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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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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座,从未见过你。”
六个字,如六柄淬了寒冰的利刃,一字一字,精准地钉入了傅青的心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大殿内原本就压抑的空气,此刻更是稀薄得让人窒息。两侧的赤霄卫握紧了腰间的刀柄,目光如电,死死锁定在傅青身上,仿佛他只要再有任何异动,便会立刻被斩为齑粉。
林风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舍命救下的恩人,竟敢当着满殿文武,直呼少主的闺名,还说出这等疯话。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冷汗涔涔:“少主息怒!傅兄他……他许是初到天阙城,受了惊吓,神志不清,胡言乱语,还请少主恕罪!”
然而,傅青的眼中已经看不到任何人。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高踞于寒玉宝座之上的那道身影。
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那双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眼。
怎么会不记得?
那三年夜夜相伴的时光,难道真的只是一场他单方面的幻梦?那个在梨花树下郑重如宣誓,说“我永远记得你”的少年,难道真的随着那场高烧,彻底消散在了自己的生命里?
不。
不可能。
巨大的震惊与刺痛之后,一股近乎于偏执的倔强从傅青心底涌了上来。他死死地盯着上官泓,向前踏了一步,声音因极力压抑而沙哑不堪:“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傅青。你再看看,看看你的颈侧,那是我十七岁生辰前送你的护符,你答应过会一直戴着!”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大殿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到了少主那被墨黑锦袍衣领半掩的颈侧。
上官泓的身体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僵硬。
他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下,几不可见地蜷缩了一下。那个护符,他自然知道。六年前的一天,他从一场持续了数日的昏睡中醒来,记忆出现了一段诡异的空白,仿佛被人硬生生挖去了一块。而这个红绳编织的平安扣护符,便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他的身上。
大长老告诉他,这是他病中,一位圆寂的高僧所赠,用以安他心神。
他信了。
可不知为何,每一次指尖无意中触碰到它时,心脏总会传来一阵空落落的、仿佛遗失了什么重要之物的钝痛。他讨厌那种失控的感觉,却又鬼使神差地,从未想过将它取下。
此刻,被傅青当众点破,那股熟悉的钝痛再次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甚至带上了一丝尖锐的灼热。
上官泓的脸色愈发苍白。他看着下方那个衣着古怪、神情执拗的青年,看着他眼中那不加掩饰的伤痛与质问,一股烦躁与混乱的情绪不受控制地从心底升起。
他是谁?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个护符的来历?为什么他的眼神,会让自己感到如此……熟悉?
“大胆狂徒!”
不等上官泓开口,一个沉厚威严的声音从殿侧响起。
一名身穿紫色长老锦袍、须发微白却精神矍拓的老者,从珠帘后缓缓步出。他面容儒雅,眼神却锐利如鹰,正是当今少主府的摄政大长老,上官泓的叔父——上官寂。
他先是向上官泓微微躬身,随即转向傅青,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审视:“来历不明,衣着诡异,更敢在大殿之上妖言惑众,直呼少主名讳!林风,你好大的胆子,竟将此等奸细带入府中!”
上官寂的声音中气十足,蕴含着先天高手的威压,像一口巨钟,震得林风气血翻涌,他连忙叩首:“大长老明鉴!此人并非奸细,他方才在听风谷,舍命救了弟子一命!弟子亲眼所见,他是凭空出现的!”
“凭空出现?”上官寂冷笑一声,目光重新落在傅青身上,带着一丝了然,“近日常有南溟欧阳氏的术士在主龙脉附近活动,妄图以‘心魂之术’扰乱我府地界。此人能凭空现身,又能精准道出少主贴身信物,怕不是什么救命恩人,而是修炼了某种邪术的探子,意图以旧事为引,动摇少主心神!”
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瞬间将傅青“救命恩人”的身份,扭转为了“别有用心的奸-细”。
傅青的心一寸寸冷了下去。他看着上官寂那张看似公正严明,实则步步紧逼的脸,再联想到林风之前提过的“北麟傅氏灭门案”,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或许,阿泓不是不记得。
而是被人……让他不记得了。
而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大长老,嫌疑最大!
“我不是奸细!”傅青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逼视着上官泓,“阿泓,你看着我的眼睛!《落霞剑典》第三式‘孤鹜’,你那天刚刚练成;演武场旁边的那棵梨树,已经开了一千三百多年;你十四岁那年冬天,为了抓一只误入书房的雪狐,掉进了冰湖里,是我把你拉上来的!这些,你都忘了吗?”
他一口气说出了数件只有在梦中两人独处时才会发生的细节。
这些尘封在记忆深处的碎片,像一把把钥匙,狠狠地插进了上官泓脑海中那片被迷雾笼罩的区域。
冰湖……雪狐……
模糊的画面在眼前闪过,刺骨的寒意仿佛透骨而来,让他心脏猛地一缩。
“够了!”
上官泓再也无法维持那份冰冷的平静,猛地从寒玉宝座上站起。他厉声喝断了傅青的话,深邃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那是震惊、是迷茫,更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
对那段空白记忆的恐惧。
他死死地盯着傅青,仿佛要将他看穿。这个人的出现,像一块巨石,砸乱了他一潭死水的心湖,让他引以为傲的理智与秩序,第一次出现了崩塌的迹象。
上官寂眼中闪过一抹阴鸷的寒光,但稍纵即逝。他立刻上前一步,痛心疾首地对上官泓道:“少主!您看到了吗?此人妖术何其歹毒,竟能窥探您的零星记忆,并以此为凭,捏造故事!若再让他说下去,恐损您的心境修为!为防万一,此人绝不可留!”
说着,他眼中杀机毕现,便要下令格杀。
“不可!”
林风和傅青几乎同时出声。
林风是感念救命之恩,而傅青,则是在巨大的失望与痛苦中,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他知道,此刻再纠缠于过往,只会坐实上官寂的污蔑。他必须活下去,才有机会查明真相,才有机会唤醒上官泓的记忆。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看上官泓,而是转向大殿中的所有人,朗声道:“我是否是奸细,一查便知。我身上没有任何元气波动,只是一个凡人,如何能施展‘心魂之术’?我所说的一切,是真是假,少主心中自有判断。若因我来历不明便要枉杀,传出去,岂非让天下人耻笑少主府非但恩将仇报,更是非不分?”
他的声音清朗而坚定,逻辑清晰,掷地有声。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为之一滞。
上官寂眯起了眼睛,没想到这个看似普通的青年,在如此重压之下,竟还能保持这般镇定与口才。
上官泓也重新坐了回去,眼中的风暴缓缓平息,恢复了深不见底的幽暗。他看着下方那个身形单薄却脊背挺直的青年,心中那股莫名的烦乱,竟奇迹般地平复了些许。
他不知道这人是谁。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
那是一种毫无缘由,却无比强烈的直觉。
“大长老多虑了。”上官泓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冷,不带一丝情绪,“此人虽来历不明,但终究救了林风一命。功过相抵,暂且不杀。”
上官寂脸色微变:“少主仁慈,但此人言语诡诈,留着终是祸患……”
“本座的决定,大长老也要质疑吗?”上官泓冷冷地打断了他,目光如实质般压了过去。
那一瞬间,属于少主的、不容置喙的威严显露无疑。上官寂心中一凛,连忙躬身:“老臣不敢。一切,全凭少主定夺。”
“来人。”上官泓收回目光,淡淡地宣布了最终的处置,“将此人……押入水牢,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不得审问。”
水牢。
听到这两个字,林风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水牢是少主府关押重犯的地方,阴寒刺骨,常人待上一夜便会元气大伤,更何况傅青只是一个毫无修为的凡人!
而傅青,却像是没有听到那两个字一般,只是静静地看着上官泓。
在两名赤霄卫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他手臂的时候,他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了一下,抬头,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上官泓,你记住我,对不对?”
这句话,与六年前,他十七岁生日那晚,在梦里抓住上官泓手臂时问的话,一字不差。
上官泓端坐在宝座之上,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所有的情绪。
他没有回答。
只是用一种近乎于冷酷的沉默,给了傅青最残忍的答案。
傅青笑了。
那笑容里,有无尽的悲凉,有彻骨的失望,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他不再挣扎,任由赤霄卫将他架起,拖向殿外。
在被拖出大殿的最后一刻,他看见,高高在上的上官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藏在宽大袖袍下的那只手,正死死地攥着。而他颈侧的那枚平安扣,被勒出了一道深深的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