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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资源倾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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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陈禾是什么时候?
邵宴问自己。
或许是那天刚转到江临一中。
手续办得仓促,没什么兴致熟悉新环境,只记得楼道里吵得很。发小江翊勾着他肩膀,声音散漫的介绍这破学校。
邵宴没怎么听,目光掠过一张张带着好奇或打量表情的脸,只觉得烦透了。
就在他们穿过的走廊时,一个身影从斜里快步冲出,大概是被人群推搡没站稳,结结实实地撞上了江翊。
“我操!没长眼啊?”江翊被撞得一个趔趄,火气瞬间上来。
那撞人的男生自己也踉跄了一下,手里拿着的东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正好滚到邵宴脚边。
是一支笔。
深蓝色的笔杆,样式老旧,笔身中间歪歪扭扭地缠着透明胶带。
邵宴的视线在那支钢笔上停留了一秒。
那男生已慌忙蹲下捡拾。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肩胛骨在布料下清晰凸出。抬头想够笔的刹那——
目光撞上。
少年额前黑发晃动,露出一双清澈的眼。
男生动作很快,抓起笔,指尖小心地擦过那圈胶带,他低声对江翊说了句“对不起”,声音带着紧张,还没等江翊开口,那人利落站起身,重新汇入嘈杂的人流。
江翊还在不满地嘀咕:“……就一留级生,走路都不带看道的。”
邵宴站在原地,鼻尖还残留着那男生靠近时带起的皂角清香
邵宴顿了一瞬开口道,“他叫什么名字”
邵宴没打断江翊此时的絮叨,目光落在陈禾消失的方向,直到江翊说得口干,他才开口:“陈禾。哪两个字?”
江翊愣了一下,没料到邵宴会问这个,挠了挠头:“呃……禾苗的禾吧?陈就是那个陈。怎么了?”
邵宴没回答。
这人对待那钢笔怎么跟搞得修复古董一样。
上课铃适时响起。
班主任早已等在教室门口,一见邵宴过来立刻迎上前,腰都弯了几分,脸上堆满谄媚的笑:
“邵同学,教室您父亲都安排好了,有什么需要随时跟我说。”
邵宴略一颔首,没多说什么。
走进教室,班主任快步走到讲台,用力拍了拍桌子让底下安静,声音都比平时高了八度:“同学们安静!今天我们有位新同学转来我们班——邵宴同学!大家欢迎!”
底下的议论声嘈杂,更多是好奇打量。
邵宴站在讲台旁,身形挺拔,简单的校服穿在他身上也显得格外利落。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班,最后落在最后一排的角落。
是那个男生。
陈禾依旧低着头,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此刻正专注地看着摊在桌上的习题集,手指间转着的,正是那支缠着透明胶带的钢笔。
“邵同学,您看……”班主任凑近些,指着靠窗“那个位置视野好,觉得怎么样?”
那姿态不像是老师安排学生,倒像是征求上级意见。
邵宴“嗯”了一声,朝那个位置走去。
经过陈禾桌旁时,他能更清晰地看到陈禾微微抿紧的唇线,还有那截握着笔的手腕。
陈禾自始至终没有抬头。
下课铃响,教室里瞬间喧闹起来。邵宴径直出了教室,去了图书馆。
图书馆老旧,但胜在安静。他在外文阅览区找了张靠里的桌子,摊开从伦敦带回来的几份金融期刊,拿出自己的钢笔开始批注。他的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沉稳的沙沙声,与周遭隔绝。
直到身后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邵宴笔尖一顿,眉宇间掠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他放下笔,回头。
视线所及,是散落一地的几本厚重法律书籍,以及正蹲在地上,手忙脚乱试图将它们拢起的陈禾。他低着头,耳根因为窘迫发红。
邵宴看着他仓促的动作,目光落在他口袋那支缠着胶带的笔上。
他开口:
“陈禾。”
地上的身影猛地一僵。
陈禾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他抱着捡起的书站起身,有些无措地看向邵宴。
“坐。”邵宴用目光示意了陈禾坐自己对面的空位。
陈禾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来,轻轻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带着显而易见的拘谨。他把那几本厚重的书放在腿上。
邵宴没绕圈子,问得突兀:
“为什么一个破钢笔,你这么宝贝?”
陈禾下意识地握紧了那支笔,指腹摩挲着笔杆上的胶带。他垂下眼睫,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声音很低:
“我父母留下的。他们……出车祸了。”
邵宴看着他低垂的眉眼,了然。
没有安慰,没有感慨。
空气安静。
他不再看那支笔,目光落回期刊上,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淡漠:
“书,放桌上吧,你抱着不累?”
陈禾怔了怔,依言轻轻将书放在了桌角。
听话,懦弱,内向。
邵宴无声地为他贴上了第一个标签。
午后的阳光毒辣。或许是此刻正是午休的缘故,阅览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四周安静得能清晰听到两种不同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
邵宴自己的则是流畅的沙沙声。
而陈禾那边,除了笔尖与纸张的摩擦,还夹杂着纸张摩擦的声响。
邵宴抬眼,看到陈禾正皱着眉,手里抓着一团卫生纸正在擦笔尖上渗开的墨渍。
陈禾手里那支破钢笔,笔尖明显是有问题,漏出的墨水一直在弄脏他的作业本。
陈禾写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处理一下墨迹,进度缓慢,额角都渗出了汗。
邵宴看着,眉头蹙起。
他放下笔,从包中取出自己的钢笔。
“嗒”一声,放在陈禾面前。
陈禾写字的手顿住,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向那支一瞧眼就知道不便宜的笔,又看向邵宴,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
“用这个。”邵宴说。
陈禾手指蜷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摇头,声音很低:“不用了,我……”
“影响效率。”邵宴打断他,“时间也是值钱的。”
陈禾的视线在那支笔与邵宴之间游移一瞬。
最终,他伸手拿起。
他拔开笔帽,露出精致的金色笔尖,在纸面试着划了一下。墨水均匀流畅地渗出,清晰利落的字迹,再没有任何阻滞和污损。
陈禾低声说着谢谢,而他低着头,继续写了起来,耳根却不受控制地红了些许。
邵宴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自己的期刊。
眼角的余光里,是陈禾书写时微微颤动的睫毛,和那支在他手中显得格外顺滑的新钢笔。
这份安静没持续多久。
图书馆门口传来一阵不耐烦的脚步声,江翊声音传来:
“邵宴!我就知道你在这儿。赶紧的,校门口有人找你。”
邵宴抬眸,看向一脸急躁的江翊,没动。
江翊凑近些,补充:“你家老爷子的人,看着脸生。”
邵宴合上期刊,利落地将东西收进包里。
站起身时,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对面的陈禾。
陈禾依旧埋首在律法书里,握着那支笔,写得专注。
邵宴没再停留,跟着江翊走出图书馆。
校门口,黑色车在阳光下显得扎眼,穿着西装的男人站在车旁,正拿着手机通话,见到邵宴出来,快步迎上。
“少爷。”男人微微颔首,姿态恭敬。他将尚未熄屏的手机递过来,
“董事长电话。”
邵宴接过,将手机放到耳边。
“爸。”
电话那头的低沉的声音传来:
“同意你回国是让你认清现实,看清楚邵家需要的是什么,不是让你换个地方玩过家家。”
邵宴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掠过校门口那些嬉笑打闹的学生,最后落在远处教学楼那个图书馆方向的窗口。
电话那头还在继续,但他没再仔细听。
听筒里最后一句是:“别浪费资源。”
电话挂断。
资源
这两个字如同针,刺破了此刻阳光下的喧嚣。
将他拉回书房里与父亲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正面争执。
红木书桌后,父亲的身影如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邵家不需要质疑规则的继承者。”邵父声音没有起伏,却字字砸在邵宴骨头上,
“你的责任是学会运用规则,掌控资源,而不是挑战它。”
还带着几分少年意气的邵宴,脊背挺得笔直,迎着那道审视的目光:“我只是在质疑您的教育方式。
您怎么证明,只有好出身才配享有顶级资源?如果资源给到对的人手里,产出会不会更惊人?”
他记得自己当时甚至举了几个例子,试图用数据和逻辑去支撑那个天真的想法。
父亲的回应是一声极轻的嗤笑,混着失望与不容置喙:
“证明?你没资格跟我谈证明。等你真正掌控了资源,才有资格说这种话。
而你,邵宴,你觉得你离了邵家,你算得了什么。
你不是想回国吗?去吧。认清现实”
校门口的阳光有些晃眼,邵宴眯了下眼睛。
现实?
他抬眼,再次望向图书馆方向。
陈禾。
一个留级生,父母双亡,靠着破钢笔和死读书。浑身上下,唯一能称得上资源的,大概就是那双眼睛里还没被现实完全磨灭自尊。
一个初始条件不能再低的……样本。
父亲说,别浪费资源。
他要用资源,投注在这样一个人身上。
如果他能用资源,把这把刀磨出来…
证明在绝对资源倾斜下,刀也能锋利。
那算不算是,对他父亲那套固化的教育,最有力的回击?
陈禾。
他无声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放学铃响过后,邵宴在教学楼后堵到了陈禾。
陈禾背着打着补丁书包,他独自一人,步伐很快。
“陈禾。”
邵宴出声,看着他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眼神里带着困惑和警惕。
“邵…同学?”陈禾疑惑开口。
邵宴没绕弯子:“有个合作,想跟你谈谈。”
陈禾更疑惑了,眉头微微蹙起:“合作?……我们…我不懂我们之间能有什么合作?”
“学校律法社团,缺个整理案例的人。”邵宴语气平淡,“工作不难,需要细心,每周三次,时薪是市场价的俩倍。”他目光扫过陈禾校服袖口的毛边,“你不是需要钱吗?”
陈禾愣住了,眼睛因为惊讶微微睁大。他确实需要钱,非常需要。但天上掉馅饼的事,他本能地不相信。嘴唇动了动,他想问为什么是他,想问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邵宴看着他脸上闪过的挣扎和犹豫。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
“为什么……给我?”陈禾最终还是问了出来,声音有些干涩。
“我需要一个可靠的人处理琐事,而你,”邵宴的目光扫过他校服袖口的毛边,“需要钱。我们各取所需,很公平。”
他刻意将“各取所需”与“公平”咬得清晰。
陈禾沉默了,低着头。他能知道这机会的诱惑,也本能地察觉到这背后可能并不简单。但两倍的时薪……对奶奶和姐姐来说,能减轻很多负担。
他挣扎了几秒,最终还是现实压倒了顾虑。
他抬起头时,眼里还残留着不安,但更多的是下定决心的认真:“好。我去。”
“明天放学,社团活动室。”说完便转身离开,没有多余的话。
隔天邵宴推开社团大门时,陈禾已经到了。
他坐在最靠里的椅子,背脊挺得僵直,身上还穿着那破旧校服。
而他面前摊着本案例汇编,低着头,眼睛盯着纸面。
这间活动室里的人,
要么是家里早就铺好了未来从政从商的路,来社团混个履历;
要么是真心热爱法律,带着些理想主义。
基本上都三俩聚着,讨论着最新的模拟法庭案例,语气轻松。
带着一种从小被资源喂养出来的从容。
而陈禾,没有。
穷酸,好掌控,适合塑造。
他在心里,落下第二次评价。
“宴哥!”江翊先瞧见了他,扬手招呼了一声
这一声让不少人都看了过来,包括陈禾。
陈禾抬起头,目光撞上邵宴又立刻垂下去。
但邵宴看到了他的动作。
邵宴没回应江翊,径直走了进来。
林澈从另一侧走过来,手里端着两杯咖啡,递了一杯给邵宴,顺着邵宴刚才的视线也看到了陈禾,笑了笑,压低声音:“你找那小孩?挺认真的,来了就闷头干活,话少。”
邵宴接过咖啡,没说话。
他走到长桌主位坐下,咖啡杯底与木质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几个富家公子哥围拢过来,而他们的话题始终围绕着地产发展。
邵宴听着,偶尔应一两句,视线的余光却时常扫向角落。
他看到有人走过去,似乎是问了陈禾一个关于案例分类的问题。
陈禾愣了一下,随即清晰而快速地解释了几句,尽管语速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问的人点了点头,走开了。
陈禾松了口气,下意识用指尖蹭了蹭鼻尖,又立刻埋下头。
那种小心翼翼,生怕出错,但又拼命抓住机会的用力感,都快凝成实质。
脆弱,又顽强。
邵宴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苦涩感滑过咽喉。
“别浪费资源”。
他现在做的,不就是将资源投注到这个样本上。
“哎,说到那个数据模型,我还缺个人帮忙处理基础数据,繁琐得很……”坐在邵宴面前的男生抱怨道。
邵宴放下杯子,声音不高,刚好能让桌边几个人听清:“陈禾。”
角落里的身影猛地一颤,抬起头时眼睛里带着明显的疑问和慌乱。
“你过来。”邵宴说。
陈禾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笔,站起身走过来。他走得很慢,似乎是在极力控制步伐不要显得仓促。
“邵同学。”他站定在桌边。
邵宴没看他,目光落在刚才抱怨的男生身上:“他不是在整理案例?数据归类是他的强项。你那点基础工作,让他做。”
那男生愣了一下,看看邵宴,又看看站在一旁的陈禾,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反应过来,笑着对陈禾说:“那感情好啊!同学,麻烦你了?回头我把资料发你。”
陈禾似乎反应过来,他看着邵宴,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效率。”邵宴吐出两个字,截断了他还未开口的话。
邵宴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咖啡杯,不再看他。
陈禾在原地站了两秒,最终低低回了句:“……好。”
他转身回到角落,那身影似乎比刚才更僵硬了。
这机会是带着施舍的针,刺破少年可怜的自尊。
但机会背后是资源。
只有让陈禾接触核心,他才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社团散场时,天色已经黑透。
邵宴注意到陈禾正收拾自己的东西,他动作带着些焦急。
“陈禾。”邵宴喊住了他。
陈禾脚步顿住,转过身。
邵宴从包里抽出几张纸币,递过去。“今天效率不错,额外的。”
陈禾看着那几张钞票,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他将手背在身后。“不用……说好的时薪,林学长已经给过了。”
“你应得的。”邵宴的手没收回,“拿着。下次数据分析,我要在四十八小时内看到初稿。”
陈禾的呼吸急促了些,胸膛微微起伏,他盯着那几张纸币。
邵宴看到陈禾眼神里挣扎着屈辱和现实的需求。
最终,陈禾伸手接过了钱,指尖擦过邵宴的手心。
陈禾的手,冰凉一片,甚至带着细微的颤抖。
“谢谢。”两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攥紧钱,猛地转身,踉跄着冲出了教室
“你对那小子挺上心啊?”江翊凑过来胳膊顺势搭上邵宴肩膀,看着陈禾消失的方向,语气带着点玩味,“这不像你风格。”
邵宴拨开他手臂,脸上没什么表情。“一个能用的人而已。”
林澈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闻言看了邵宴一眼,眼神里带着若有所思。
赵宇这时才打着哈欠从里间晃出来,搂住邵宴另一边肩膀,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宴儿,站这儿喝风呢?赶紧的,小爷饿死了,老地方,我请客!”
邵宴“嗯”了一声,被赵宇半推着往前走。
他最后瞥了一眼陈禾消失的地方。
他知道那笔钱和当众指派会像楔子,钉进陈禾的心里。
无论是动力还是芥蒂,他都不在意。
他只要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