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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池中物 ...

  •   莲池的水总是暖的。
      九重天的仙人们都这么说——说池底有上古神祇遗落的暖玉,说活水引自天河最温柔的那一脉,说这是天界为数不多尚存温度的地方。
      时珩浸在这一池温存里,阖着眼。
      晨光刺透千年不散的灵雾,在水面碎成万千金鳞。他仰靠在池心青玉莲台上,长发如晕开的墨,几缕湿漉漉黏在颈侧,更多的散在水面,随波轻荡。
      身上那件浅青鲛绡袍吸饱了水,薄如蝉翼,近乎透明。他浑然不觉,任由自己半沉半浮,像一株寄生在暖水里的倦怠水草。
      脚步声来了。轻,缓,目的明确。
      时珩没睁眼。他知道是谁。
      “十一弟果然在此。”是三皇子凌焕的声音,温润里裹着层薄霜,“听闻你昨夜修行顿悟,一早便不见人影,原是在此……静心。”
      时珩缓缓掀开眼帘。
      浅琥珀色的瞳仁里映着潋滟水光,比莲池的水更澄澈几分。他侧首望去——凌焕,四皇子凌岳,身后跟着几名低眉垂目的仙侍。他的目光掠过最末那名侍从发间一点不易察觉的黑羽,唇角浮起极淡的弧度。
      “三皇兄,四皇兄。”他声音浸了水汽,有些软,“晨露未晞,怎有雅兴来此?”
      凌焕在池边站定,玄色锦袍下摆扫过白玉砖。“路过罢了。再过半个时辰便是问道殿择师大典,十一弟……似才想起来沐浴涤衣?”
      时珩低头看了看自己紧贴身体的湿衣,水珠正沿着衣襟断线似的滚落。他轻轻“啊”了一声,恍然道:“皇兄说笑了,方才雾浓,一时不察,滑进来了。”
      “滑进来?”凌岳笑了一声,那笑却没进眼睛,“十一弟这‘不察’,倒是有趣得很。”
      时珩只是弯着眼笑,不辩解。水光映着他瓷白的脸,湿发缠在颊边,模样干净得近乎脆弱,像一尊精心烧制却未上釉的薄胎瓷,让人看着便忍不住屏息。
      凌焕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片刻,转向身后:“去,为十一殿下取套干净礼袍。”
      仙侍躬身退下。
      池中少年又阖上眼,似乎并不为眼前的窘境所扰,晨光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镀了层碎金。
      衣袍很快取来,月白底色,银线暗纹,整齐叠放在玉盘里。
      凌焕单手接过,却没递出。他若有所思地瞥向池面:“十一弟可知,今日择师大典,父帝特地请来了青鸾山清微真人主持。”他踱到池边另一侧,袍角拂过地面,“真人最重仪容风纪,若见弟子衣冠不整……”
      话音未落,脚下似是微绊。
      玉盘脱手。那叠得齐整的月白衣袍在空中散开,轻飘飘落向池畔——不偏不倚,正盖住一片湿滑的青苔。
      “殿下恕罪!”仙侍慌忙跪倒。
      凌焕摆了摆手,看向时珩,神色歉然:“底下人手脚笨,十一弟莫怪。”他顿了顿,“只是这衣裳污了,怕是不能穿了。再取一套,又恐误了时辰……”
      凌岳适时接话,声音温和:“十一弟不妨先上岸?池边风凉,久浸伤身。”
      时珩的目光掠过青苔上那团月白,又缓缓移回两位兄长脸上。
      “怕是……上不来了。”他动了动浸在水中的腿,带起一阵涟漪,“方才那一滑,扭了筋脉,下半身灵气淤塞,动弹不得。”
      凌焕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挑。
      “这可难办了。”他注视池中少年,微微蹙眉,“清微真人最厌弟子失仪。若你仓促赶去,反倒不美……”他蹲下身,声音放低,“不如这样——为兄持你玉牌,先行前往典仪司告假。你在此调息,待筋脉舒缓,再从容上岸。”
      时珩眨了眨眼,水珠从睫毛滚落。他笑了:“还是皇兄想得周全。”
      少年解开湿透的衣襟,从贴身处取出一枚莹白玉牌——正面刻着“时珩”,背面是天帝玺印,被水浸润后更显温润。
      “那便有劳了。”他伸手便将玉牌递向池边。
      凌焕显然没料到他如此干脆,怔了半瞬才伸手去接。就在指尖即将触到玉牌的刹那,玉牌倏然从少年湿滑的指间脱出,在空中划过一道莹白的弧——
      “叮。”
      一声极轻的脆响。
      玉牌没入莲池深处,只在水面留下几圈迅速平复的涟漪。
      四周静了一瞬。
      凌焕的手还悬在半空,维持着那个欲接未接的姿态。他望着重归平静的池面,缓缓收回手,摇了摇头:“今日真是诸事不顺。”他转向时珩,面色歉然,“十一弟水息功夫尚浅,可需皇兄派人打捞?”
      池心,少年静静望着玉牌消失处,雾气模糊了他的神情。
      片刻,他抬起头,笑了笑:“不必了。大典将至,皇兄快些去吧,莫为我误了时辰。”
      凌焕注视他片刻,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也罢。只是问道殿有父帝亲设的结界,无玉牌者不得入内。”他顿了顿,“十一弟……好自为之。”
      时珩点了点头,仿佛毫不在意。
      “那你好生休养。”凌焕转身,“走。”
      一行人消失在晨雾中,再未回头。
      莲池重归寂静。时珩缓缓闭上眼,水面下的手指轻动。一缕极细的金光自他指尖溢出,悄无声息游向池底,如灵蛇般追着玉牌沉没的方向,没入深水。
      水面金光粼粼,映着他平静的侧脸。
      他忽然勾起唇角。
      “哗——”
      一道金光破水而出,细如发丝,却在晨光中亮得耀眼。它灵巧地缠上时珩手腕,末端卷着那枚莹白玉牌,轻轻落进他摊开的掌心。
      雾气开始散去,莲池轮廓逐渐清晰——青玉池壁爬满仙藤,池心九朵石莲含苞,水面零星点缀着睡莲,粉的,白的,在无边的碧色里沉浮。
      很美。
      时珩仰面看向九重天湛蓝如洗的天空,看向偶尔掠过的仙鹤与祥云,看向日光一寸寸驱散最后的雾气。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久到记不清年份,只记得也是这样一个清晨,也是在这池边。那时他还很小,小到连池水都嫌深,只敢坐着,把脚尖伸进水里。
      有人从身后走来,停在他旁边。
      “怕水?”那人问,声音温和。
      他点头,又摇头:“不怕……就是,有点冷。”
      那人笑了,蹲下身,伸手试了试水温:“是有点凉。”
      他看见那人袖口银线流云纹一翻,掌心便多出一枚小小的、发着柔光的玉髓。
      玉髓落水时,他以为会听见“扑通”一声——可没有。它像融化在了水里,消失得无声无息。
      然后池水有了温度。
      雾气蒸腾起来,仙莲次第绽放,顷刻间铺了满眼。
      他惊得说不出话,转头看向那人。
      晨光太盛,他看不清面容,只记得那双眼睛——沉静,深邃,像藏着整片星海的夜空。
      “你是谁?”他问。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今后若要练水中功法,就来这儿。”那人说,“池水会一直暖着。”
      说完,那人起身离开。白衣在晨雾中渐行渐远,最终没入云霞。
      他追了几步,想喊,却不知该喊什么。再回头时,玉髓已沉入池底无踪。可整个莲池都活了。仙莲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池水千年不冷。
      就像此刻。
      时珩低下头,玉牌躺在掌心,泛着温润的光。正面“时珩”二字清晰工整,是父帝亲笔。
      不是那人遗落的那枚。
      他翻过身,面朝下潜入水中。
      水淹没头顶的刹那,世界陡然改换模样。光线在水里扭曲成淡金色的纱幔,池底青玉砖铺展成朦胧的光带。他朝深处游去,动作流畅得像一尾生于斯长于斯的鱼。
      越往下,光线越暗,池水却越暖。
      他曾无数次潜入这片深水,指尖拂过每一寸池壁,寻找那传说中的温度之源。
      从来一无所获。
      时珩在池底静静悬浮片刻,然后双腿一蹬,向上浮去。
      “哗啦——”
      少年破水而出,湿发全贴在脸上、颈间。他游回莲台边,手臂一撑,轻松跃上青玉台面。水珠从发梢、衣摆不断滴落,在莲台上汇成小小一滩。
      灵雾散尽,晨光正好。
      九重天的天空湛蓝如洗,几只仙鹤悠然掠过,翅尖染着金色朝阳。远处,问道殿的钟声穿透云层传来——沉厚,悠远,一声接着一声,宣告择师大典即将开始。
      时珩站起身,湿透的鲛绡袍紧贴身体,勾勒出少年人纤细却已有韧劲的轮廓。他低头看了看掌心玉牌,又抬眼望向钟声来处。
      唇角那抹极淡的笑意再度浮现。
      他抬手,指尖凝聚微光。光芒流转周身,湿衣瞬间干透,长发无风自动,在肩后松散垂落。那件月白礼袍不知何时已穿在身上——银线暗纹在晨光下流转淡淡光泽,衣袂飘飘,俨然已是赶赴大典的皇子模样。
      他最后看了一眼莲池。
      水面平静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和他的身影。池底那枚暖玉髓依然无踪,那个白衣人却或许正在某处等着。
      有些答案,未必非要在池底寻找。
      时珩转过身,朝莲池外走去。脚步不疾不徐,袍角拂过沾着晨露的仙草,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
      问道殿的钟声还在响。
      一声,又一声,像是催促,又像是某种古老的召唤。
      他踏出莲池结界时,微微侧首,余光瞥见池心某处水面——那里,一圈极小的涟漪正无声荡开,仿佛有什么东西刚从深水浮起,又迅速沉了回去。
      但他没有回头。
      只是将玉牌系回腰间,理了理袖口,继续朝钟声的方向走去。
      晨光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影子尽头,莲池的水依旧温暖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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