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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争论一番 ...


  •   彭虎眉头蹙起,身体纹丝不动。
      这世道人心叵测,光天化日卡在人迹罕至的树杈上,这般蹊跷的情形,实在令人生疑。
      倒是宁珂下了车,踩着碎叶朝那棵老槐树缓缓走近,双手负在身后,仰头打量着树上的人,眼底藏着几分玩味。

      彭虎紧随其后,始终与宁珂保持着不超过两米的距离。
      宁珂在树下左转两圈,右转两圈,直看得树上人浑身发毛,才慢悠悠停下脚步,朗声道:“足下为何困在树上?”
      树上的男人忙手忙脚乱地比划着,窘迫地解释:“原本那枝头落了只狸猫,喵喵叫着迟迟不下来,瞧着可怜,我便想上树帮它一把。可我刚攀上去,它就一跃而去,我吓了一跳,脚底一滑,就卡在这树杈间了。如今脚借不到力,实在下不来。贤兄,可否搭救一二?”

      这般漏洞百出的理由,反倒勾得宁珂来了兴致。他侧身凑近彭虎,压低声音,“弄下来,看看他到底有什么图谋。”
      彭虎闻言,立刻换手握刀,脚底在粗糙的树干上轻轻一点,跃上树去,稳稳落在男人身旁,然后伸手抓住对方后衣领,像拎小鸡似的将人从上面拎了下来,放在地上。
      “哎呀,哎呀。”男人踉跄几步,险险站稳。

      宁珂站在一旁,忍不住想笑,原来被彭虎拎着,竟然这么狼狈滑稽。随即想到,自己也总被他拎来拎去,嘴角的笑意又收了起来。
      “多谢二位仁兄搭救。”男人理了理褶皱的衣袍,小声说:“就是……有点粗鲁。”
      宁珂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眼神一凝。
      这人穿着一身黑色劲装不说,腰间居然也悬着一把环首长刀,竟连刀鞘样式也与彭虎的有些相似。
      男人整理好衣袍,目光径直越过身旁的宁珂,带着几分崇敬看向彭虎,拱手作揖:“在下姓袁,字子靖,敢问阁下高姓大名,表字如何称呼?”
      彭虎面色冷峻,一言不发。
      男人有点尴尬。

      宁珂上前一步道:“这位子靖兄,为何如此打扮?”
      男人露出几分羞涩的笑:“不瞒二位,我是行商之人,出门在外,最怕遇上土匪。今早听闻有一位黑衣侠士,单枪匹马端了匪窝,我便想着穿成这样,或许能吓退那些恶徒。”
      “哦?子靖兄真是行商的?”宁珂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他,“那你的货物何在?”
      此人不过二十来岁,眉宇间没有半分常年奔波的风霜之色,倒像个养尊处优的世家郎君。
      男人被宁珂打量得浑身不自在,眼神躲闪,下意识转头看向一旁的彭虎,像是要求救。
      彭虎冷冷道:“问你话呢。”
      “啊……呃,货物?”男人结结巴巴地道:“货物寄放在驿站,我……我今天就出来随便走走,探探路。”
      “这里离最近的驿站可不近,你探路竟探到这般偏僻的地方?”宁珂不依不饶,“况且,你会功夫吗?”
      男人一愣,握了握手中崭新的玄刀,摇头,“不会。”
      宁珂道:“那更奇怪了,既是不会功夫的行商之人,本该谨小慎微,低调行事。你却反而做黑衣侠士打扮,就不怕被山匪余党盯上?他们正恨透了那黑衣侠士,说不定会把怨气撒在你身上,找你报仇呢。”

      一番连珠炮似的质问,把男人问得无所适从。
      他看看咄咄逼人的宁珂,又看看彭虎冷若冰霜的脸,最后终于肩膀一垮,耷拉着脑袋道:“是……我是故意在这儿等你们的。我知道,他就是屠了匪窝的黑衣人。”说着,他抬手指了指彭虎。
      “你怎么知道?”宁珂眉头一皱。
      男人吸了口气,如实说道:“我昨夜亲眼看到的。我瞧见他将人头挂在城门上,还悄悄跟在他身后,看他去河中清理血迹,又返回城中。只是到了城里,我便跟丢了……后来,我派人四处打听,好不容易查到他的去向,也知道了你们二人救下流民村村民的事。今日我派人在城门口盯守,见二位出城后往西南方向而去,便猜到了你们的动向,特意赶在前面,在此等候。”

      宁珂惊讶地看向彭虎:“你昨天夜里挂人头,到底有多少人看到了?你该不会是拎着人头,光明正大地走到城门前,大摇大摆地挂上去,甚至还大喝了一声,引人注意?”
      “嗯。”彭虎居然点了点头,“我自然要引人注意,好叫人来找我。那样我才能送他们一程。”
      “他昨夜跟着你,你也知道?”
      “知道。”
      “……”宁珂一时语塞。
      “……”男人也愣在原地,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昨夜捡了条命,连忙紧张地摆手解释:“侠士!我对你绝对没有恶意!只是……只是见你如此英勇,实在心生崇拜,希望能与你结交。”
      见彭虎不为所动,男人又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侠士,我能不能跟你们一起走?我知道你们是为流民村的事奔波,我也想搭把手。我虽没什么功夫,但我手底下有人……我带了八个私卫出行,个个功夫都不错,或许能帮上你们忙。”
      宁珂没料到他这么快就把底细全盘托出了,连身边带了多少私卫都直言不讳,心里更是疑窦丛生。
      他原以为彭虎素来戒备心重,绝不会轻易接纳这种来历不明、处处透着疑点的人。
      却听彭虎淡淡道:“好。”

      “啊?”宁珂惊得瞪大眼睛,心里直犯嘀咕:这还是生人勿近的彭虎吗?
      男人喜出望外,连忙拱手作揖:“多谢侠士!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景舒。”彭虎语气冷淡地介绍完自己,又用刀柄一指宁珂,平静地道:“他是崇安。”
      宁珂一愣,原来世子的字是崇安?他自己都不知道。
      男人再次作揖,“景舒兄,崇安兄。”
      既然彭虎已经做了决定,宁珂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只能潦草地拱了拱手,算是回应。

      时间已不早,彭虎抬眼望了望天色,不再多言,转身便要继续赶路。
      子靖见状,忙跟上一步,语气殷勤地道:“景舒兄,我也备有马车,且车身宽敞,不如景舒兄移步乘我的车,也好解路途拥挤颠簸之苦。”
      这区别对待也太明显了!
      他对宁珂就视若无睹,对彭虎却殷勤周到。
      宁珂立在原地,看着他一个劲儿围着彭虎转的样子,心里顿时涌起几分不快。

      顺着子靖所指的方向望去,那拐角处果然已被人牵出一辆华丽高大的马车。那马车,帷幔镶金线,轮毂裹厚革,马脖系铜铃,一看便知造价不菲,十分气派。马车边立着四名劲装私卫,个个身姿挺拔,眼神锐利,隐有肃杀之气。这子靖兄说他共带了八个私卫,想来暗处定还隐藏着其他高手。

      宁珂本以为彭虎会对这刻意的殷勤视若无睹,没想到他脚步一顿,居然道了一声“好”,真就抬步朝那华丽马车走去。
      宁珂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这人最初对自己何等冷淡疏离,历经生死患难,态度才稍稍缓和一点。如今遇到个素不相识的人,倒毫无戒备冷硬之感。
      他也区别对待?

      不爽归不爽,他并不停留,对自己租的马车车夫扬声吩咐了一句:“你们跟着,我也坐这辆车。”说罢便抢先一步,赶在彭虎之前朝那大马车走去。
      子靖兄正伸手要给彭虎掀车帘,见宁珂抢先上前,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但也不好说什么,只得不情不愿地挤着笑,“自然自然,崇安兄,也请上车。”
      宁珂弯腰踏入车内,顿时被里面的华丽给镇住。
      这车和那辆像是随时要散架的小车简直天壤之别。车厢宽敞,内饰华丽,脚下铺着软垫,车厢一侧摆着一张小巧的漆木案几,上面放着精致的茶具。
      角落里还摆着一个巨大的木质书箱,里头整整齐齐地摞满了书简。

      三个人陆续上了车。
      彭虎一进来,便径直走到窗边的锦垫上坐下,将环首刀横放在膝上,闭目养神。
      子靖兄本想亲手为他倒杯茶,见他闭目不语,便按捺住心思,安静地坐在对面,目光仍时不时瞟向他,眼露崇拜之色。
      宁珂显然就没这么淡定了,先是环顾车厢,暗自点评着车厢内装饰品用料的考究程度,对这工艺与现代物品的品质进行了一番对比。之后又来回挪了挪身子,摆好姿势,仔细感受着马车行驶时的平稳,心里琢磨着这大马车许是轮毂裹革、车厢垫厚毡的缘故,减震效果确实比小马车好上太多。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那箱书简上。
      他弯腰凑近,目光扫过一枚枚书简的标签名字,忽然眼前一亮。上面一层的最边沿位置赫然摆着一卷《大庸公田假民垦殖疏》。这卷书简他先前在张谌家中翻找许久,始终未能得见,没承想竟在此处遇上。
      “子靖兄,这卷书简,不知可否借我一观?”宁珂开口问。
      子靖兄虽对宁珂心存疏离,不似对彭虎那般热络,但对这种要求并无意见,语气平和地道:“自然。崇安兄若对箱中书简感兴趣,尽管取用便是,不必客气。”
      宁珂闻言一喜,瞬间把方才被区别对待的不快抛到了脑后,迫不及待地取来那份竹简,细细翻阅起来。
      他一安静,车厢内也瞬间沉静下来,只剩下车轮滚动和铜铃的叮当声。

      这卷《大庸公田假民垦殖疏》所载的正是朝廷针对流民垦荒制定的相关政令。
      里面内容包括划界方式,减免田赋,贷种借牛的政策,以及针对流民的户籍问题,林林种种,详详细细。
      可再好的政令,终究困在这“上令不行”的窠臼里。政策一旦下发下来,如何操作根本不受控制。流民的借种、减赋全都落实不了,甚至出现这种,流民几年都落不了户的问题。

      宁珂翻看完,合上书简,不由长叹一声:“光有政令根本没有用,关键得落实。这份章程但凡能落地,至少流民户籍问题能解决。”
      子靖转头朝他手中书简扫了一眼,道:“即便是有户籍的人,也会出现被豪强吞并土地的事情,难免最终沦为流民。”
      “话不能这么说,户籍是第一步,毕竟有了第一步,才能谈后续抑豪强、护田产的事。”

      一直保持雅正温良样儿的这位子靖兄突然冷冷低笑一声,那笑声轻浅,却莫名让宁珂头皮发麻。
      不过,他也只笑了一下便收住了,感叹道:“有人总说我想法天真,没成想崇安兄比我更甚。”
      “呃……”宁珂耸耸肩,心想:毕竟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某些认知照搬过来,确实显得十分天真。

      子靖缓了缓神色,反而主动问道:“崇安兄倒是说说,豪强如何能抑制?人心本贪,私心难除。即使今日富户尽除,贫者之间也会相互攀比,相互争夺。他们终究会因勤惰之别、智愚之差,生出贫富之分,贫者又将被富者剥削,渐生差距,贫者更贫,富者更富。除非在贪念萌生时便斩尽杀绝,否则,永无止境。”
      宁珂沉吟片刻,缓缓道:“也不尽然。人性本贪是不假。但有很多人连自己贪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最初可能只是被温饱所迫,之后又被欲念所驱。若能让世人知晓,温衣饱食之外,再多的占有、囤积,不过是在被无尽欲壑裹挟操控。过于执着,于身心无益,可能就没有那么多贪婪的人了。”
      子靖摇头,“这不可能,欲念根植人心,没有人能摆脱。”
      “怎么不可能?”宁珂突然一指身旁闭目养神的彭虎,“你看他,便不贪恋金钱富贵。”

      彭虎依旧双眼紧闭,仿佛周遭的争论与他无关。
      子靖道:“景舒兄乃盖世奇侠,自然与常人不同。”
      “那是因为他有自己的精神追求,有信仰支撑。”宁珂道:“那为什么别人就不能有呢?若有一日,物资不再紧缺,人人皆能受教化,寻得自己的精神寄托,心智开明,是不是贪婪就会收敛?到那时,便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世道了。”
      子靖沉思,车厢内又陷入短暂的安静。

      半晌,他抬眼看向宁珂,眼中已没有了轻视,“好一个‘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崇安兄此言振聋发聩,先前是我狭隘了,与兄一论,顿觉茅塞顿开。”
      “……”
      宁珂没想到他转变得这么快,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忙谦虚地拱了拱手:“不敢不敢,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彭虎这时却突然睁开眼睛,显然是听不下去了,“与其空谈这些无用的东西,不如看看当下。”
      宁珂当然知道自己说的东西很理想主义,毕竟生产力落后的封建乱世,就是做不到仓廪实和衣食足呀!因为不足,所以争夺,因为争夺,所以更加不足,如此恶性循环。
      可粟米器物皆百姓所创,生产力不足又不是他们之过,凭什么他们不战时受盘剥,战时又被驱上战场,承受战乱的恶果,为战争买单?

      不过,他还来不及开口,子靖已经先替他反驳了:“景舒兄此言差矣。当下乱象,根源恰恰是人心无度、贪念横生所致。豪强兼并是贪,官吏盘剥也是贪。想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就是要让人人都能扼制贪念。否则,即便是重建了一个王朝,也不过是重蹈前朝覆辙,依然会陷入轮回,不停重复。”
      彭虎道:“空谈治心于将来,不如惩贪于当下。”
      “天下之大,惩得过来吗?惩一两人,能起到多大的作用?不过一时之安罢了!人心底的贪念不除,除一豪强,便有百个新豪强孕育而生,照样兼并盘剥。我认为,最重要的莫过于教化人心,除去恶根,方能永绝后患!”

      宁珂瞧着这位子靖兄骤然强势的态度,着实有点意外。
      先前他对自己视若无睹,满心满眼都是彭虎,此刻又跟彭虎争论得脸红脖子粗,俨然忘了自己对黑衣侠士的崇拜。
      宁珂忙抬手打断:“二位稍歇,依我看,你们说的各有道理,并不相悖,无需争执。”
      说到底,他们三个人的观点都不一致。
      彭虎觉得谁不行就换人,皇帝不行换皇帝,官吏不行换官吏,凡尸位素餐者,应以雷霆手段涤荡浊流。
      子靖兄则认为就算换人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若能让世人皆无私欲,便不会有争斗,可以形成完美世界,天下自安。
      而宁珂觉得,这个世界谁当皇帝谁当官儿其实都一样,而且每个人都有私心,是无法改变的。这乱世真正缺的,其实是一套更完善的秩序和规则。
      哎,说不清谁对谁错。
      子靖兄被宁珂一提醒,这才恍惚回了神,脸上的急切瞬间褪去,又恢复了之前带着点赧然的谦和郎君形象。
      他小幅度对着彭虎拱了拱手,“是我失态,言辞急切了,景舒兄见谅。”

      不过,经此一论,他对宁珂的观感已全然改变。先前只当宁珂是依附彭虎的闲散之人,如今却把先前对彭虎的殷勤,全都转移到宁珂身上来了。
      彭虎倒也不在意他态度转变,很快又闭上双眼假寐起来,神色沉静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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