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 5 章 ...

  •   “哐当——!”

      沉重的精铁闸门在身后落下,激起的回音在幽深的地底通道里冲撞回荡,最终归于死寂。

      傅青被两名赤霄卫粗暴地推搡着,一个踉跄,踏入了一片彻骨的黑暗与冰冷之中。齐脚踝的寒水瞬间浸透了他的鞋袜和裤脚,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水锈与霉腐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这里,就是少主府的水牢。

      他被关在了最深处的一间囚室。四周是光滑如镜的玄铁石壁,冰冷潮湿,唯一能落脚的地方,是中央一块仅仅高出水面半尺的石台。头顶极高处,有一个狭小的通风口,双月的清辉从那里漏下一点点,在浑浊的水面上投下两道惨白的光斑,宛如死者的眼睛。

      寒冷,是这里唯一的主宰。

      不同于现世冬日的干冷,这里的寒气仿佛是活物,无孔不入,带着一种侵蚀性的阴毒,顺着他的毛孔、骨缝,疯狂地往身体里钻。傅青只是一个普通的、没有任何元气护体的凡人,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体温正在被这片环境飞速地抽走。

      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牙关都在“咯咯”作响。

      然而,比身体的寒冷更让他难以承受的,是发自心脏深处的、那片已经冻结成冰海的失望。

      “本座,从未见过你。”

      “上官泓,你记住我,对不对?”

      一个冰冷的否认,一个残忍的沉默。

      这两个画面,像两柄最锋利的刻刀,在他脑海中反复地、一帧一帧地回放,将那颗刚刚因为重逢而变得滚烫的心,凌迟得鲜血淋漓。

      怎么会不记得?

      他输了剑法后懊恼地撇开脸的模样,他被自己讲的现世笑话逗得弯起嘴角的模样,他为自己包扎伤口时笨拙又认真的模样……那三年夜夜相伴的时光,那上千个日夜的相处,难道真的只是自己的一场臆想,一场跨越了两个世界的、荒诞而可悲的单恋?

      巨大的悲伤与委屈,像潮水般将他淹没。傅青蜷缩在冰冷的石台上,将脸埋入膝盖,身体因为无法抑制的寒冷与战栗而剧烈地颤抖着。

      不知过了多久,当身体对寒冷的感知渐渐变得麻木时,他的大脑反而从那片混沌的情绪中,挣扎出了一丝清明。

      不对。

      如果阿泓真的完全不记得,完全视他为陌-生-人,那他最后的反应就无法解释。

      当自己问出那句“你记住我,对不对”时,他那垂下的眼帘,那片遮住所有情绪的阴影,以及……他藏在袖袍下,那只死死攥紧的手。

      还有那枚被勒出深深印痕的平安扣。

      那不是漠然,而是逃避。

      一种近乎于痛苦的、对自己无法掌控的局面与记忆的逃避。

      再联想到那个从始至终都对自己抱持着巨大敌意,步步紧逼、句句诛心的大长老上官寂……

      傅青猛地抬起头,原本黯淡的眼中,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光。

      或许,阿泓不是不想认他,而是不能。他的记忆,真的被人动了手脚。而那个将他打入水牢的决定,看似无情,却可能是在上官寂的杀机之下,唯一能保住自己性命的权宜之计。

      这个念头一旦浮现,便如野草般疯狂生长,瞬间驱散了傅青心中大半的寒意与绝望。

      他不能死在这里。

      他要活下去,要查清楚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要搞清楚北麟傅氏的灭门真相,要把那个真正属于他的阿泓,从那副冰冷的躯壳里找回来!

      一股前所未有的求生欲从心底涌起。傅青强迫自己站起来,开始在狭小的石台上不停地踱步、活动手脚,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来对抗体温的流失。他甚至开始回忆大学时选修的《野外生存》课程,控制着呼吸的节奏,试图让自己的心跳平稳下来,减少不必要的能量消耗。

      就在他几乎要将石台磨出温度时,囚室外那条幽暗的通道里,忽然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的、水被踩动时发出的“哗啦”声。

      傅青立刻停下脚步,警惕地望向铁门的方向。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片刻后,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从铁门下方的送饭口被塞了进来。

      紧接着,一个压抑着愧疚与焦急的声音响起:“傅兄?傅兄是你吗?”

      是林风。

      傅青心中一暖,连忙走过去,捡起那个还带着一丝人体温度的包裹,低声回应:“是我。林兄,你怎么来了?这里不是不准探视吗?”

      “嘘!小声点!”林风的声音里满是紧张,“我是换防的时候偷偷溜过来的。傅兄,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我没想到会这样……”

      “不怪你。”傅-青-打开油布包,里面是几个尚有余温的肉饼,一小瓶金疮药,最珍贵的,是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厚实的羊毛毡。在这阴寒刺骨的水牢里,这简直是救命的东西。

      “少主他……他其实不是真的想罚你。”林风急切地解释道,“我后来听殿里的内侍说,在我带你进殿之前,大长老就已经因为听风谷刺杀失败的事情在向少主发难了。你当时直呼少主名讳,等于是撞在了他的刀口上。少主把你关进水牢,不让任何人审问,其实是把你护起来了。否则,你要是落在大长老手里,怕是……”

      林风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傅青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中又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甜。他果然没有猜错。

      “林兄,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傅青将肉饼塞进嘴里,冰冷的胃里涌入一股暖流,让他重新感觉自己活了过来,“这水牢的寒气很古怪,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嗯。”林风的声音沉重了几分,“水牢建在主龙脉的一条寒气支脉上,水中蕴含着‘玄阴之气’,可以压制和化解修炼者的元气。对于我们修士来说,关个几天只是修为倒退,但对凡人而言,这寒气会直接侵入骨髓,损伤生机。历史上,从没有凡人能在这里撑过三天……”

      说到这里,林风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傅兄,你千万要撑住!我已经将你的事禀报给了我的师父,他是执法堂的执事,为人最是公正,他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

      “好,我知道了。你快走吧,别被人发现了。”傅青催促道。

      又叮嘱了几句,林风的脚步声便匆匆远去了。

      傅青裹紧了那张宝贵的毛毡,背靠着冰冷的石壁坐下,将自己蜷成一团,最大程度地保存热量。林风带来的消息,像一针强心剂,让他原本渺茫的希望变得具体起来。

      时间在无边的黑暗与寒冷中缓慢流逝。

      傅青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只能通过头顶天窗那两道光斑的明暗变化,来判断双月的起落。

      当他已经冷得有些神志不清,意识在清醒与昏沉之间摇摆时,一道身影,如同午夜的鬼魅,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囚室的铁门之外。

      没有钥匙,没有声响。

      那把由百年玄铁铸造、刻着禁制符文的沉重门锁,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过,锁芯转动,悄然弹开。

      那人推门而入,又随手将门合上。

      整个过程,安静得仿佛只是一阵风过。

      一股熟悉的、清冽的梨花香气,混杂着檀香,瞬间驱散了牢里部分霉腐的气味。

      傅青猛地睁开眼睛。

      在天窗投下的那点微光里,上官泓静静地站在水中央,水波仅仅淹没他黑色的云纹软靴,却没有沾湿分毫。他换下了一身繁复的锦袍,只穿着简单的黑色劲装,墨色的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衬得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愈发白得像雪。

      他的目光,穿过黑暗,精准地落在了石台上那个蜷缩成一团的身影上。

      当看到傅青身上那件不属于少主府制式的羊毛毡时,他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但没有多问。

      “你究竟是谁?”

      他开口了,声音比这水牢里的寒水还要冷上三分,却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出的沙哑。

      傅青看着他,看着这张让自己思念了整整六年的脸,心中的酸楚、委屈、爱恋与希望,在这一刻交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他只能用力地裹紧毛毡,借着那一点点温暖,缓缓地、坚定地站了起来,迎向对方审视的目光。

      “我叫傅青。”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说过的一切,都是真的。你十四岁掉进冰湖,是因为想去救一只被夹伤了腿的雪狐;你十五岁生辰,我送了你一套用竹子做的象棋,因为你说府里的玉石棋子太冷;你十六岁那年,我们第一次在演武场的梨树下看到双月交叠,你说那像两只靠在一起的眼睛……”

      他每说一件,上官泓的脸色便苍白一分。

      这些被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的、早已模糊不清的碎片,被傅青的话语一一打捞起来,带着刺骨的寒意与莫名的温度,狠狠地撞击着他那颗早已被规则与戒律冰封起来的心。

      一阵剧烈的头痛毫无预兆地袭来。

      上官泓的身体晃了晃,他下意识地抬手扶住额头,英挺的眉峰紧紧蹙起,眸中第一次流露出痛苦与混乱的神色。

      “别说了……”他低声喝道。

      傅青却仿佛没有听见,他向前走了一步,走到了石台的边缘,离上官泓更近了一些。

      “阿泓,”他轻声叫着那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昵称,“你看着我,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

      或许是情绪太过激动,又或许是寒气攻心,傅青忽然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他本就虚弱的身体一软,险些栽倒进水里。

      他身上那件早已湿透的白色T恤,因为这个动作,紧紧地贴在了胸口上。

      双月的清辉恰好在此时移过天窗,一道光束精准地落在了他的胸前。

      那枚淡金色的、形如古朴钥匙的印记,在湿漉的布料下,清晰地显现出来,闪烁着微弱而温润的光芒。

      上官泓的呼吸,在看到那枚印记的瞬间,彻底停滞了。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一个最危险的点。

      这个印记……

      这个印记!

      无数破碎的、光怪陆离的画面,像决堤的洪水,冲破了记忆的闸门,在他的脑海中轰然炸开!

      是少年清澈的笑脸,是温暖宽厚的手掌,是耳边温柔的低语,还有一句带着哭腔的、反复回响的恳求——

      “阿泓,你一定要记住我!”

      “啊——!”

      上官泓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单膝跪倒在冰冷的寒水之中,溅起大片水花。他双手死死地抱住头,俊美的脸上青筋暴起,神情狰狞而痛苦,仿佛正承受着某种酷刑。

      傅青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想也不想地便要跳下石台去扶他。

      “别过来!”

      上官泓却猛地抬起头,赤红着双眼,厉声喝止了他。

      他的眼神里,是傅青从未见过的、混杂着震惊、迷茫、恐惧与暴戾的惊涛骇浪。

      他死死地盯着傅青,像是要将他的模样刻进自己的骨血里,又像是在看一个足以颠覆他整个世界的怪物。

      下一刻,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身形踉跄,仿佛在逃离一场足以将他吞噬的噩梦。

      在铁门即将关上的瞬间,他没有回头,只是从腰间解下了一样东西,反手扔了进来。

      “当啷”一声,那东西掉在石台上。

      是一块通体温润的白色玉佩,上面用金线穿着,刻着繁复的落霞流云纹,正散发着淡淡的、能够抵御寒气的温和能量。

      这是少主身份的象征,也是一件品阶极高的护身法器。

      铁门重重关上,水牢再次恢复了死寂。

      傅青怔怔地站在原地,许久,才缓缓蹲下身,捡起了那块还带着上官泓体温的玉佩。

      他将玉佩紧紧地攥在手心,感受着那股温暖的能量缓缓流入四肢百骸,驱散着刺骨的寒意。

      他知道,冰封了六年的城墙,终于,被他凿开了一道裂缝。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