢。

      此刻,宗国兵拉过白玉的手,轻轻拍打他的手背:“你看到渝衡发生的事情了吧?潘泽浩死了。”

      白玉云淡风轻地回视宗国兵的眼睛:“看到了。”

      “你……不难过?”宗国兵直截了当地问。

      “我和他已经分手两年了。”白玉神情不变,仍旧直视宗国兵。

      宗国兵眉头微皱,面带讥笑缓缓道:“到现在你还没说过,你们为什么分手。”

      “他出轨了啊。”白玉鼻息稍重,很想讥讽回去,但克制住了。

      “是啊,家里有这么好看的老婆不珍惜,想不通啊。”宗国兵笑道。

      白玉心中冷哼,淡淡道:“没什么好珍惜的。两年前,圈子里都在传我出轨北城富少。人言可畏,他不信我,我又何必自证?”

      “哈哈。”宗国兵大笑起来。

      白玉看着他张狂的样子,心想:你是不是对自己做的丧尽天良之事很满意呢。

      戴波听着宗国兵的笑声,心中恐慌至极。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稳稳握着方向盘。他不想活,但希望母亲平安;他不敢死,但真想带宗国兵下地狱。

      戴波眼中有恐惧有仇恨,白玉又何尝不是。

      突然,白玉手机响起。他拿出手机,看到渝衡舆论动态评估表内的信息——此刻在渝衡地方论坛和贴吧等非官方渠道,大量水军正在几条题为“破案了,渝衡英雄潘泽浩有精神病史,实为自杀”的帖子下顶帖,热度飙升,迅速掩盖了火灾信息。

      “人们就是喜欢八卦,八卦让人开心。传得越邪乎的事越有人信,这就是人性。”宗国兵嘿嘿笑道。

      白玉抬头看了宗国兵一眼,从他得意的表情和未卜先知的动作,断定他就是推波助澜之人。

      白玉心中寻思:帖子都是匿名发的,内容和视频手法专业,做这条消息的人定是新闻行业出身,但人品下作。能操纵这等规模水军的必是团队,渝衡有此水平的编外新闻站点,只能是阅享国际。白玉将手机息屏放到一边,此刻不便当着宗国兵处理此事。事件会发酵,但只有地方官方才有能力平息,现在需要等待。

      “想吃什么?”宗国兵眼带笑意地问。

      “淮扬菜吧。”白玉微笑回答。

      “嗯,四川菜吧。小戴。”宗国兵说完向后倚去。

      “好的,老板。”戴波顺从回应。

      这些消息一出,渝衡整座城市沸腾了。没人在意火灾死了多少人,官方该承担什么责任;没人追责,也没人在乎英雄在人们心中还剩几分重量。比起拥戴,质疑后毁灭一束光才是大众想看到的。网络浪潮的顶峰,等待着网民们的挖掘。

      一时间,关于潘家的各种帖子在网上沸沸扬扬地炒作起来。

      省会、周边城市、渝衡本地的记者齐聚一堂,堵在潘家灵堂要采访潘母,被潘家亲友打出门外;混进医院对闫笑笑进行“诱供”,气得闫笑笑当场晕厥。

      当所有人都认定潘泽浩是自杀而非救人牺牲时,一切都在往定罪的方向用力。

      其中包括潘泽浩的亲友。

      灵堂乱作一团,亲友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原本哀伤肃穆之地成了乌烟瘴气的场所。潘泽浩的遗照是他八年前大学刚毕业的样子——微笑的面庞,两个深深的酒窝盛满善意,眼睛清澈如泉,安放在灵台上静静凝视人间。

      于国栋混在亲属中,游走在人群里开着录音笔,竖耳聆听每段谈话。

      潘泽浩的表姐突然小声对丈夫说:“小浩是精神不正常,你忘了?我小姑带他去过七院看病,就是市精神病院。门诊那护士是我同学,跟我说看的还是同性恋的病。”

      “别胡说八道。”表姐丈夫斥责。

      “我说的都是真的!”表姐不悦。

      “沙比。”表姐丈夫白了她一眼,找地方抽烟去了。

      这些话都被于国栋听去。得知潘泽浩的病症,他狂喜不已——这些禁忌题材才是网络上最抢手的养料,只有这种多元化的新闻才能满足吃瓜群众的心。真实的报道就该从最吸引人的角度切入,反正都是真相,只是侧重点不同罢了。

      “那个被浩浩救了的小子来家里没偷什么东西走吧?总觉得不对,刚才舅妈找了浩浩的银行卡,都在。”一亲戚说。

      “他从这儿拿了个空盒子,身上也没东西,都搜过了。”另一亲戚道。

      “你说浩浩要不是救火英雄,咱们还有理由找局长给小辉安排个劳务派遣的活儿吗?”一年纪大的阿姨说,想来是潘泽浩的旁系叔婶。

      阿姨身旁的男人冷哼:“我大哥死得早,小浩都让我嫂子带坏了。在大城市待不下去跑回来,一辈子落个自杀的名声,没出息的孬种。”

      于国栋听后,鄙夷地看向这些逝者的亲友,心中想道:若真有鬼怪,这里即刻沦为炼狱。

      那小子到底拿了什么?于国栋记起被潘泽浩救下的男孩,叫官鸿的外地人,通讯录里有他登记的电话。

      于国栋嘿嘿一笑,悄悄离开了潘家。

      官鸿此时已离开无尾熊家,但站在楼道口半步都挪不动。手机里关于潘泽浩自杀非牺牲的消息铺天盖地涌来。作为距离真相最近的人,官鸿拼命在每个帖子下回复:“我是被潘泽浩救下的男孩,渝衡火灾的幸存者,我发誓,潘大哥没有自杀,他是被火势逼死的!”

      消息石沉大海,连个点赞都没有,有些甚至被莫名其妙删除。

      正当他万分焦急时,电话突然响起,是渝衡本地号码。他接起电话。

      那头是个男声:“你好,是官鸿先生吗?我是渝衡晚报的于国栋,调查潘泽浩死亡真相的记者。”

      “您好,我是官鸿,你能帮助我吗?”官鸿如见救命稻草。

      “当然可以,我就是为这事找你。想做个访谈,在报纸上澄清潘泽浩自杀是个误会。”于国栋热情回应。

      “好的好的,我全力配合。我去哪里找你?晚报社吗?”官鸿急切道。

      “你在哪儿?我开车接你。”于国栋试探。

      “我在……这是哪里?”官鸿走出楼道四处张望,终于看到小区名字,“是玉泽家园,我在花坛这儿等你好吗?”

      “五分钟。”于国栋说完挂断电话。

      车子风驰电掣驶向玉泽家园。

      不一会儿,官鸿见到一辆黑色老式轿车开到花坛旁。车停,驾驶门开,走下个三十几岁的精瘦男人。官鸿见这人干练,不修边幅,看起来不像坏人。

      于国栋见到官鸿,赶紧上前握手:“你还是学生吧?我是于国栋,咱们赶紧走吧。”

      “去哪儿?”官鸿问。

      “报社,我们要做专题采访,大家伙都等着呢。”于国栋表现得十分热心。

      “好。”官鸿直接上车。

      于国栋见官鸿如此听话,会心一笑,上车关门。车子启动,扬长而去。

      路上,于国栋打探:“小兄弟,你跟潘泽浩怎么认识的?”

      官鸿一五一十告知,但没提潘泽浩是同性恋的事——他认为此事说出,无论如何都会让潘泽浩社会性死亡。

      于国栋听着官鸿叙述,共情地安慰他,并保证竭尽全力为潘泽浩平反。

      官鸿很是感激,但发现车子往郊区开,问道:“于大哥,怎么来郊区了?”

      于国栋面不改色笑道:“现在渝衡事业单位的办公楼都在往郊区迁,一会儿就到。”

      “不应该去市区吗?”官鸿眼睛四处瞟,目之所及皆是旷野农田。

      “我们整个组都在新楼,没办法,老房子装修。这些官网上可查,我没必要骗你。”于国栋不紧不慢道,仍旧稳重地驶向目的地。

      不一会儿,官鸿打消疑虑——正前方大楼探出的招牌写着“渝衡日报社”。

      车子缓缓开进日报社大门,过了自动起落杆,周围一片死寂。

      “潘先生有没有交代给你什么?比如话,或者物品?”车子越来越慢,于国栋试探道。

      “对潘大哥有帮助吗?”官鸿疑惑反问。

      “当然有帮助,这是展现英雄无私伟岸的重要表现。所以,有吗?”于国栋引诱。

      官鸿十分纠结——怕不说帮不上潘大哥,又怕说了适得其反。挣扎后,他压低声音:“没有。”

      “哦,真可惜。原本我们计划重塑潘先生英雄形象,比如有证明其视死如归的信念的话,就太完美了。”于国栋无奈道。

      官鸿低下头,心中想道:如果潘大哥不是同性恋就好了,那他留给白玉的遗言就……哎,也不行,潘大哥都有老婆了,即使白玉是女的也成了小三。这事要爆出来,会遗臭万年的。

      于国栋见官鸿不肯说,冷哼一声,眼神露出狠劲儿:“一会儿你在会议室等会儿,我把摄影同事带过来。”说完,他从副驾驶拿起两张打印纸递给官鸿,笑容满面,“这是采访提纲,你看看。正式拍摄前要走流程,别紧张。”

      官鸿拿着提纲下车,跟着于国栋走进空旷的日报大楼,转角进了间偌大会议室。官鸿低头看大纲,完全没注意于国栋的动作。

      于国栋悄声出会议室,用门禁卡锁住全部进出口。

      “小伙子,对不住了。”于国栋说完拨通电话。

      等官鸿意识到不对时,任他大声呼喊也无人理会。无论他怎么推门砸窗,都离不开于国栋制造的牢笼。信号屏蔽器更让手机变成板砖。

      过了很久,已是下午,官鸿口渴难耐。正当他无计可施准备躺桌休息时,门突然被踢开。

      官鸿赶紧站起,以为是于国栋,可惜不是。

      一下子进来四个男人,没有于国栋。

      官鸿惊恐中,为首那人开口:“哟,是熟人啊!”

      官鸿后退几步,也认出了对方——梁茹茹的姐夫!

      梁茹茹的姐夫挥手示意动手。不出十秒,另外三人如猎狗般将官鸿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嘴里被塞了布团,发不出声。

      “把他拽起来。”姐夫命令。

      三人立即提起官鸿。姐夫直接在他身上搜摸,一会儿从后兜找到U盘。姐夫冷笑,拍拍官鸿的脸蛋,对手下说:“捆起来。”

      说完,姐夫拿着U盘走出去。

      于国栋此刻站在日报社大厅,头顶是“笔底无虚言,心中有晴雨”的牌匾。他见梁茹茹姐夫,高兴道:“杨大官,办事就是妥帖。”

      杨大官不理会,把东西交给于国栋后转身往回走。

      于国栋叮嘱:“杨大官,还是按以前的流程办?”

      杨大官没回头,伸手向上摆了摆,示意明白。

      于国栋见状,放心离开。

      杨大官进会议室,在门口拖了把椅子到中央。官鸿此刻坐在带靠背的椅子上,手脚被捆得结实。杨大官把椅子放官鸿对面坐下,扯掉他嘴里的布团:“官鸿是吧,我妹妹去哪了?”

      官鸿已被吓傻,连救命都喊不出。

      杨大官见状,猛地朝官鸿肚子挥了一拳。官鸿毫无防备,只觉整个腹腔痉挛,酸水不可抑制地从嘴里流出,眼球在外力影响下有些外突。

      “我不喜欢别人不回答我的问题。”杨大官说。

      官鸿被这一拳打醒,恨恨地看着杨大官:“你妹妹死了。”

      “被你杀了?”杨大官觉得好笑。

      “火那么大,就活了几个人。她死没死,你不知道吗?”官鸿吼道。此刻他不再害怕,突然觉得梁笑笑的死与这些人脱不了干系。

      “那就当她死了。没关系,那你告诉我,她有没有交给你什么东西?”杨大官蹲下,抬头看官鸿,眼神冰凉,令人不敢直视。

      见官鸿不答,他把左手伸到官鸿两腿间用力一抓,狠狠攥紧。

      剧痛之下,官鸿惨叫不已,不一会儿失禁尿透裤子。椅子因挣扎嘎吱作响,尿液顺着凳腿淌了一地。整个会议室充斥着官鸿震耳欲聋的惨叫声。

      杨大官松手站起,掏出白手帕擦手,俯身在浑身大汗、虚弱萎靡的官鸿耳边说:“我丢了很重要的东西,非常重要。那东西一定在你身上。你只是个外人,没必要为不相干的人出头。你再壮实,也是肉做的,撑不下去。”

      “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官鸿带哭腔喊。

      杨大官拍拍官鸿的肩,无奈叹气,对身旁小弟说:“让他好好回忆回忆。”说完走出去。

      一小弟从包里掏出黑色如变压器般的盒子,盒上两条电线又粗又长,带着银亮挺拔的探针。

      官鸿见这器具,极度惊恐,瞬时大声哭喊。

      杨大官在门口抽了半盒烟,听着会议室里官鸿的惨叫越来越弱,没有理会。他很明白自己处境——若找不回进货出货的账本,他的下场会比里面这小子惨千倍万倍。

      他不恨梁茹茹背叛,因为首先是他毁了梁茹茹。在这黑白不分的环境下,自己只是小角色,完成上头任务,管得住下边人,才能活命。现在明显玩崩了。

      门开,一个小弟擦着满头汗对杨大官说:“头儿,那小子不行了,经不住上家伙,都胡言乱语了,怎么办?他可能真什么都不知道。”

      “先关起来。”杨大官掐灭烟头。

      不一会儿,官鸿被从椅子上拖下,扔进会议室盛放拖把扫帚的杂物间。

      又不知过了多久,官鸿从昏睡中渐渐醒来,迷迷糊糊只想喝水。

      水……

      半梦半醒间,他看到了梁茹茹,以为是梦。梦中,梁茹茹穿碎花裙子,瀑布长发垂在他脸上。她面容依旧美丽,丝毫不像小太妹。她嘟起嘴,温柔吻上官鸿的唇,随后有温暖的水顺着嘴巴流进喉咙……

      梁茹茹越来越模糊……

      他迫切想看清梁茹茹,努力睁眼。看清后,眼前一幕惊掉他的下巴——他先看到一双圆圆的大眼睛与自己近距离对视,那人胖胖的脸颊紧贴自己,嘴巴对着嘴巴,水流从他嘴里灌进自己嘴里。细想之下,给自己嘴对嘴喂水的不就是无尾熊吗?官鸿被吓得魂不附体,推开无尾熊,自己也被水呛住,不停咳嗽。每咳一声,受伤的腹部都抽筋般痛。

      “你别折腾了。不是你说渴,我才想办法弄水。你嘴巴闭那么死,我又没有水泵,只能出此下策啦。你以为我想啊?你现在浑身又骚又臭,我牺牲多大啊。”无尾熊连珠炮似的说。

      官鸿此刻头胀痛,浑身不适。他见无尾熊,以为得救了,虚弱道:“我们在医院吗?我要报警。”

      无尾熊盘腿坐官鸿身旁,像弥勒佛般不屑:“别做梦了,还报警呢?等着他们发现我失踪再来救吧。这群人都当我乱说的,报警也不信。”

      “什么?”官鸿不敢相信,虚弱地爬起四看——果然还是那间杂物室,瞬时绝望。

      “你怎么会在这儿?他们为什么抓你?”官鸿问。

      “你先说你为啥被抓还被打?你来一趟渝衡是下地狱的吗?”无尾熊同情地问。

      官鸿一五一十道出遭遇。

      无尾熊双臂抱胸:“我在楼上看到你上了陌生人的破车——那种破车只有坏蛋才开。我就打车跟来,看你迟迟不出来,拉你的那人是报社的吧?我好像见过。他出来你没出来,我就认定你被绑架了。我去报警,可他们不信。也是,你一外地人在渝衡这种地方肯定被贱民化了,谁管啊。只能我以身做饵救你咯。来了我就被控制了。不过真没想到你会和盘踞渝衡多年的诈骗团伙扯到一起,他们可是会杀人的。现在我也害怕了。”无尾熊叹气,低头看连翻身都费劲的官鸿,“别怕,我是渝衡人,一定会被救出去的。”

      官鸿见无尾熊为自己付出至此,十分感动,但此刻无法表示。他很想撒尿,但不知为何,那里毫无反应。

      “这帮畜生真是太残忍了。”无尾熊看着遍体鳞伤的官鸿,心疼道。

      “你能把我拽起来吗?我想撒尿。”官鸿不好意思。

      “没问题。”无尾熊说着使劲拽起官鸿。官鸿起身时裤子掉下——短裤松紧带在受折磨时被扯断。这羞耻一幕让官鸿脸红。

      “都是男的,怕什么嘛。”无尾熊说,但见官鸿下半身红肿发紫如萝卜,内心恐惧——怕这帮牲口再对他们下毒手。

      官鸿双腿颤抖着在角落排尿,剧痛涌上心头,额头沁出大汗,浑身颤抖,险些倒下。

      关键时刻,无尾熊从身后紧紧抱住他。

      一股暖流从无尾熊胸前传到官鸿后背直至全身,疼痛似乎真的削弱,颤抖也有所缓解。

      “相信我,一定能出去的。别害怕,不管怎样,我都会在的。”无尾熊小声安慰。

      很久,官鸿才尿完。剧痛让他再次虚弱,他躺在无尾熊怀中,缓缓闭眼,呢喃:“冷,好冷。”

      无尾熊听后,与官鸿相拥,用自己的体温暖热他。年轻的生命融在一起,在冬日里也能如篝火般,守过黑夜,等待天明。

      北城,水晶灯饭店。

      白玉坐在包厢外的换鞋皮凳上低头系鞋带,不打算进包厢。里面就餐的人大多是他从不想见又不得不见的,而今,他无需再应付。他在等一个电话。

      晚上九点,渝衡网络论坛突然冒出匿名帖子,文字内容不重要,但附有一张泄露的绝密文件图片——内容是渝衡官方树立典型以降低火灾影响力的密件。帖子被瞬间删除,但这瞬间访问量高达十万,图片被大量保存,随后在各个关于失火时间和潘泽浩的帖子回复中反复出现,删不干净。

      白玉盯着手机屏幕上这临阵反戈的帖子,笑了笑,随后拨打电话。

      声音轻柔。

      “你瞧,这么冒失的人惹出大乱子。那鹬蚌都下锅了,渔人是不是该出来救火了?”白玉话中充满隐喻。

      “是啊,那惹事的人太想进步,已经疯了。没想到只用总公司名义套话,就把底儿都交代干净了。他把泄密文件交了出来,渝衡那边不会放过他的。”对方恳切道。

      “他们想坐收渔翁之利,以为事不关己。高处不胜寒啊。这事你们做得漂亮,我不会亏待你们。”白玉淡淡道。

      “都是应该的,白哥。”对方回道,又追问,“如果渝衡那边追根究底呢?我们该怎么办?”

      “放心,设计好了的。”白玉指尖在短发间细细揉过,轻声道。

      “好的,万事小心。”对方叮嘱。

      “再见。”白玉挂断电话。

      一通电话打完,白玉松了口气。他放松下来,后背绵绵贴靠在如泡沫般的墙上,头沉沉歪过去,像是在听包厢里的谈话,又像是太累睡了过去。

      包厢里,宗国兵被众星捧月围在中间。一帮大老粗似的男人喝得上头,各个面红耳赤,胡言乱语,完全想象不到他们进来时西装革履、冷面冷心的样子。

      宗国兵的朋友,都是有头有脸、气味相投的人。

      最后醉倒桌前的几个,是宗国兵的铁党,即他家里的“家生子”。

      一桌人陆续离场。最后出来关门、对白玉点头哈腰一脸谄媚的矮个男人,是渝衡站负责人。白玉见他,回以礼貌微笑——毕竟他们酒未醒,而这矮个男人还预见不到自己的未来。

      白玉推门而入,见三个男人趴在桌上,西装外套不知不觉坐在臀下,原本洁白的衬衫被汗水浸透。正中位置上,半仰在椅子上闭目不语的,正是宗国兵。他衬衫扣子解到胸口,红彤彤的皮肤似在冒酒气。白玉走到他身边,把手轻轻放在他肩上,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你怎么又把自己灌醉了?”

      宗国兵猛地睁眼,一把抓住白玉的手。见是白玉,便笑盈盈调侃似的反问:“你怎么知道不是他们灌醉我的?”

      “这里没人敢灌你酒。”白玉微笑回应。

      宗国兵轻抚白玉软嫩的手背:“只有你能灌醉我,杀了我。”

      白玉不经意抽出手:“你是真的喝醉了。”

      “是啊,和我回家吧。”宗国兵说这话时,眼中流露出光芒。

      “我家就是你家啊。”白玉笑着回应。

      宗国兵没有继续回答,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失望。

      白玉搀扶宗国兵,但显然拉不住块头大他两圈的对方。白玉过于用力的手指在宗国兵手臂上留下深深红印。宗国兵没有反抗,没有甩开白玉的手,任他抓着。

      一路上,宗国兵在车里睡觉,头倚在白玉肩上。白玉冷若凝霜的脸映在车窗上。窗外下起雨,雨水打在玻璃上流成条条水线。白玉忽地问道,又像是自言自语:“被火烧到,会痛吗?”

      戴波在后视镜里看到白玉皮相之下的悲凉心境。他没有回答——他后背有数条烙疤,那钻心的痛,他懂。

      整个世界仿佛开了静音,或关闭了手机。

      于国栋蜷缩在床上,像受惊的小狗,拼命拨打手机里已存入的号码——阅享国际渝衡站站长、主编、阅享国际总经理办公室座机……

      无人接听。于国栋抓着头发泪眼婆娑,此刻才相信自己被耍了,成了炮灰。

      他的才华无处施展,抱负还在天上游荡。

      他好恨,但此刻真的无能为力。

      他的电脑屏幕还亮着,手指疯狂点击鼠标刷新论坛。抨击渝衡官方的帖子层出不穷,追踪火灾原因的帖子如雨后春笋。潘泽浩的事没人再提了。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在劫难逃——仅密文一事,就够他永远待在冷宫,再也别想出来。

      于是,于国栋收拾细软躲了起来。

      渝衡日报开了紧急会议。从泄密事件发生到如今舆情失控,这群谢顶的官老爷快挠破头。

      主编很快提供监控影像,锁定了于国栋。而于国栋的罪责尚未定性,全看围坐一桌的人要费多大力气摆平此事,最后的怒气才能算到他头上。

      会议上,主持的中年男人抽了半支烟就掐灭在烟灰缸里。他叹气抱怨:“立个英雄就这么难吗?”

      一女领导扶了扶眼镜:“主任,潘泽浩的路线不能换。换了或者不走这条路,就等于不打自招。不但不能换,还得鼓足劲推他上来。”

      中年男人点头,又道:“老李,盯紧警方那边,火灾原因快有头绪了,第一时间报出去。”说完又点一支烟,边抽边说,“这些私营野路子媒体,该管管了,上面也得知道。”

      一口烟吐出,薄雾腾腾升起。十二点钟声响了起来。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