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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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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的霜降,A市下了场罕见的冷雨。细密的雨丝裹着深秋的寒气,斜斜打在简家别墅雕花的铁门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也让庭院里那几株名贵的广玉兰,落了一地憔悴的花瓣。
客厅里暖黄的水晶灯亮着,驱散了室外的湿冷。张茗洁坐在丝绒沙发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瓷茶杯的杯沿,杯里的龙井早已凉透。她对面的红木茶几上,放着一个有些陈旧的牛皮纸信封,封面上用钢笔写着“简、张二位亲启”,字迹力透纸背,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那是她故友林慧生最后的笔迹。
三天前,她接到了医院的电话,说林慧生因为车祸导致失血过多,抢救无效。等她和丈夫简运铭赶到医院时,只看到盖着白布的病床,和站在走廊尽头、浑身湿透的少年。
“茗洁,别太难过了。”简运铭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肩膀。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只是眼底的红血丝泄露了连日的疲惫。“慧生走得安详,我们能做的,就是把她的心愿了了。”
张茗洁抬起头,眼眶泛红:“我怎么能不难过?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她临走前……就只放心不下智明。”她说着,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玄关处。
那里站着一个少年。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校服外套,裤子短了一截,露出脚踝,脚上是一双旧帆布鞋,鞋边沾着泥点——那是他从孤儿院走到这里,一路踩过的雨水和泥泞。少年身形已经抽得很高,约莫有一米四,肩膀虽还显单薄,却已能看出日后宽肩窄腰的轮廓。他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只能看到一截线条干净的下颌,和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
这就是林慧生的儿子,简智明。比他们的儿子简竺云大三个月,今年刚满七岁。
三天前在医院见到他时,他也是这样。不哭不闹,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石像。孤儿院的院长说,林慧生走后,这孩子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谁问都不答。直到简运铭拿出林慧生生前写的信,说要接他回简家,他才终于动了动,跟着他们上了车。
“智明,过来坐吧。”简运铭朝着少年温和地开口,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有距离感。
少年闻声,缓缓抬起头。
那是一张极其俊秀的脸。眉眼清隽,鼻梁挺直,皮肤是冷调的白,像是上好的羊脂玉。只是那双眼睛,太沉了。十岁孩子该有的清澈与活泼,在他眼里荡然无存,只剩下与年龄不符的冷静,甚至可以说是……戒备。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客厅里的一切——昂贵的家具,精致的摆件,坐在沙发上衣着光鲜的男女,最后落在简运铭和张茗洁的脸上,停留了不过两秒,又迅速低下头,走到沙发旁的单人椅上坐下,背脊挺得笔直,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
张茗洁看着他这副小心翼翼又故作坚强的样子,心里一阵发酸。她想起林慧生,那个总是笑着说“我家智明最懂事”的女人,怎么也想不到,她会走得这么早,留下这么小的孩子孤零零一个人。
“智明,”张茗洁斟酌着开口,声音放得很柔,“你妈妈……林慧生,是我和你简叔叔最好的朋友。她走之前,给我们写了一封信,希望我们能照顾你。”她拿起茶几上的牛皮纸信封,递到简智明面前,“这是她给你的,你要不要看看?”
简智明的手指动了动,像是想去接,却又忍住了。他摇摇头,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沙哑:“不用了,我知道她的意思。”
他的声音比张茗洁想象中要低,没有同龄孩子的清脆,反而透着一股沉静。张茗洁愣了一下,又把信封推到他手边:“拿着吧,这是你妈妈留给你的念想。”
这次,简智明没有再拒绝。他伸出手,指尖有些颤抖地接过信封,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简运铭见状,适时地接过话头:“智明,从今天起,你就住在这里,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我和你张阿姨,会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对待你。”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们还有一个儿子,叫简竺云,比你小三个月,今年七岁。他……是个很可爱的孩子,你们以后可以做兄弟。”
提到“兄弟”两个字时,简智明的睫毛颤了颤,却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清脆的童音:“妈妈!爸爸!你们回来啦!我画完画了,你们快来看!”
简竺云跑了下来。他穿着一身米白色的小熊睡衣,头发软软的,像个糯米团子。小家伙跑得飞快,到了楼梯口还差点绊倒,幸好扶住了扶手。他抬起头,看到客厅里多了一个陌生的少年,好奇地眨了眨眼睛。
那是一张和简智明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一样的眉眼,一样的鼻梁,一样的唇形。如果不是简竺云的右脸上,从颧骨延伸到下颌,带着一块巴掌大的棕褐色胎记,任谁都会以为他们是双胞胎。那块胎记颜色很深,像是有人不小心打翻了墨水瓶,泼在了这张白净的小脸上,却奇异地没有破坏他的可爱,反而添了几分独特的辨识度。
简竺云不怕生,他走到简运铭身边,拉了拉父亲的衣角,仰着小脸问:“爸爸,他是谁呀?”
简运铭弯腰抱起儿子,指着简智明,笑着介绍:“竺云,这是简智明哥哥,以后会和我们一起住。你要好好和哥哥相处,知道吗?”
“智明哥哥?”简竺云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简智明,“哥哥,你好!我叫简竺云,你可以叫我竺竺。”他说着,还挥了挥胖乎乎的小手,脸上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
简智明看着他。看着那张和自己如出一辙的脸,看着那块突兀的胎记,看着他眼底毫不设防的纯真,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有点疼,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他没有回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张茗洁见儿子这么热情,松了口气,笑着对简智明说:“竺云就是这样,性格活泼,有点调皮,你别介意。”她顿了顿,又道,“我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吧,就在竺云房间的隔壁。”
简智明站起身,跟着张茗洁上了二楼。
二楼的走廊铺着柔软的地毯,踩上去没有一点声音。张茗洁推开一间朝南的房间门:“这就是你的房间,你看看喜欢吗?我们已经给你准备了新的床和衣柜,还有书桌,以后你可以在这里写作业。”
房间很大,采光很好。窗外正对着庭院里的广玉兰,雨还在下,叶片上挂着水珠,格外清新。书桌上放着崭新的文具,衣柜里挂着几件合身的衣服,都是按照简智明的尺寸买的。床头柜上,还放着一个毛绒小熊,看起来和简竺云睡衣上的图案是一套的。
张茗洁看得出来,简智明的生活条件并不好,林慧生一个人带着他,日子过得拮据。所以她特意把房间布置得温馨一些,希望能让他感受到家的温暖。
简智明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宽敞和明亮,也是他从未拥有过的“专属空间”。在孤儿院的这几天,他住的是八个人挤在一起的大通铺,晚上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和哭声。而在这里,一切都是新的,都是属于他的。
可他心里没有喜悦,只有一种莫名的恐慌。他知道,这些东西不是凭空来的。是因为他的妈妈死了,是因为他成了孤儿,是因为他长得像简竺云,所以简家才会收留他。
“谢谢你,张阿姨。”简智明低下头,声音依旧很轻。
张茗洁看着他这副疏离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她走上前,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像对待简竺云一样:“不用谢。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有什么需要的,就跟我说,别客气。”
简智明的身体僵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的触碰。张茗洁的手僵在半空,有些尴尬,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那你先休息一下,晚饭好了我叫你。”她说完,转身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简智明一个人。
他走到书桌前,坐下,打开了那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有两封信,一封是写给简运铭和张茗洁的,另一封是写给她的。
写给简运铭和张茗洁的信里,林慧生详细说明了自己的病情,说她早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简智明。她知道简家条件好,也知道简家夫妇善良,所以恳请他们收养简智明,让他能有一个安稳的家。信的最后,她写道:“智明这孩子,性子冷,心里却懂事。他从小就没有爸爸,我走了以后,就拜托你们多照顾他。若他日后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还请你们多担待。”
另一封信是写给简智明的。字迹有些潦草,看得出来写的时候很用力。
“我的小明明: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妈妈应该已经不在了。你不要难过,妈妈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会一直看着你。
妈妈知道,这些年跟着我,你受了很多苦。别的孩子有的玩具,你没有;别的孩子能吃的零食,你也很少能吃到。妈妈对不起你,没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没能让你过上好日子。
简叔叔和张阿姨是妈妈最好的朋友,他们都是好人,会好好照顾你。你要听话,要懂事,不要惹他们生气。不要像妈妈一样,总是逞强。
还有,简家有个小弟弟,叫简竺云。他和你长得很像,是不是很神奇?以后你要好好照顾他,就像哥哥照顾弟弟一样。你们要好好相处,互相扶持,这样妈妈在天上也会放心。
小明明,妈妈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健康快乐地长大。不要记恨任何人,也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做你想做的事,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妈妈永远爱你。
你的妈妈林慧生”
简智明看着信上的字,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却控制不住地颤抖。他以为自己早就麻木了,以为在孤儿院的那几天,已经把眼泪流干了。可看到妈妈的字迹,看到那些叮嘱的话,他才发现,自己其实还是个需要妈妈的孩子。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哥哥?”是简竺云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妈妈说晚饭好了,叫你下去吃饭。”
简智明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调整好情绪,才开口:“知道了,我马上来。”
他把信叠好,放回信封里,小心翼翼地放进书桌的抽屉里,锁上。然后他走到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睛还是红的,但已经看不出哭过的痕迹。他整理了一下衣服,确保自己看起来没有异样,才打开房门。
简竺云还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苹果,见他出来,立刻把苹果递过去:“哥哥,给你吃苹果,很甜的。”
简智明看着他递过来的苹果,又看了看他脸上的胎记,沉默了几秒,接过苹果:“谢谢。”
“不用谢!”简竺云笑得更开心了,他拉着简智明的衣角,“哥哥,我们一起下去吃饭吧,今天妈妈做了我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简智明没有挣脱他的手。那只小手胖乎乎的,很温暖,拉着他的衣角,像是在给他传递一种力量。他跟着简竺云下了楼,走进餐厅。
餐厅里,简运铭和张茗洁已经坐在餐桌旁等着了。餐桌上摆满了菜,糖醋排骨、可乐鸡翅、清蒸鱼、炒青菜,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都是家常菜,却做得精致可口。
“智明,快坐。”张茗洁笑着招呼他,把一副碗筷放在他面前,“饿了吧?快尝尝阿姨做的菜,看看合不合胃口。”
简智明坐下,拿起筷子,却没有立刻动。他看着桌上丰盛的饭菜,看着简竺云已经拿起排骨啃得不亦乐乎,看着简运铭和张茗洁时不时给儿子夹菜,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这就是简竺云的生活。有父母的疼爱,有吃不完的美食,有温暖的家。而这些,都是他从未拥有过的。
“哥哥,你怎么不吃呀?”简竺云抬起头,嘴里塞满了排骨,含糊不清地问,“这个排骨超好吃的,你快尝尝!”他说着,还想用自己的筷子给简智明夹一块,被张茗洁拦住了:“竺竺,用公筷。”
“哦,对哦。”简竺云吐了吐舌头,拿起公筷,夹了一块最大的排骨放进简智明的碗里,“哥哥,给你。”
简智明看着碗里的排骨,又看了看简竺云带着笑意的脸,说了声“谢谢”,慢慢吃了起来。排骨炖得很软烂,酸甜可口,确实很好吃。
这顿饭,简智明吃得很安静。他很少说话,只是默默地吃饭,偶尔简运铭和张茗洁问他问题,他才会回答几句,言简意赅。而简竺云则像个小麻雀,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一会儿说今天在幼儿园画了画,一会儿说院子里的小猫又调皮了,一会儿又问简智明以前住在哪里,喜欢什么。
简智明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点头回应。但他记得,简竺云说他喜欢画画,喜欢小猫,喜欢吃糖醋排骨。
晚饭过后,简竺云拉着简智明去他的房间玩。他的房间比简智明的还要大,堆满了各种玩具和绘本。书桌上,放着他今天画的画,画的是一家四口,有爸爸、妈妈、他自己,还有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虽然画得稚嫩,但能看出来是简智明。
“哥哥,你看,这是我画的我们一家人!”简竺云指着画,骄傲地说,“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啦!”
简智明看着那张画,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简竺云是真心把他当成家人,当成哥哥。可他做不到。他忘不了妈妈的信,忘不了自己是寄人篱下,忘不了这一切的“温暖”,都源于他是“故人之子”,源于他长得像简竺云。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雨。雨已经停了,夜空里挂着一轮残月,冷冷的光洒在庭院里。
“哥哥,你怎么了?”简竺云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对,走过来,拉了拉他的手,“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简智明转过身,看着他担忧的小脸,摇了摇头:“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开心呀?”简竺云追问,“是不是想妈妈了?我妈妈说,想妈妈的时候,看看星星,妈妈就会在星星上看着我们。”他说着,指向窗外的夜空,“你看,那颗最亮的星星,就是你妈妈在看着你呢。”
简智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确实有一颗星星特别亮。他想起妈妈的信,想起妈妈说会一直看着他,眼眶又有些发热。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简竺云见他回应,开心地笑了:“哥哥,以后你想妈妈了,就跟我说,我陪你一起看星星。”他说着,又拉着简智明的手,“我们来玩积木吧,我可以搭一个大房子,给你和我一起住!”
简智明没有拒绝。他坐在地毯上,看着简竺云笨拙地搭着积木,看着他脸上的胎记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看着他偶尔抬头对自己笑,心里的坚冰,似乎有了一丝裂痕。
他想,或许,在这里住下来,也不是一件坏事。
但他同时也在心里告诉自己,简竺云拥有的一切,都是他应得的。而他,不能一直活在别人的庇护下。他要努力,要变得优秀,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简智明,不是靠“故人之子”的身份才留在简家的。他要得到简运铭和张茗洁的认可,要得到属于自己的东西。
甚至……要得到简竺云拥有的一切。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在他心里疯狂生长。他看着身边笑得天真烂漫的简竺云,看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眼底深处,悄然埋下了一颗名为“嫉妒”的种子。
他知道,从他踏进简家大门的这一刻起,他和简竺云的命运,就已经紧紧缠绕在了一起。他们是兄弟,是家人,却也注定,会成为彼此生命中最复杂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