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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意外的独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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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下午三点十分,顾一如同执行既定程序的代码,准时出现在通往美院湖边的林荫道上。
秋日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他的步伐稳定如常,唯有揣在口袋里的手,指尖微微蜷缩,泄露着一丝不为人知的期待——那是每周三下午,专属于他的、隐秘的仪式感。
然而,今天的目的地却并非那片波光粼粼的湖畔。
一种近乎荒谬的、被命运眷顾的巧合,让他需要绕道去美院主楼,递交一份跨学院选修的课表申请。
就在他穿过那条弥漫着浓烈松节油和油画颜料气息的走廊时,一阵突兀的、带着惊慌的嘈杂声,如同利刃般刺破了他惯有的平静。
声音来源于前方一间敞着门的画室。
“嘉钰!你怎么样?”
“别动!千万别动!”
“快,谁去叫校医?!”
“嘉钰”两个字,像一道高压电流,精准而猛烈地劈中了顾一的神经中枢。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几乎是本能地冲了过去,略显急促地挤开围在门口几个神色慌张、手足无措的学生。
画室内部一片狼藉。
倾倒的画架、散落一地的颜料管与折断的画笔中央,方嘉钰蜷缩着坐在地上,背靠着一个沉重的木质颜料柜,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细密的冷汗布满了他光洁的额头与鼻翼。
他一只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右脚踝,而从指缝间看去,那处皮肤已然呈现出不祥的、迅速扩散的红肿与淤青。
顾一感觉自己的心脏在那一瞬间骤然停跳,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他曾在无数个周三的下午,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观测过这双脚踝——它总是稳稳地站立,偶尔会随着画布上的节奏无意识地轻轻点着地面,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而此刻,它却以一种令人心惊的、不自然的姿态扭曲着,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让我看看。”
顾一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冷静,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瞬间穿透了现场的纷乱与嘈杂,让周围瞬间安静了几分。
他迅速蹲下身,动作迅捷却毫不粗暴,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医用扫描仪,聚焦在方嘉钰受伤的脚踝上。
周围所有的声音仿佛都被自动过滤、隔绝开来。
他的世界在瞬间急剧缩小,视野里只剩下那片刺目的红肿,以及方嘉钰因忍痛而微微颤抖的、单薄的身体。
“我…我只是想拿上面那盒颜料……”
方嘉钰抬起头,声音带着痛楚引起的细弱颤音,像被风折断的芦苇。
额前那些柔软的黑发被汗水濡湿,几缕黏在白皙的皮肤上,让他看起来异常脆弱,仿佛一件易碎的珍贵瓷器。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显而易见的慌乱与无措,然而,在触及到顾一那张冷静到近乎严肃、却莫名让人心安的面孔时,那慌乱竟奇异地沉淀、安定了一瞬。
顾一没有回应,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已高度集中在伤处。
他伸出手,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指尖,在即将触碰到那片红肿皮肤的前一刻,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确认这不是又一个他在深夜臆想出的幻影。
然后,他才坚定地、极其轻柔地覆了上去。触手是一片惊人的滚烫。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皮下组织因急性炎症而带来的肿胀张力,以及方嘉钰在他指尖触碰的瞬间,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和脚踝肌肉条件反射般的瞬间绷紧。
“疑似踝关节韧带急性撕裂,”顾一的语速平稳,用词专业,像在课堂陈述一个客观病例,唯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失控的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和频率,疯狂地撞击着他的肋骨,发出擂鼓般的轰鸣。
“需要立即制动,冷敷,抬高患肢。”
他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身上的薄款外套,动作利落地将其折叠成一个软硬适中的临时支撑垫,然后极其小心地、稳稳地垫在方嘉钰受伤的脚踝下方,避免任何不必要的移动。
随后他抬头,目光锐利地扫过周围仍处于呆滞状态的学生,指令清晰明确:“麻烦谁,立刻去附近便利店或食堂买一袋冰,或者冰镇的饮料也行,越快越好!”
他话语中带着一种天生的、不容反驳的领导力,立刻有反应过来的学生应声,快步跑了出去。
在整个紧急处理的过程中,顾一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方嘉钰的视线一直牢牢地落在他身上。
那目光混合着生理性的疼痛、真切的感激,或许……还有一丝连主人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细微的探究。
顾一强迫自己忽略这几乎要将他灵魂都灼穿的注视,将全部精力专注于手上的动作,每一个步骤都标准、规范得可以当场录制成教学视频。
校医很快提着药箱赶来,做了初步的检查和临时固定,得出的结论与顾一的现场判断基本一致,并严肃建议需要尽快去医院进行详细检查,同时特别强调:“接下来至少一到两周,脚踝绝对不能承重,需要有人二十四小时在身边看护,协助日常活动。”
现实的问题随之浮出水面,摆在眼前。
“我室友他们……这周都跟导师去外地写生了,要下周才回来……”
方嘉钰靠在同学身上,尝试用单脚站立,眉头因疼痛和此时的窘迫而紧紧蹙起,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为难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带着些许尴尬与无奈。
顾一站在一旁,清晰地听见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鼓噪的声音,它们在嘶吼着,催促着一个疯狂的、他曾在最深沉的午夜连幻想都觉得是亵渎的念头,此刻却破土而出,迅速生根发芽。
他向前踏出一步,目光平静地落在校医和方嘉钰身上,用那种讨论病例般的、纯粹基于理性分析与最优解决方案的口吻说道,声音稳定得不带一丝波澜:
“我的公寓,就在校医院正对面,步行过去只需要五分钟。对于你后续的复查、换药都非常方便。”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已然为他安排好一切的笃定,仿佛这只是一个基于地理位置和医疗便利性所做出的、最合理最科学的安排,“在你能够完全自理之前,可以先住我那里。”
他没有用询问句,而是直接用了陈述句。
他没有去看方嘉钰的眼睛,害怕从那双向来清澈的眼眸中看到一丝一毫的犹豫或拒绝。
他只是将目光投向校医,仿佛在寻求一个专业层面上的认同与背书。
校医看了看一脸专业、沉稳可靠的顾一,又看了看确实孤身一人、无处可去的方嘉钰,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许多:“这倒是个稳妥的办法。顾同学是医学院有名的高材生,做事严谨细致,有他照顾着,我们也比较放心。”
方嘉钰似乎完全没料到这个发展,有些怔住,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茫然与意外。
他下意识地又看了看顾一,后者依旧维持着那副冷静自持、纯粹是出于同学互助和医疗建议般的公事公办模样。
最终,脚踝处一阵阵袭来的锐痛和眼前现实的窘迫,让他不得不低下头,轻声道:“……那,麻烦你了,顾同学。”
初入禁区。
顾一的公寓,如同他本人给外界的一贯印象,整洁、冷硬、一丝不苟到近乎苛刻。
整体的色调是统一的黑白灰,家具线条利落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带有个人情感的装饰品。
空气里常年弥漫着淡淡的、代表洁净与秩序的消毒水气味。
靠墙的书架上,厚重的医学典籍按照科目与高矮顺序排列得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
客厅的玻璃茶几上,除了一个处于待机状态的笔记本电脑,空无一物,光可鉴人。
当顾一几乎是半扶半抱着,将行动不便的方嘉钰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客厅里唯一的那张深灰色布艺沙发上时,两个截然不同、原本平行运行的世界,在这一方狭小却界限分明的空间里,发生了第一次无声却剧烈的碰撞。
方嘉钰身上沾染的、独特的松节油与油画颜料的芬芳,他毛衣柔软蓬松的触感,他因为寻找舒适姿势而微微挪动身体时,布料与沙发摩擦产生的细微声响。
甚至,仅仅是他安静地坐在那里,本身就像一道过于绚烂、过于温暖的异色光芒,猛地、不由分说地投射进了这个只有黑白灰的、秩序井然的、冰冷而精确的空间。
顾一转身走向厨房去给方嘉钰倒水,背对着那道突然闯入的光源。
他的手指紧紧攥着冰冷的玻璃杯壁,那寒意却丝毫无法平息他内心深处正翻涌着的、混合着恐慌与某种隐秘兴奋的惊涛骇浪。
他的观测站,他的绝对领域,他的……用以冷静剖析自我情感的病理实验室。
此刻,正毫无防备地、安然放置着他暗中研究了无数个日夜的,那份独一无二的、活生生的“病理切片”本身。
这不再是他隔着遥远安全距离的、单向的、无声的观测。
这是一场,由意外开启,由他亲手引狼入室的,结局完全未知的、情感风暴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