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拜师贴 ...

  •   问道殿坐于九重天至高之处的浮岛之上。
      殿前是九千级白玉台阶,每一级都刻着不同的云纹,从下往上看,长阶仿佛直通天际,尽头隐在缭绕的仙雾里。此刻,阶上人影绰绰,拾级而上的不止有各位皇子,还有各宫仙君、受召而来的年轻仙官。衣袂迎风,环佩清响,远远望去,像一群彩羽的仙鸟正归向云巢。
      凌焕走在最前。靛蓝绣金的朝服衬得他身形如松,步履匀稳,每一步都踏在台阶的正中。那份从容,不像赴一场或将决定百年命运的择师大典,倒像闲庭信步。
      “三哥。”凌岳跟在半步之后,声线压得极低,“何苦费那些心思?怜止上神何等人物,怎会选一个灵窍难开、众所周知的……”他话未说尽,意却昭然。“十一弟便是来了,也构不成半分威胁。帝父再偏宠,总不至于把‘寂听峰’也当玩意儿赏了他吧。”
      凌焕脚步未停,唇角浮起一丝极淡的冷意:“帝父的偏宠,本身就是最大的变数。”他略一顿,声音更沉了几分,“择师大典年年皆有,可四位上神百年只择一徒。此次若错失,便需再等百年……大意不得。”
      凌岳眼神微动,若有所思:“可万一父帝察觉……”
      凌焕目光投向那仿佛直通天际的玉阶,轻笑一声:“你看这九千级台阶,本就是第一道无形的筛选。他若‘体力不支’倒在中途,或‘羞惭’不敢现身,众人也只会叹一句‘果然如此’,谁又会深究呢?”
      阶上已有几位根基稍浅的仙官气息微乱,额角沁出薄汗。对比之下,凌焕那份游刃有余,更显卓然不群。
      他再次驻足,回身俯瞰。下方云涛翻涌,莲池早已不见踪影。他眯了眯眼,转身,迈上最后一段直入霄汉的玉阶。
      问道殿的玄铁巨门已然洞开,门内传来的钟声浑厚沉远,涤荡心神。
      众人鱼贯而入。殿内极阔,乌金铺地,三十六根蟠龙金柱巍然矗立,撑起流转着周天星图的穹顶。夜明珠缀于其间,熠熠生辉,却照不暖殿中肃穆。
      御座上,天帝冕旒垂面,威仪深重。两侧,四位镇守四方的上神面目朦胧,如立于时光的彼岸。
      御座之下,十二张玉案分列两旁。前十张案后已有人静立,除长公主未至,唯最末一张空置。案面光洁如镜,倒映着穹顶的冷光,孤清得刺目。
      清微真人手持玉简立于御侧,雪白的眉须几不可察地微颤。他悄悄向上瞥了一眼——天帝的目光,似乎在那张空案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几不可见地颔首。
      辰时正刻已至。
      清微真人清了清嗓子,气息微提,正欲朗声宣告大典开始——
      殿外传来了脚步声。
      那声音并不沉重,甚至算得上轻缓,却奇异地踏在某种韵律上,每一步都稳稳落在众人心跳的间隙,不疾不徐,从容得仿佛信步于无人之境。
      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向殿门。
      逆着汹涌涌入的盛大晨光,一道身影步入大殿。
      细微的吸气声在绝对的寂静中蔓延开来。
      是时珩。
      他周身衣物已然干爽,那身月白礼袍妥帖地覆在身上,银线暗纹流转着低调的微光。唯独长发,仍带着点湿润的水意,并未束起,就这么松散地披在肩背。发梢末端凝着细小水珠,随着他的步伐,一颗,两颗,无声滴落在乌金地面,晕开深色的圆点,像墨滴落于寂夜。
      他行至御座前,躬身,端正行礼:“儿臣时珩,参见父帝。”
      天帝的目光落在他微湿的发梢,沉默片刻,方道:“时珩。”
      “儿臣在。”
      “为何迟来?”
      时珩抬头,几缕湿发贴着他光洁的额角,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清透见底,映着殿内的珠光,坦荡得毫无杂质:“回父帝,赶来时不慎落入了莲池。”
      殿中落针可闻。一种紧绷的古怪氛围无声弥漫。
      无人看见,御座之侧,那位始终垂眸静立、身着素白长袍的怜止上神,几不可察地抬了抬眼。
      听心之术无声漾开。
      周遭心音如潮水般涌入,纷乱杂沓:
      (……荒唐!如此场合,成何体统!)
      (哈……废物皇子当真名不虚传,空生得一副好皮相……)
      (落水?怎会这般凑巧?)
      (……三殿下身边那仙侍清晨引走的惊风鸟……原来用意在此。)
      (帝父竟未动怒……果然偏爱……)
      鄙夷,讥诮,了然,算计……千百年来,他听惯此音,心湖早已寂如古井,不起微澜。
      千百年来,他听惯此音,心神早已不起微澜。
      然而,当那无形的感知触及殿中刚刚直起身的少年时——
      却落入一片纯然的寂静。
      并非屏障阻隔,亦非混沌模糊。
      那片心渊无波无念,仿佛初雪,又似明镜,星月云影皆历历可见,却澄澈宁定,不染尘埃。
      伏云寂的目光,落向那片纯净。
      恰在此时,时珩抬起头来。
      隔着浮光与无数道视线,少年的目光与他相接。琥珀色的眸子因方才狼狈氤着些许水汽,却清澈见底,无惶惧,亦无算计。仿佛天地崩塌于前,他也只会眨了眨眼,好奇地问一句:“这是什么新奇戏法?”
      见上神在望着自己,时珩似是微怔了一下,随即,唇角很轻地弯了弯,那甚至称不上是一个笑,只是唇角一丝自然的牵动,像是无声的致意,又像是不经意的自然反应,随即恭敬地垂下了眼帘。
      那一瞬的光景,快过殿中任何一道心念的转动。
      伏云寂平静地移开了目光。
      清微真人终于按捺不住,上前半步,沉声道:“陛下,十一殿下仪容有失,于大典不敬,恐……”
      “李卿,”天帝打断他,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自有重威,“今日所择,是师,是道,还是衣冠?”
      清微真人语塞,躬身退后。
      天帝复又看向殿中的时珩,语气里透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兴味:“怎么落下去的?”
      时珩想了想,认真地答:“似乎有只惊风鸟极快地掠过莲池,儿臣未及看清,便被带起的风推了一把,就落下去了。”
      天帝静默片刻,忽然朗声笑了出来。
      那笑声在肃穆的大殿中回荡,浑厚而突兀,让许多人的头垂得更低。
      无人不知天帝对这位幼子的偏爱近乎宠溺。天赋平平?无妨。修为停滞?无妨。即便此刻这般带着一身水汽闯入庄严典礼,似乎……也无妨。
      私下里早有议论:龙生九子,各个不凡,偏这第十一子生了一副不沾尘埃的性子。不争不抢,平日里不是蹲在莲池边喂鱼,就是躺在老树下望云。你说他不思进取也罢,说他胸无大志也罢,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得了天帝最多的目光,最厚的宽容。
      为何?
      有人说,许是因他言语天然带着暖意——不是刻意讨好的甜腻,而是浑然天成,像晨光融了蜜糖,不经意间便能化开人心。毕竟谁都曾见过,时珩仰着脸唤“父帝”时,天帝眼底那一闪而逝的柔软。
      也有人说,许是因他眉眼间,依稀有着仙逝多年的那位妃子的影子——这话无人敢明言,只在最隐秘的角落悄然流传。
      还有人说,何需那么多理由?不过是天帝老了,老了的真龙,也想在无尽的岁月里,得片刻无需权衡算计的清净。有这么一个心思剔透、不染尘浊的小儿子在身边,恰似炎夏一缕凉风。
      很好。
      天帝看着时珩,良久,摆了摆手:“归位吧。”
      “谢父帝。”
      时珩再行一礼,在无数道复杂难言的视线交织中,走向属于他的那张最末玉案。
      晨光恰好透过高窗,笼住他半边身影。水珠已不再滴落,微湿的乌黑长发衬得他肤色愈发如瓷似玉。刚从水中走出,周身仿佛还萦绕着清浅的水汽与莲香。那点未干的水意,恍若晨露凝于初绽的雪白莲瓣之上,干净,纯粹,不惹尘埃。
      美。
      美得近乎虚幻,美得让人恍惚忘却他此刻的“失仪”,仿佛他本就该是这样——自水中生,披光而至,不属凡俗。
      清微真人深吸一口气,展开玉简,古老的祭文在大殿中缓缓流淌。
      仪式按部就班地进行。诸位皇子依次上前,向自己属意的师长奉上精心备下的玉帖与拜礼。玉案之后,受邀而来的仙君神官们,或欣然纳受,或矜持婉拒,无形的权衡在庄重的仪轨下悄然流动。
      轮到凌焕。
      他越众而出,身后八名仙侍手捧玉匣鱼贯而入。匣盖微启,内中珍宝灵光隐隐,瞬间攫取了全殿的目光。他先向天帝深施一礼,而后转向始终静默旁观的伏云寂,长揖及地。
      “上神。”他声音清朗,字字铿锵,“弟子凌焕,慕道心切,自知愚钝,不敢强求青眼。唯以赤诚为引,略备薄礼,敬献座前,聊表心迹——”
      仙侍应声上前,逐一启匣示宝:失传已久的《太虚聆心诀》星砂真迹、能宁心静魄助益修行的清心琉璃佩、以麒麟颊须精织而成的拂尘……每报出一件名目,殿内低低的惊叹便浓上一分。
      最后,凌焕自袖中取出一枚玉帖。那玉帖莹白如凝脂,以金丝掐边,朱砂书就的名字力透玉背,中央更嵌有一枚流转着温润微光的灵石,其本身已是一件珍稀法器。
      他双手高捧玉帖,举至眉前,目光灼灼望向那袭白衣:“弟子凌焕,恳请司谕神官怜止上神,收为弟子,授业解惑!”
      殿内霎时鸦雀无声。所有视线都凝聚在那枚光华夺目的玉帖,又齐齐转向御座之侧,那位始终神色淡漠的白衣上神。
      伏云寂垂着眼睑,似乎在专注地审视凌焕手中那枚镶金嵌玉、华美非常的帖子。
      晨光流淌,在玉帖边缘的金丝上跳跃,折射出细碎而耀眼的光芒。中央灵石温润生辉,光晕柔和地荡开,映亮了他素白袍袖的一角,却丝毫映不入他幽深如古井的眼底。
      听心之术,于他而言早已如同呼吸。无需刻意,凌焕此刻心中翻涌的灼热思绪,便已如潮水般清晰涌来。
      志在必得的自信,层层包藏的欲望,乃至对胜利果实的提前品咂,每一个音节都饱满,每一层计算都分明。
      千百年来,他聆听过太多类似的心音。宏大的誓愿,卑微的祈求,赤诚的表白,精巧的伪饰……最初或许还能在寂寥的心湖中激起一丝微澜,到如今,早已如风声过耳,不留痕迹。
      司掌谛听,心驻寂听峰。怜止上神的心,早已静如万古寒潭。
      伏云寂抬起眼。目光却未曾在那位身姿挺拔、面容英俊、紧绷着期待与自负的三皇子脸上多作停留。
      他的视线,越过大殿中央所有的璀璨与寂静,越过无数张或惊疑或好奇的面孔,径直落向了最末端,那张孤清的玉案之后。
      “时珩。”
      他唤道,声音清冷,如玉磬初叩,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
      满殿皆惊。
      凌焕高举玉帖的手臂几不可察地一颤。
      玉案后的时珩似乎刚从某种神游天外的状态中被惊醒,茫然地眨了眨眼,琥珀色的眸子望向高处那袭素白的身影,一时忘了回应。
      “你的拜师帖呢?”伏云寂问。
      时珩怔了怔,脸上掠过一丝赧然,手忙脚乱地在宽大的袖中摸索。半晌,才掏出一张……被水浸透、皱缩成一团、墨迹晕染得几乎难以辨认的宣纸。
      他试图展开,纸张却因湿软而在他指尖破裂开一小角。
      “湿、湿了……”他小声嗫嚅,耳根泛起薄红,“昨晚写的……掉进池子的时候,就……一起……”
      他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几乎微不可闻。
      殿中传来几声极力压抑却仍漏出的嗤笑,随即又迅速归于死寂。
      凌焕绷紧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重新看向云寂,喉结微动,正欲开口——
      伏云寂却已抬手。
      一道柔光拂过,时珩手中那团狼狈的湿纸便轻飘飘飞起,划过半空,稳稳落于他素白掌心。指尖灵光微闪,水汽蒸腾,纸上晕染的墨迹竟如活物般倒流、凝聚,重新聚合成清晰字迹:
      七个大字:
      愿学。愿听。不惹祸。
      殿内的空气凝固了。所有人都瞪着那七个字,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没有恢弘誓愿,没有华丽辞藻,没有对大道的不懈追求,亦无对师长的万般敬颂。
      只有简单到近乎稚拙的三句承诺,直白得甚至有些傻气。
      愿学。
      愿听。
      不惹祸。
      伏云寂亦垂眸,静静看着这七个字。
      众人眼中,白衣神明敛袖垂目,湿发少年茫然仰首,那笨拙的七个字浮动于二人之间。
      静默如深海漫溢。
      在无数道或震惊、或不解、或鄙夷的目光中,在凌焕骤然失血的面色映衬下,在时珩完全呆滞的注视里——
      伏云寂将那张依旧皱巴巴、边缘破损的宣纸,仔细地、缓慢地抚平,对折,然后,纳入了自己宽大的素白袖中。
      “我接。”
      二字落下,轻如羽坠,却重若千钧。
      如定音之槌,敲碎殿中所有浮动的猜测与喧哗。
      “叮——”
      一声脆响迸裂于死寂的大殿。是凌焕手中那枚光华璀璨的玉帖,跌落于乌金地面,边缘已现出细微裂痕。
      时珩也呆住了,琥珀色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看看袖手而立的伏云寂,又看看御座上的天帝,满脸都是懵懂的无措,似乎仍未明白,这从天而降的“机缘”,为何偏偏,落进了自己怀里。
      天帝缓缓自御座起身,冕旒上的玉珠轻轻碰撞,发出清冷碎音:“云寂。”
      “臣在。”
      “天规森严,接帖为师,即是定下百年之期,需倾囊相授,导其向道。你,可清楚?”
      “臣清楚。”
      “你选定他了?”天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深如寒渊。
      “是。”伏云寂答得毫无犹疑。
      天帝深深看了伏云寂一眼,那目光似要穿透他平静的表象。片刻,又瞥向殿下那依然有些发愣的幼子,终是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摆了摆手:
      “……准。”
      “咚——!!!”
      钟次撞响,浑厚悠长,涤荡寰宇。
      无形的契约在这一刻缔结,未来的百年师徒名分,在满殿哗然与无数心思翻涌中,尘埃落定。
      凌焕的脸色霎时雪白,仿佛全身血液都在瞬间褪去。他僵硬地地弯下腰,拾起那枚有了瑕疵的玉帖,指尖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他退回到自己的位置,垂首而立,沉默如山,唯有那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泄露了内心滔天的波澜。
      仪式仍在继续,钟磬依旧鸣响,却再无人真正在意后续流程。所有的窃窃私语,所有惊疑、探究、难以置信的目光,都死死缠绕在那位白衣如雪、神色淡漠的上神,和那个似乎依旧懵懂、未能全然回神的少年皇子身上。
      后来的很多年里,九重天上的仙人们提起这场震动天庭的择师大典,仍免不了要唏嘘感叹,反复咀嚼。
      都说三皇子凌焕那日的阵仗,犹如凡间最盛大的聘礼,琳琅满目,诚意灼灼,观者无不以为胜券在握,再无悬念。可谁能料到,那位以聆听万物心音著称的怜止上神,却连眼角余光都未赐予那些世间罕有的珍宝。他的目光,径直穿过了所有的浮华、算计与喧嚣,落在了一颗被池水浸透、墨迹模糊的“真心”上——如果那七个字,也能算作“真心”的话。
      有人说,上神此举,实在高深莫测,费尽思量亦难解其意。
      有人说,大道至简,至诚无敌。或许正是那份毫无雕饰的笨拙,胜过了万般机巧。
      还有人说,真正的选择,从来无关乎谁更“值得”,谁更“优秀”。而在于谁,恰好是那个能让沉寂千年的心湖泛起涟漪的“对的人”。
      至于这“对”的标准究竟是什么?
      无人知晓。
      如同无人知晓,那方莲池的池水,为何千年不冷,四季生香。
      如同无人知晓,那日被伏云寂纳入袖中的皱纸上,除了那七个稚拙的大字,是否还藏着无人得见的心迹。
      这些,都成了埋没于时光尘埃下的谜。
      唯有问道殿的晨光年复一年照入,乌金地面光洁如初,仿佛依旧能倒映出当年那一幕:白衣的神明敛袖垂眸,湿发的少年茫然仰首,一张湿皱的拜师帖,让未来千年的风雪与晨昏彼此纠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