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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外公的往事(一) ...

  •   我出生在一个动荡的年代。

      那时官吏横行,民不聊生,稍有不注意就会遭到弹劾,爹娘不堪受辱,双双跳河,只留下我一个人在世上。

      我成了孤儿。

      那年,我只有五岁。

      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人人难保自身的时代,料谁也不肯自己家里再多床毯子,再多张嘴。

      我就像个遭人厌弃的皮球,被各家亲戚踢来踢去,可在爹娘生前,他们分明表现出很疼爱我。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一切就都变了。

      我不明白。

      七岁那年的除夕夜,我最后一次被我的亲姑姑“请”出门,我当时穿着的,还是很久以前从我家中带的一件旧单衣。

      我漫无目的的在街边游走,寒风如利刃般剐蹭着我的脸,可是,我一点都不想哭。

      我的泪已经流干了。

      街道两边的房屋灯火通明,门窗上都张贴上了喜气洋洋的大红色窗花对联。

      我像个老鼠一样蹑手蹑脚的凑近,小心地踮起脚,透过窗户往里看。

      屋内,他们的脸上都带着笑,小孩子穿着新的棉衣裳,脸被暖气烘的红扑扑的,大人们都围坐在圆桌前相互敬酒猜拳。

      屋外,我不知廉耻的想要接近那份不属于我的温暖。

      我的鞋底开了胶,脱落在了一个雪融成的水洼里。

      我索性就脱了鞋,赤着脚继续向前走。

      我已经感受不到冷了。

      雪花在我的脸上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久到再也不会融化,直到我的身上都变成了白花花一片。

      我想,我是活不成了。

      脚下一块石子把我绊了个趔趄,我失了力气,就这么直勾勾的摔倒在地上。

      我闭上眼,静静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就在我的意识即将模糊的一刹,我感受到了一个温暖的触感。

      我竭尽全力的半睁开眼,看到了我睫毛上挂着的雪块,还看到了一双女人的手。

      那双手很细腻,温暖,带着一丝不同于陆地的咸气。它没有嫌弃我身上的脏污和泥垢,只是温柔的抚摸着我的脸颊,为我擦净了脸上的雪痕。

      她说:“孩子,别害怕。”

      在她口中,我听到了生的希望。

      她说,她要带我回家。

      我心里的委屈此刻就如同决堤的洪水,自从爹娘离世,已经很久没有人能对我说出这样的话了。

      我多想告诉她我的无助和害怕,多想摊开我的伤口,告诉她,我活的真的好累啊。

      但这些我都没有说,因为话到嘴边都变成了呜咽。

      她把我抱在怀里,我就在她怀里抽泣,等到我再抬眼,已经身处在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

      是的,我活下来了。

      如同命运的驱使,那双手把我拉出了鬼门关。

      我有了新的爹娘。

      我们住在一个临海的小渔镇。

      邻家的小孩骂我是捡来的野孩子,我没有反驳。

      我已经很满足了,我活了下来,我不再是一个人。

      我娘的心思很细腻,她看出了我的心事,后来有一天,她把我拉到身边,蹲下身告诉我:“娘给你起了一个新名字,你以后就叫何宗良。”

      宗良。

      我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虽说不是很了解它的寓意,但我明白,这已经足够改变我的一生。

      爹娘以打渔为生,这是个世袭的行当。

      他们的教导我时刻铭记在心。所以,在我成年之后,有了自己的渔船,娶了媳妇儿,也有了铁打的好伙计。

      后来,爹娘先后得了重病,医院的病床上,他们的眼睛再也没能睁开。

      那两年的行情不好,出海的货没了保障,从前的那些渔民大多都把渔具撂到了一边,改行干别的事,我也和我婆娘在家里干些小本买卖,

      我四十七岁那年,我家女伢远嫁到了陕西那旮沓,不久就给她丈夫生了女儿,我婆娘再顾不上店里,眼里只有她那刚出生的小外孙女。

      我一个人着实是管不了这么多事,买卖也就暂时搁置了下来。

      家里的存款不多,入不出的日子根本就坚持不了多久,日子过得就越发拮据。

      我又起了下海的念头,去碰碰运气,没准能减轻家里的负担。

      我婆娘再三劝我,我都没有听。

      我邀请了我最相熟的伙计,叫李二,家里的情况和我差不了多少,我想他会愿意同我一起。

      果不其然,他答应了。

      不过只有我们两个人是远远不够的,李二人脉广,他叫上了他的几个弟兄,加上我一共八个人。我们准备了一些吃食,向家里报备之后,边欣然启程。

      我们乘着一艘渔船,随着海波向远处飘荡。

      李二仰头看了看天,对其他人道:“我说,天气看着不错,去远点吧,远点好上货,好不容易凑到人出来一次,不要再白跑了。”

      我自然也不愿无功而返,便答应了他,侧身看另外几个人,他们也没有什么异议。

      这无疑是一场豪赌。

      还能看见海岸的时候,我们撒下了网,继而向前行进着。

      命运弄人。

      明明刚刚还是艳阳天,等到渔船行远后,竟然飘起了雨。

      起先没有人在意,谁曾想,雨越下越大,伴着雷声和猛烈的海风,吹的我们站不稳。

      有人出声问:“老李头,你咋看的天?好大的雨啊!”

      李二的惨遭捕渔生涯滑铁卢,本来心情就不大好,现在的语气更是冲:“我哪能知道!这雨下的不明不白,你们刚才也没看出来吧?”

      海水已经变成了深色,看不到底。风刮起的浪潮把渔船往远岸处推,一颗颗铜钱大的雨点,砸在船板上“噼啪”作响,砸在人脸上生疼。

      海风嚎叫着,从四面八方撕扯着我们这艘小小的渔船。

      轰隆——

      船身被海浪拍打,剧烈地一震,猛地往一侧歪去。

      甲板上的积水瞬间涌向一边,又随着船身的回正,“哗啦”一下倒灌回来。

      所有人都哀嚎着,刺骨的海水裹着腥咸气,没头没脑地浇了我们一身,灌进嘴里、鼻子里,呛得人喘不上气,眼泪鼻涕都混在一块儿。

      李二用劲甩掉头上的水,扯开嗓子朝我们吼道:“都他娘的抓紧!风好像更大了!不要被吹下船!”

      闻言,我边更用力的抓住船舷边一根湿滑冰冷的缆绳,粗糙的麻绳勒进手掌,磨得生疼。可我不敢松手,一松手,下一个浪头就能把我卷进船底的深渊。

      我后悔没有听我婆娘的话,我现在只想回家。

      脚下的甲板像是活了过来,在浪涛的巨掌里疯狂地颠簸、摇晃、跳跃,人站在上面,根本立不住脚。

      我的胃里翻江倒海,中午刚吃下去那点东西直往上顶,喉咙里全是酸苦的滋味。

      我还有老婆,有女儿,还有我没来得及见上一面的外孙女。

      我不想死。

      我从未如此的想要活着。

      除了我和李二,剩下的六个人已经不省人事,我们两个把船上的水重新舀进海里,才避免了沉船。

      突然,我看到墨黑的海水中隐隐传来一丝亮光。

      我颤抖着,目光已然被其吸引,好奇心驱使着我去查看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就在我想上前的那一刻,劲风骤停,雨也慢了下来。

      我的神智猛的陷入空白,对李二道:“收网!”

      李二骂我:“老何你发什么神经?我那几个兄弟都被晃晕了,现在收什么网?”

      除了我和李二,剩下的六个人已经被晃得不省人事,我们探了探他们的鼻息,都很平稳,应该只是昏了过去。

      曾经大半辈子活在海上的人,竟然这么容易就被晃晕了,我心道。

      李二和我合力把船上的雨水重新舀进海里,渔船的吃水才小了些。

      我又不死心的继续对他说:“老李头,听我的,收网。”

      “哎!”李二重重叹了口气,没有拗我,“搭把劲儿,我一个人拽不动!”

      听他这样说,我赶忙伸手去拽网。

      渔网很沉,像是有块千斤重的巨石压在了上面,我们两个费力的把它向上拉扯了几米,我听到了李二震惊的声音。

      “他奶奶的,这鬼天气竟然都能上货?妈的,这次真的是奇了。”

      “这是什么……”

      我的目光没有被网中活跃的鱼群吸引,而是紧紧盯着一颗鱼群之下压着的一颗散发着幽光的蛋状物。

      是蛋吗?

      我抽出一只手,指着它问李二:“老李头,你看这是什么?”

      李二瞄了一眼,就又转头去看鱼,并没多在意我的话:“不就是捞上来的破石头吗,老子又不是没见过。”

      我无心给他解释,其余的六个人现在还没清醒,我和老李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鱼给提上船。

      那颗蛋就被鱼围在种间。

      它表面很光滑,像是上成的鹅卵石,我有些晃神,阴差阳错的走近它,把手覆在了它的表面。

      耳旁传来一阵空灵的声音,似是近在咫尺,细听,又像来自渺远的海洋深处。

      ——带走我。

      我猛的抽开手,惊恐的环视周边,茫茫海面,渔船上除了李二和六个昏睡的人外再无别人。

      那个声音是谁发出来的?

      “老李头,刚才是谁在说话?”

      “啊?”李二疑惑道,“没人说话啊,你听错了吧。”

      听错了吗?

      我头疼的厉害,脑海冒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任我怎么用别的事情掩埋,那个想法仍旧如同一个魔咒盘旋在我耳畔。

      我为什么要把这颗蛋带回家?

      李二见我在愣神,有些不满的说:“喂,发什么呆?咱哥几个命也是真好,撞上狗屎运了。刚扛过阵雨,就上就上了货,比前两年强了不知道多少。嘿,回去得够老子吹一宿的。”

      命?

      我的注意力不在李二的整段话上,全被这个字吸引了去。

      难道,这就是我的命吗?

      父母双亡是我的命,四十年前奇迹似的活下来是我的命,家道中落是我的命,就连这次出海,也是我避不开的命。

      命运如此支配我的意义在哪里?

      我直勾勾的盯着那颗蛋,它的表面此时正被一层不易察觉的淡蓝色幽光包裹,显得神秘又圣洁,我无法控制的被吸引,如被神明操控。

      我能活到现在,是因为我命不该绝。

      带它回家,也是我的命。

      我的思维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清晰,紧接着,我又听到——不,准确的来说,应该是感应到。

      我又感应到了那个虚无,并且仅对我敞开的声音。

      ——找到他。

      怎么找到?

      罢了,我摆摆脑袋,把这个问题抛之脑后。

      如果这是老天爷让我活着的理由,找到这个人,就是我活到现在的筹码。

      他是谁?

      我想,这不是我应该关注的。

      他一定会被我找到,因为他也有自己不容抗拒的命。

      我只能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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