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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身影 ...

  •   一场秋雨一场寒。一两周过去,到十一月初,北京树叶几乎落了一半。天气倒是稍微回暖一点,不像十月中旬那样阴冷。阳光明媚、树叶金黄,真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了。

      早晨六点半,城市还没有完全苏醒,秋冬的冷空气里混着一点烟尘的气味。陆承舟从王府井地铁站口出来,沿着东单北大街往东走,迎面正对的就是清晨的阳光。

      巷口有人摊煎饼、卖早点。有些病人家属模样的人,拎着CT袋子或者病历,三三两两站在早点铺子旁,喝豆浆、抽烟、揣着兜望天。

      走到卖粥的小摊,阿姨已经眼熟陆承舟,一边给别人打包,一边问他:“还是燕麦小米粥?”陆承舟也摘了耳机,轻快回答:“是嘞,谢谢您。”

      他最近心情一直挺好,音乐播放器好像也懂他的情绪,虽然是在喜欢的歌单里随机播放,但放的都是欢快的歌曲。自打从儿科轮转走,到了神经科,工作明显轻松多了,不用再担心小孩子哇的一声吐到自己脚上,也不用空手拿痰杯给他们接痰了。

      神经科的导师人很和善,科室氛围好,也是他感兴趣的方向。他读的是协和的“5+3”,今年已经是规培的最后一年,如果没有意外,明年他就要拿到六证,成为一名正式的神经外科医生了。

      陆承舟喝完粥,继续往前,进了医院大门。大概再放一首歌就要到科室了,他希望最后一首也好听一点儿,就当是给今天的工作开个圆满的头。

      上一首歌结束了,耳机里安静了七八秒。然后是一阵似有似无的石琴前奏。音符被敲出来,一跳一跳的,声音很小,有点听不清。这歌曲好像十分熟悉,但他很久没听过了,一时想不起来名字。

      陆承舟迈上医院的扶梯,下意识从大衣兜中摸出手机,去看歌曲名称。

      赵雷《少年锦时》。歌封是米黄色纸面,灯笼一样的柿子往下落。

      扶梯的扶手卡顿了一下,比滚梯慢了一拍。陆承舟的心脏好像也跟着顿了一下。

      他有点懊恼,想:怎么就会忘了呢?音量比其他歌小、前奏比其他歌长,从前他一听到似有似无的石琴声——甚至不用听见前奏,当他发现两首歌之间的空当儿比其他歌要长的时候——他就知道是这首歌了。

      自己竟然还没把它从歌单里删掉吗?

      耳机里赵雷还在唱:“秋天的时候/柿子树一熟/够我们吃很久……”

      那是他曾经最喜欢最喜欢的歌词了。而此时他却心烦意乱,不愿再听,逃避一般地扯下耳机,把它丢到衣服兜深处了。

      到诊室,导师还没来,三个规培生难得有空聊点天。谭薰和徐雨辰都是小姑娘,鬼精鬼灵的,算陆承舟的师妹,还有两年才毕业。

      谭薰打量徐雨辰,有意逗她,问:“今天打扮这么精致?”

      徐雨辰正穿白大褂,把墨蓝色水笔别在胸口,兴致勃勃说:“今儿晚上有约会!”

      两人哈哈笑,陆承舟跟着温吞吞地笑一笑。这时导师从诊室小门进来,大概是听见了这帮年轻人的谈话内容,说:“这么开心啊。”

      谭薰顺嘴接过来话,道:“宋老师,他俩感情可稳定了!”徐雨辰忙补充:“嗨,谭薰才叫稳定呢,人家从高三开始谈,现在都六七年啦!”

      “宋老师”是五十来岁的男性,有点秃顶了,但医术相当精湛,基本上是神外手术的“一把刀”。他有意打趣陆承舟,问:“我们小陆呢?感情状况怎么样?”

      陆承舟一下子脸颊发烫,沉默吞吐了几秒,然后说:“没……还没有。”

      宋老师还是笑眯眯地说:“小陆这么年轻有为,还愁找不到对象呢。”徐雨辰说:“师兄特正经,还总害羞,像块木头似的。”

      三人又一起不抱恶意地笑。陆承舟没再搭话,转过身去帮着整理诊室,却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一下一下沉郁地撞击胸膛。

      方才徐雨辰说:谭薰从高三开始谈,现在都六七年了。

      他忍不住去想,如果他和……他,一切顺利的话,高中两年、大学八年,到现在已经快十年。

      十年,都快成老夫老妻了。被人问起来,他可以骄傲地回答他们陪伴彼此的时间。他可以掰着手指头,一件一件事情细细讲,从他们相遇的第一件事讲起,讲到现在他们的生活。

      徐雨辰说自己像“木头”。赵……他也是这样评价自己的。

      那时候他们读高一下,陆承舟还没开窍,学不明白天体运动。这个被称为高中物理最简单的一部分知识,被陆承舟学得一塌糊涂。他记得那时候自己坐教室最右一列,靠窗。月考卷子发下来,他没去吃午饭,拿橡皮加修正带盖住卷面上鲜红的“64分”,对着天体运动那一堆公式发愁。

      这时候走廊过道的窗户被拉开了,那个人左手一瓶酸奶,右手一瓶酸奶,都是红枣味的,问他:“怎么,考差一点就不吃饭啦?”

      然后一只胳膊伸到他面前,把一瓶红枣酸奶放在他桌子上。一颗脑袋探进来,请示道:“我看看你卷子,不介意吧?”

      嗯,不介意。于是那颗脑袋认认真真扫了试卷几分钟,留给陆承舟一个后脑勺的发旋。随后他转过身来,笑着说:“哎呀,我知道了,你就是这里这里还没有弄懂。其实不难的,我给你讲呀,你肯定一听就会了。”

      那张脸笑得很明媚,没有傲气,让陆承舟一瞬间想到教学楼侧门边上,那株早春初开的白玉兰。继而他又想:眼前的可不是一般人物,是物竞大佬呀,全校都知道,高一刚入学就进了省队、拿了铜牌,估计到高二就要进国家集训队的。——他给我讲题,讲最基础的天体运动选择题?

      于是他诚惶诚恐地说:“啊!不……不用了,我再自己想想,谢谢……”

      那个人又笑了,水波一样清澈的眼睛,有意无意地掠过他的视线,然后说:“你呀,真是……”却没有说出口,话锋一转说:“把酸奶喝了吧。嗯,说不定喝完就开窍了。”

      后来他们相处久了,那个人就告诉陆承舟,其实那天他没说出口的话是:“你呀,真是木头!”

      木头。那个人就是这样说他的。

      ……赵飞羽就是这样说他的。

      想远了。

      陆承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告诫自己从回忆的水雾里抽身开来。赵飞羽和自己已经没关系了,早就没关系了。

      然而他还是不受控地陷入胡思乱想。八点钟,第一位病人进来。他想的是:七年没有见面,不知道赵飞羽现在什么样了?

      勉强看完了上午的号,吃午饭按照习惯是要听歌的,但是他的播放器卡在《少年锦时》,他不想听,也不想把那首歌跳过去。——赵飞羽现在估计在美国某个很厉害的大学里,快要变成学术新秀了吧,不像他在医院里过比社畜还忙碌的规培生活。

      下午,有个疑难病例。宋老师把三个学生召集起来看,三人有模有样地记笔记。而他手上写字,脑子里在想:高二,赵飞羽拿了金牌。高三的11月初,也就是现在这个时候,赵飞羽进国集了,是他们省当年唯一一位进国集的学生。陆承舟加倍努力地学习,以为一切都会像赵飞羽说的那样,两个人双双前往北京,共度大学时光。

      宋老师点他:“小陆今天有点心不在焉啊。”——是的,确实心不在焉。他最后真的考上协和了,但是赵飞羽却压根没来过北京,从他的世界里活生生蒸发出去。

      那条短信怎么说的来着?“意外得了个心仪offer,打算出国念书了。以后应该没再有见面机会了,祝好。”——是呀,轻飘飘的,似乎陆承舟一直是赵飞羽无足轻重的人罢了。

      所谓的心仪offer,自然不可能是突然降临的。陆承舟考理综的时候,想的是,考完最后一科,就可以见到考场外的赵飞羽了。然而赵飞羽呢?大概想的是怎样摆脱他吧。

      他是不是还得感谢赵飞羽?感谢他保留了最后一点良心,等自己高考结束了才甩出这条消息。

      2018年6月8日,考完理综,陆承舟走出考场,四下找不见赵飞羽的身影。

      从那一天起,两个人的世界就再也没有交集了。

      终于挨到下班。此时的医院依旧人满为患、水泄不通。陆承舟只觉得心绪是前所未有的烦乱,脑海里像扯着一团乱麻,想拼命地摆脱,但关于赵飞羽的回忆,好的坏的,都像鬼屋幽灵的白布条一样紧紧把他纠缠住。

      下到一楼,药房门口还是排着长队。队伍中部,两个疲惫的人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宣泄情绪,为谁前谁后而吵架。更多的人流化作粒子,从队伍中间人与人的空隙中费力地穿过。

      陆承舟只想赶紧回宿舍躺下,仗着自己长得高,把头仰起来,目光越过黑压压的脑袋顶,看准哪里有空隙就穿过去。

      靠右的角落,人少。贴着右面墙一路走过去,就能出楼了。

      在与门诊楼大门还有十步之遥的地方,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药房大厅的角落处、门诊大楼侧门边,安安静静地停着一架轮椅。

      轮椅上的并不是什么老人,也没穿病号服,而是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身形极瘦,穿了一件羽绒马甲,里面是雪白的修身毛衣,仿佛只剩一副骨架,风一吹就会跟着身下的轮椅一齐飘走。

      那青年腰部似乎没什么力气,整个人靠在轮椅靠背上。他正低下眉眼,用左手费力地捞起左腿,把那条死气沉沉的腿放回轮椅踏板上。

      这是个简单而直接的病例。按陆承舟作为医学生的知识,他应该能很轻易地判断出,面前这个人是脊髓损伤,超过50%的可能是由于车祸或者其他事故,损伤平面大概在c6或者c7。

      但是此刻,一切医学知识似乎都烟消云散了,刚刚脑海里的一团乱麻也不见了。此时陆承舟的世界,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惨白。

      因为轮椅上的身影——他听见自己的心脏撞击胸膛、血管的跳跃鼓动耳膜,他觉得全身的血液在往头上涌,整个人克制不住地眩晕与颤抖——不是什么别人。

      是赵飞羽。

      那人的双腿踩着轮椅踏板,不自觉地小幅度痉挛。过了半分钟,一切恢复平静,他这才抬起眼来,温和的目光自然而然地看向前方。

      而陆承舟就站在十米开外的地方,脚像生了根,再也挪不开,定定地看着他。

      一瞬间,两人四目相对。鼎沸的人群、嘈杂的声音,似乎都消逝了。天地安静下去,两人视线相交错的一瞬,炸响一声惊雷。

      陆承舟几乎是本能地大喊了一声:“赵飞羽!”

      而轮椅上的人却如同被雷当头劈了一般,拼命地摇动轮椅转身,把自己飞速摇出了门诊楼的大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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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不好意思大家,12月忙到自身难保了(T_T)停更一个月,1.10起恢复更新。专栏里《春生》的小故事发上来了,大家无聊的时候可以看一眼。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