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大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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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飞羽将轮椅摇得飞快。他回国两周多，请护工、收拾新家，劳心劳神折腾一圈，刚安顿下来没几天，今早起来，有点低烧。护工又恰好请假一天，所以他才自己来医院，例行检查化验。
发烧、感染、开药、吃药——一切都是他习惯了的生活。怎么就偏偏会在这里，在他完全没准备好的时刻，碰见熟悉的人，碰见他最想见却最害怕见到的人？
医院楼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天。傍晚六点，太阳已经落下，而夜幕并不清透，反而厚厚地积起云层。一阵针刺般的痛觉传过赵飞羽周身，他手一顿，轮椅慢慢地停了。
而陆承舟已经穿过水泄不通的人群，追到赵飞羽身后，只差一点就要追上。他顾不得旁人目光，扯着嗓子大声喊：“赵飞羽！”
轮椅上的人不说话，又拼命摇起轮椅往前。离得近了，陆承舟才注意到，眼前人修身的毛衣之下，是萎缩得纤细的手臂；摇轮椅的动作也并不自然，手指蜷着，一下一下费力地摇动后轮。两人还差三步远的距离，陆承舟朝赵飞羽喊：“你手怎么了！”
还差两步远。陆承舟想起刚刚在门诊大厅，看见赵飞羽一点点把左脚挪到轮椅踏板上。他渐渐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又心急如焚：“你腿怎么了！”
还差一步远。陆承舟马上就要抓住前面人的轮椅扶手。
然而那人忽然停住了，熟练地翘了个轮，原地转过来半圈，抬起头来，不顾陆承舟惊愕的目光，将他从头到脚飞速打量了一遍。
“……你找错人了吧，”轮椅上的人微笑着说，“我不认识你。”
一声闷雷从远方传来，然后是这个秋天的最后一场阵雨。雨水滂沱，毫无征兆地从空中砸落。陆承舟站在雨里，像一棵被砍光了枝叶的树。
他包里有伞，但此时已经无所谓是否被雨淋。他确定那个人就是赵飞羽，七年前给他带酸奶、给他讲题、给他安慰、给他发那条短信的赵飞羽啊。
他绝对不会认错的。因为在那人笑意盈盈地跟他说“我不认识你”，然后转回身子之前，他看见他眼眶里的泪了。
哪个人会因为一个疯子傻子一般追过来的、认错了人的陌生人流泪？
……
而赵飞羽却没有带伞。雨打湿了他的头发、睫毛、脸颊、肩膀。他后背很疼，也许是因为旧的刀口，也许是因为新的肿瘤。但是他已经想不了那么多，心里一半是赶快摆脱陆承舟、回到家里的念想，另一半是眼泪，复杂的、止不住的眼泪。
方才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用最短的时间珍而重之把陆承舟扫了个遍。陆承舟的声音变了，比先前要深沉一点；发型也变了，当年那个穿校服的小寸头，现在收拾收拾，真的是一表人材的模样了。
深秋雨水很凉，砸下一滴一滴；而他眼泪很热，流成一行一行。看见陆承舟的好，赵飞羽就加倍地开心；可是想到自己呈现在他面前的模样，他就又加倍地难过。
情绪一激动，肌张力就跟着升高，下肢又开始痉挛。束了绑带的双脚双腿，在相互摩擦颤抖。但他不敢停下、不敢回头。
好在他租的房子离医院很近，离家只剩下两百米的距离。雨下得更大了，小巷里路灯亮起，照彻密密麻麻的雨丝。他猜想陆承舟应该已经放弃跟着他，找了个避雨的地方，或者已经回家。
但是突然，雨好像停了。赵飞羽诧异地张望，看见亮晶晶的雨点依旧砸向水坑，飞溅到他的轮椅踏板上。只是，不再有新的雨点落到他身上。
他缓缓抬眸，一把黑色的大伞，稳稳撑开在他头顶之上，挡住了大雨瓢泼的天空。
身后，陆承舟的声音压过雨声，传过来。他说：“下雨了，你没手打伞，所以我帮你打。你可以装不认识我，但我知道我没认错。我也不会缠着你，只送你回到家，就当我日行一善了。”
两人于是一路无言，默默在雨中又向前行了一段距离，到了赵飞羽家门口。房子是他哥帮他租的，旧民宅，但离医院近，而且在一楼，室内空间也大，方便做无障碍设计。
陆承舟收起伞，问：“到了？”
赵飞羽低下头，很小声地应：“嗯。”门锁是人脸识别，经过了特别改装。赵飞羽颤悠悠费力抬起一只手，虚虚按下一个键，系统识别到他面孔，吧嗒一声，大门开了一道缝。
陆承舟站在楼道里，离门稍远的地方，似乎在等赵飞羽发话，然而对方只是沉默。两个人在门口僵持了半晌，最后陆承舟说：“那我走了。”
赵飞羽说：“……谢谢。”然后又艰难地补上一句：“你别着凉了。”
他不敢回头去看陆承舟。他知道他只有一把伞，这伞给了轮椅上的自己，那么陆承舟肯定浑身都湿透了。说不心疼是假的，说不愧疚是假的，他于情于理都应该让陆承舟到家里坐坐，给他泡杯热茶，或者做一顿香喷喷的饭菜款待他。
但是他做不到。手没有力气，连一壶开水、一口铁锅也端不起；更何况，一旦让陆承舟进了家门，自己更残破、更狼狈不堪的模样就会被看见。
他出来的时候，为了图方便，并没换新的纸尿裤。现在在外面待了这么久，再加上痉挛，已经能从运动裤中辨认出纸尿裤饱胀的轮廓。
——是的，这就是赵飞羽你现在的身体状态。一个残疾人，一个病人，一个除了勉强够格的自理能力之外一无所有的废人，尊严与生命都所剩无几。陆承舟不应该，也不可能参与到你的生活里。
赵飞羽这样对自己说，然后关上了家门。
大门一关，陆承舟被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他终于能够卸下先前的戒备。紧绷的神经一断，他才发觉，自己已经接近身体的极限了。刚刚摇了一路轮椅，此时上臂酸痛，心脏狂跳。更糟糕的是，淋了一场雨，早晨的低烧似有发展之势。
他花了将近二十分钟，费力地用手把外衣外裤一点点蹭掉。还没转移到床上，尿液就从已经饱和的纸尿裤里缓缓滲流了出来。
因为细菌感染，小便有一股异味，赵飞羽顿时觉得自己好恶心，咬着牙把轮椅摇到了卫生间，想给自己转移到浴室，简单冲洗一下。
但是他已经高烧，头脑昏沉，浑身没劲，最后只费力撑起身子，转移到了坐便椅上，换掉饱和的纸尿裤，弄得卫生间地面和轮椅上都一片狼藉。
护工不在，他一个人做不到给自己换新纸尿裤，只好勉强拿了一张隔尿垫，垫在轮椅的坐垫上。
以往护工干这些事情的时候，他都闭着眼，反正身体没有知觉，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但当他此时低下头去，看见自己的两条细瘦变形的腿、大腿根部的软肉、白花花的隔尿垫上泅开的尿渍……一阵强烈的自我厌恶感，顿时像潮水一样涌来。他克制不住地干呕了几声，忙扯过来浴巾，盖在腿上。
这时候还没来供暖，屋子里格外阴冷。而赵飞羽本来体温调节就有问题，此时因为发烧，已经一阵一阵地打起寒颤。身子每颤抖一下，一点尿液就从身下泌出，晕开在浅蓝色的隔尿垫上。
他想给自己找点退烧药吃，但是对乙酰氨基酚装在不常用的小药箱里，搬完家还没来得及让护工收拾，此时正摆在衣橱上层，他够不到的地方。
他打开平板，想点个外卖送药，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几乎失去全部力气。平时用指关节还能敲屏幕，此时只能叼着电容笔操作。口水差一点就要流下来，但喉腔内火辣辣地灼烧着，似乎要将他体内的最后一点水分也蒸干了。
他甚至没力气再回到床上，只坐在轮椅上，勉强喝了几口早晨杯子里残留的冷水，然后伏下身子，趴在桌上，等待退烧药。
也许过了二十分钟，也许过了四十分钟，外卖小哥在楼道里咚咚敲门。赵飞羽此时神志已经有点模糊，费力把自己摇到门口，贴着门，因高烧而喘息着说：“放门外就行，谢谢……”
那人却一直一直敲门，似乎有不开门不罢休之意。每敲一下，赵飞羽的心脏就跟着难受地收缩一下。他只好匆匆整理了一下腿上的浴巾，确认它们尽可能地遮住了自己下身的残态，按下了开门键。
门开了，然后一只脚踏过门槛，抵住了门，似乎怕它马上就会关上。
陆承舟浑身湿透，拎着明亮颜色的“xx买药”的袋子，满眼焦急与疲惫，站在门口。
他说：“小票上写着，退烧药。现在我可以进来了吗？”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