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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无声的观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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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图书馆那夜之后,顾一的生活如同精密的机械钟表,表面上严丝合缝地运转在既定轨道上。
课堂、实验室、图书馆、宿舍,四点一线,规律得如同教科书般标准。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看似坚不可摧的理性外壳下,已然发生了一场无声的地震。
他的世界被清晰地一分为二:一部分是那个他熟悉且能掌控的、由分子式、解剖图和实验数据构成的现实;另一部分,则是一个名为“方嘉钰”的、持续散发着引力波的平行宇宙。
而他,心甘情愿地成为了这个宇宙唯一的、沉默的,且日益贪婪的观测者。
周三,下午三点十五分。
顾一“咔哒”一声轻合上《生物化学》的硬质封面,动作精准得如同秒针走完了最后一格。
他有条不紊地将笔插入笔袋,书本归拢,起身,步履平稳地走出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医学院大楼。
秋日的阳光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他却偏离了通往常用自习室的那条路,脚步下意识地,带着一种隐秘的渴望,踏上了连接两校的、梧桐叶已微微泛黄的林荫道。
目的地明确——美院后方那片波光粼粼的人工湖。
这是他耗费了长达两个月时间,通过多次“偶遇”样本采集、环境变量分析光照、温度、风速以及行为模式推演后,最终锁定的“高概率观测”时段与坐标。
方嘉钰每周三下午,在天气参数,晴朗,能见度佳,风速低于三级,满足的条件下,出现在此写生的概率高达87.6%。
顾一在距离湖边最佳观测点——一棵冠盖如云的老香樟树下驻足,选了一块干燥的树根坐下,姿态自然地摊开那本厚重如砖的《格氏解剖学》。
他微垂着头,额前碎发遮住部分视线,完美的伪装成一个沉浸于知识海洋的苦读学子。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密密麻麻的神经血管图谱、肌肉纹理注释,从未真正被视觉神经捕获并传递至大脑皮层进行处理。
他的全部感官,仿佛被无形的牵引波束牢牢锁定,高度聚焦于湖边那个沐浴在暖阳下的身影上。
方嘉钰今天穿着一件宽松的乳白色粗线毛衣,柔软的材质衬得他脖颈愈发修长纤细,像优雅的天鹅。
当他微微低头调试画架角度时,毛衣领口顺势滑落,露出一小段锁骨的清晰轮廓和其下细腻如白瓷的肌肤,在秋日疏淡的阳光下,仿佛泛着温润的微光。
他支开画架,调色盘上挤出的颜料,是顾一通过多次远距离辨识和偷偷查阅颜料色谱后确认的牌子和色号——那种浓郁而沉静的蓝,名为“群青”,那种温和且富有生机的绿,则是“橄榄石”。
他执笔涂抹画布时,遇到需要凝神构思的片刻,会无意识地将画笔的木质尾端轻轻抵在淡色的下唇边,用整齐洁白的牙齿,下意识地啃咬那光滑的漆面。
这个细微的、带着点稚气的无意识动作,像一枚浸过蜜糖的柔软细针,精准地刺入顾一左胸腔内那个名为心脏的器官,带来一阵尖锐又模糊的酸胀感,余波袅袅,持久不散。
他的大脑,此刻堪比一台超频运行的精密仪器,超越其医学训练的本能,忠实地记录着关于方嘉钰的一切动态数据:
行为频率:每周三下午出现,历史数据显示概率为87.6%。
持续时长:平均停留2小时15分钟(±10分钟误差)。
微表情分析:对画作满意时,左侧唇角会呈现约3度的理论上扬;陷入创作瓶颈时,眉间会产生细微的纵向褶皱,持续时间约30秒至2分钟不等。
环境偏好:固定使用某品牌颜料,偏爱选择湖东侧第二张木质长椅旁的位置,因该处在下午三时至四时间,受树木与建筑物遮挡影响,能形成最为理想、柔和且富有层次的自然侧光。
这些被量化的、冰冷的数据,是他试图理解并靠近那个耀眼存在的唯一基石,也是他沉溺于这场单向守望中,获取隐秘快感与自我折磨的源泉。
他像一个匍匐在神坛之下的虔诚信徒,通过收集这些由神祇无意间散落的碎片,妄图在脑海中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属于他自己的幻梦。
沉溺与痛苦,是这趟单向旅程中相互缠绕、无法剥离的一体两面。
顾一的手机备忘录深处,藏着一个需要双重验证才能访问的加密文件夹,密码是他第一次见到方嘉钰那天的日期,一组被他赋予了特殊意义数字。
里面没有存储任何图片,只有一行行用最冷静、最客观的文本记录下的观察日志:
10.12,晴,能见度优。观测点:湖边。着装:卡其色长风衣。绘画行为:大量使用钴蓝色系。
小动作记录:啃咬笔杆三次,单次平均持续时间约5秒。离场观察:画布上最终呈现为一片翻滚涌动、颇具痛苦表现主义风格的云海。
10.19,多云,光线柔和。观测点:湖边。着装:白色毛衣。社交互动:与一同系同学短暂交谈,笑容持续约8秒,观察注意到其眼尾弯起的弧度……具有显著的美学观赏性。
10.26,阴,气温下降。观测点:湖边。结果:目标未出现。数据缺失,可能变量:天气因素?课程安排冲突?需后续跟进验证。
每一次指尖敲下记录,都是一次无声的确认仪式,确认那个如星辰般夺目的存在,确实与他共存于同一片时空维度之下。
每一次计划内的“偶遇”成功,都能让他在接下来的数小时,甚至长达数天的时间里,维持一种近乎病态的、颅内高潮般的精神亢奋。
然而,当那短暂的、由偷窥带来的亢奋如潮水般退去后,裸露出的便是更加深沉、更加无边无际的虚无与钝痛。
他们之间最近的实际物理距离,不过区区十几米,却仿佛隔着一道世界上最遥远的、由现实与幻想构筑的天堑。
他是躲在阴影里的观测者,而方嘉钰,是他遥望的、散发着光和热的星体。那璀璨的星光抵达他这双渴望的眼睛,需要穿越无法计量的、冰冷而寂静的虚空。
他耗尽心力收集的所有数据,终究只是星体在过去某一时刻散发出的、表层的、经过漫长跋涉后已然失真的辉光,永远无法触及那内核深处,真正炽烈燃烧的火焰。
这种清醒的、自知的求而不得,这种咫尺天涯的绝望,像一种无色无味的慢性神经毒素,日复一日地侵蚀着他引以为傲的、建立在逻辑与实证基础上的理性堡垒。
他像一个站在悬崖边的清醒者,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步滑向情感的深渊,却连呼救的欲望都丧失,只能无力地沉沦。
而在这趟孤独的、近乎偏执的守望旅程中,也藏着他献给自己最极致的、无人知晓的浪漫。
夜深人静,顾一结束了一天高强度的学习,靠在冰冷的宿舍床头上,习惯性地解锁手机。
他没有点开任何充斥着喧嚣信息的社交软件,而是径直点开了那个图标简洁的天气APP。
屏幕上方,清晰地、并排列着两个城市的名字与实时天气图标。
第一个,是他此刻身处的、熟悉的大学城。
第二个,是一个遥远的、在地图上只有针尖大小、与他过往和现在的生活皆无交集的南方小城——那是方嘉钰身份证上登记的籍贯,是他长大的地方。
他修长的指尖轻轻点开那个南方小城的天气预报界面,屏幕上立刻跳出一行行详尽的数据:明日多云转晴,气温18到25摄氏度,东南风2到3级,空气质量指数良。
他会对着这些数据出神,想象着方嘉钰是在怎样一个四季常青、雨水丰沛的气候里长大,那里的风是否带着海水的咸湿或柑橘花的甜香,那里的雨水是否更加绵密温柔。
当看到预报说明天那里有阵雨时,他会下意识地蹙紧眉头,仿佛那冰凉的雨水能隔着冰冷的屏幕与漫长的信号传输,淋湿他心底那个永远被阳光镀着金边的记忆身影。
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习惯,从他偶然得知方嘉钰家乡具体地名的那一天起,就雷打不动,如同完成一个每日必行的隐秘仪式。
这甚至比他那些周密计划的“偶遇”和数据记录更为私密,更触及灵魂深处最柔软的角落。
这不是为了获取任何可用于“作战”的信息,这与他在现实中所有的理性谋划都毫无关联。
这只是一种笨拙的、无声的,却倾注了全部柔情的参与。
参与一个他无法抵达的、关于方嘉钰的过去,参与一个与他现实全然无关的、远方的日常。
仿佛通过这种虚幻的联结,他就能在某种意义上,自欺欺人地与方嘉钰共享着同一片苍穹之下流转的云朵,呼吸着被同一股季风带来的、遥远而相似的气息。
他退出APP,指尖划过,屏幕瞬间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
寝室里寂静无声,只有窗外遥远的路灯光晕,在他深邃的眼底,映照出一片依旧在无声且剧烈燃烧的、名为“方嘉钰”的瑰丽星云。
观测在继续,数据在累积,那份深藏于心的、带着痛楚的浪漫,在每一个万籁俱寂的深夜里,不受控制地,悄然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