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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上海的梅雨季来得急。
      以然站在咨询室落地窗前,看雨丝在玻璃上洇出模糊的水痕。他伸手擦了擦窗角,露出一片灰扑扑的天。
      “叮铃——”
      门铃声混着雨声撞进来。以然收回目光,将擦窗的软布叠好放回茶几,转身走向门口。
      “以然哥早。”前台小妹探出头,“这位先生说是预约了九点的咨询。”
      他侧身让开,男人便出现在走廊尽头。
      秦淮穿一件深灰西装,袖口沾着星点钴蓝色颜料,像是不小心蹭到了什么。他头发微湿,发梢垂在眉骨上方,遮住一点眼尾。手里提着个牛皮纸袋,边角被雨水泡得发皱,随着步伐一下下轻晃。
      “抱歉,路上堵车。”他开口时喉结动了动,声音比雨声还低,“迟到了十三分钟。”
      以然替他拉开诊疗室的门:“没关系,雨天路滑。”
      他走进来,皮鞋跟在大理石地面敲出清浅的响。以然注意到他右手无名指内侧有道淡粉色的疤,约莫两指长,边缘已经淡化成皮肤的颜色。
      “坐。”他指了指靠窗的单人沙发,“需要先填份量表吗?”
      “不用。”秦淮在沙发上坐下,脊背挺得很直,像根绷紧的弦。他从牛皮纸袋里抽出一本素描本,封皮是深棕牛皮,边角磨得发毛,“我是来……”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封皮,“医生说我这是PTSD,但我知道不是。”
      以然在他对面坐下,翻开记事本:“说说看。”
      “总在雨天听见声音。”秦淮垂眸盯着自己的手,“不是幻听,很清晰。他说‘小淮,别信他们’,或者‘看看顶层窗户’。有时候是笑声,像生锈的齿轮在转。”
      雨势渐大,打在玻璃上噼啪作响。以然笔尖一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个小团。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七年。”秦淮抬眼,瞳孔微微收缩,“我哥坠楼那天,也是这样的雨。”
      诊疗室的空调开得很足,以然却觉得后颈泛起凉意。他想起档案上的信息:秦淮,34岁,艺术策展人,主诉“持续性侵入性回忆”,伴随睡眠障碍与社交回避。主治医生诊断是中度抑郁伴创伤后应激障碍。
      “你哥哥……”
      “秦川。”他接口,“比我大七岁。那天下班我去接他,他说在滨江大厦顶层画最后一张素描。等我赶到,他……”秦淮喉结滚动,“警察说他喝了酒,失足坠楼。但我知道不是。”
      他从素描本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纸,推到以然面前。是张铅笔速写,线条凌厉,画的是滨江大厦顶层窗户。窗户半开,窗台上摆着个空咖啡杯,杯底压着半张纸,隐约能看见“离职申请”几个字。
      “这是他坠楼前三天画的。”秦淮声音发颤,“他当时在跟老板吵架,说要辞职去做儿童美术。可后来他跟没事人一样,还约我去看展。”
      以然盯着速写,忽然注意到窗台上有道极淡的影子,像个人趴在玻璃上。“你确定这是他画的?”
      “绝对。”秦淮点头,“他总爱在咖啡杯下压东西,说是‘给未来的信’。”
      雨声突然变急,像有人在窗外撕扯绸缎。以然瞥见秦淮手腕内侧的疤,和自己衬衫下藏着的那道,位置几乎重合。
      “以然医生。”他突然说,“你信人有未完成的执念吗?”
      以然没回答。他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的暴雨夜,父亲摔门出去,再没回来。后来警察在江边找到他,说可能是意外坠楼。但他总觉得,父亲是因为那幅没送出去的画——画里是他十七岁的模样,可他那时才十二岁。
      “我们可以做个小练习。”他合上记事本,“闭上眼睛,想象你哥站在你面前,你最想对他说什么?”
      秦淮闭眼。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像被风吹乱的蝶翼。
      “我想说……”他声音轻得像叹息,“我知道你看到了什么。对不起,我没敢替你查下去。”
      诊疗室的挂钟敲响十点。以然睁开眼,秦淮还闭着,眼尾泛红。
      “今天的咨询就到这里。”他起身倒温水,“下周同一时间,记得带你的素描本。”
      秦淮睁开眼,接过杯子时指尖碰到他的。他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站起身:“谢谢。”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回头:“以然医生,你怀表……”
      以然一怔。他今天没戴那枚银质怀表,怕金属贴着皮肤凉。
      “停在三点十七分。”秦淮笑了,眼角的疤跟着动,“和我哥坠楼的时间一样。”
      门轻轻合上。以然望着茶几上的牛皮纸袋,里面露出半截带血的工牌,印着“秦川 滨江集团设计部”。
      雨还在下。以然摸出抽屉里的怀表,金属表壳贴着掌心,凉意渗进来。三点十七分,分针永远停在那个位置,像道永远合不上的伤口。
      下午三点,以然在楼下咖啡馆遇见周明远。
      “然哥!”他举着伞冲过来,白衬衫下摆沾着水,“我就说你会在这儿。”
      以然擦了擦他发梢的雨珠:“不是说在浙大做交换?”
      “提前回来了。”周明远在他对面坐下,推来杯热可可,“听说秦淮找你了?”
      以然握杯子的手顿了顿:“你怎么知道?”
      “他发小群里说的。”周明远搅着咖啡,“那家伙疯了,非要找什么‘哥哥死亡的真相’,我看他就是走不出来。”
      以然垂眸看热可可表面的奶油,融化的巧克力在奶泡里晕开:“他只是需要被倾听。”
      “倾听?”周明远嗤笑,“他上周去滨江大厦顶层,差点被保安当小偷抓。还翻出秦川的旧工牌,说要去做DNA比对——你说可笑不可笑?”
      以然没说话。他想起秦淮攥着素描本的手,指节发白,像在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然哥,你对他有好感?”
      以然抬头:“什么?”
      “你别装。”周明远挑眉,“他高中就追你,给你画了三年的素描本,结果你说‘我们不合适’。”
      热可可的甜腻突然变得呛人。以然想起高三毕业典礼,秦淮堵在教学楼后巷,塞给他一本素描本。画里全是自己:低头做题的、抱书的、在操场跑步的。最后一页写着:“等我考上美院,带你去看敦煌的云。”
      后来他去了北京读心理学,秦淮去了杭州学策展。再后来,他听说他哥哥坠楼,听说他开始酗酒,听说他成了别人眼里“危险的存在”。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将杯子搁在桌上,“他现在是我的来访者。”
      周明远撇嘴:“随便你。”他看了眼窗外,“雨停了,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走。”
      以然沿着梧桐树走。叶子被雨水洗得发亮,偶尔有水滴落在肩头。路过老弄堂时,他听见里面传来小孩的笑闹,恍惚又看见十二岁的自己,蹲在墙根看蚂蚁搬家,父亲站在身后喊:“小然,回家吃饭。”
      回到家,玄关的镜子里映出他的脸。眼尾有点肿,是下午哭的。他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转身看见茶几上的牛皮纸袋。
      他鬼使神差地打开。里面除了素描本,还有封信。
      “以然医生:
      “今天谢谢你。其实我来之前,周明远说你可能会拒诊。他说你最讨厌‘没意义的执念’。
      “但我想试试。
      “附上秦川的工牌,麻烦你帮我做个鉴定。
      “——秦淮”
      以然捏着工牌。塑料壳上的血迹已经发黑,像朵凝固的花。他翻出父亲留下的旧放大镜,凑近看工牌编号:QCH-0712。
      七月十二日。秦川的生日。
      窗外又响起雨声。以然望着镜中自己的眼睛,忽然想起秦淮说的:“我想活成配得上这束光的样子。”
      他轻轻把工牌放进抽屉,和父亲的日记本放在一起。
      有些光,或许注定要穿过漫长的黑暗,才能照到彼此。
      深夜十一点,秦淮坐在滨江大厦顶层。
      雨已经停了,风里有潮湿的水汽。他摊开素描本,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这次他画的是咨询室的窗户,窗台上摆着杯热咖啡,蒸汽模糊了玻璃,像有人在里面轻轻挥手。
      手机震动。是周明远发来的消息:“以然今天找我问你的事了。”
      秦淮盯着屏幕,指节捏得发白。
      “他问你,是不是还喜欢他。”
      秦淮笑了。七年前的那个雨天,他也是这样站在这里,给以然发消息:“我喜欢你,从高二那年就开始了。”
      那时候没有回复。
      现在,或许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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