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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凭你喜欢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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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冷雨,执拗地敲打着自习室的窗户,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噼啪声。
室内,日光灯管发出低沉的嗡鸣,光线惨白,将林未晞的脸庞照得清晰分明。然而,在这片看似平静的环境下,暗流正在林未晞和他身旁的江屿之间汹涌澎湃,几乎要冲破那层薄薄的、名为“正常”的表皮。
江屿那句话,“不想看见你和他靠那么近”,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不是激起涟漪,而是直接引发了海啸。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凿穿了林未晞耳中的雨声和心跳声,直抵他混乱的心湖最深处。
时间仿佛凝固了。林未晞攥着的手指瞬间僵硬,指尖冰凉。他能感觉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让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又在下一秒急速褪去,留下一种虚脱般的冰凉和更深的、令人齿关发颤的战栗。
他几乎是机械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被迫迎上江屿投来的目光。那双平日里就深邃难测的眼睛,此刻更像两口吞噬了所有光线的寒潭,里面没有戏谑,没有试探,只有一种近乎原始的、赤裸到令人心惊的独占欲,平静的水面下,是足以摧毁一切的暗流。
“你……”林未晞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好不容易挤出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震惊、被冒犯的屈辱、长久以来积压的、不知如何是好的委屈,还有一丝被这过于直白和强势的宣告所惊到的、羞耻的悸动,像多种化学试剂在他胸腔里猛烈反应,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你凭什么……”他想质问,想嘶吼,想把这段时间所有的惶惑、不安、以及那种被无形绳索牵引又挣脱不得的愤怒,都狠狠地砸回去。可面对江屿这种不加任何掩饰、甚至带着点蛮横偏执的霸道,他所有准备好的、在脑海里演练过无数次的控诉,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像纸糊的盾牌,一戳即破。
“凭我不高兴。”江屿打断他,声音依旧维持着一种异乎寻常的低沉和平稳,但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决绝,钉入空气,也钉入林未晞的耳膜。
他身体未动,只是微微侧过身,两人之间的距离本就极近,他这一侧身,带来的压迫感更是倍增。阴影笼罩下来,林未晞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皂角清冽和一点书卷墨香的气息,这气息以往让他觉得安心,此刻却带着令人窒息的侵略性。
“看见你对他笑,听见你和他讨论那些我一眼就能看出答案的题目,看他碰你的橡皮、你的卷子,”江屿的目光像无形的镣铐,死死锁住林未晞试图躲闪的眼睛,语速缓慢,字字清晰,像法官在宣读判决词,“我就不高兴。心里像塞了一团湿透的棉花,闷得喘不过气,书上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去,脑子里反复回放你和他凑在一起的画面。”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林未晞的所有伪装,“这个理由,够不够直接?够不够让你明白,我不是在开玩笑?”
林未晞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序地擂动,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几乎要怀疑这声音会不会被外面的人听见。
他气得浑身微微发抖,血液逆流而上,脸颊滚烫,像有火在烧。可在江屿这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到可怕的注视下,心底最深处竟可耻地生出一丝诡异的、被人在乎的错觉,这错觉像毒药,让他更加痛恨自己的软弱和不堪。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无法抑制的哭腔和愤怒,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拔高,又被他强行压下去,变成一种压抑的嘶哑,“沈清和他只是……只是一个朋友!一个正常的、友好的同学!他只是在正常地和我说话、互相帮助!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一样阴晴不定,难以捉摸,用这种……这种让人无法理解的方式对待别人吗?!”
“正常?”江屿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浓浓嘲讽的嗤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刺骨的弧度,可他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只有一片沉沉的、化不开的墨色,“他看你的眼神,不正常。那里面闪烁的东西,远超过‘同学’或‘朋友’的界限,你我心知肚明。你看他时的犹豫、躲闪,还有那点不必要的愧疚,更不正常。”他忽然抬起手,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气势。
他没有用力,只是用微凉的指尖,极其轻佻而缓慢地,拂过林未晞刚才因为激动和委屈而渗出湿意、此刻又泛着不正常红晕的眼角,那个动作,带着一种危险的、近乎狎昵的意味,仿佛在擦拭一件属于自己的、沾染了灰尘的藏品。
“林未晞,别在我面前装傻。你感觉不到吗?还是说……你其实很享受这种被两个人同时关注、甚至争夺的感觉?”
那个触碰,轻得像羽毛拂过,却像一道高压电流,瞬间窜过林未晞的四肢百骸,激得他猛地一颤,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像是被毒蛇舔舐一般,猛地挥开江屿的手,动作大得差点带倒桌上的笔袋,像只被彻底踩痛了尾巴、陷入绝境的猫,竖起了全身根本不存在的防御,声音尖锐而颤抖:“我感觉到的只有你的莫名其妙和霸道专横!你高兴不高兴关我什么事?!地球是围着你转的吗?!你凭什么来干涉我和谁交往?!凭什么用你那套莫名其妙的情绪来绑架我的行为?!”
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情绪,如同沉睡的火山终于喷发,岩浆般汹涌而出,灼烧着他的理智,“是!我是怕你!我是不敢惹你!我像走在悬崖边上一样小心翼翼地看你脸色,生怕哪句话、哪个动作又莫名其妙地得罪了你!但我不是你的所有物!我不是你心情不好就可以冷着脸冻上三天、心情好了就施舍一点若有似无关注的东西!你凭什么……凭什么这样对我?!”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耗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的。
“就凭你喜欢我。”
江屿的声音不高,甚至比刚才更加低沉沙哑,却像一道毫无预兆劈下的惊雷,精准地、狠狠地炸响在林未晞的耳边。
他的眼神锐利如手术刀,直直地剖开林未晞所有的伪装、挣扎和自欺欺人,语气笃定,没有丝毫疑问或试探,仿佛在陈述一个如同“太阳东升西落”般毋庸置疑的自然定律。
林未晞浑身剧烈一震,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和力气,连呼吸都停滞了。他猛地瞪大眼睛,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慌而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江屿近在咫尺的脸。
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惨白,像一张被雨水打湿的纸。“你……你胡说!”他声音尖利地反驳,却因为极度的慌乱而显得底气全无,尾音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眼神四处躲闪,不敢与江屿的目光对视。
“我胡说?”江屿逼近一步,两人作为同桌,距离本就极近,他这一逼近,几乎将林未晞完全困在了墙壁和他的课桌之间的狭小空间里,目光如炬,紧紧锁住他慌乱躲闪的眼神,步步紧逼,不给他丝毫喘息和编造谎言的机会,“你每次自以为隐蔽地偷看我的时候,那眼神里闪烁的光,不是喜欢是什么?你因为我无意间的靠近而脸红耳赤、心跳失速,不是因为喜欢是什么?你那么在意我的一举一动,对我说的每个字都反复咀嚼,害怕我生气,努力想达到我的标准,不是因为喜欢是什么?”
他的质问一句接一句,像连珠炮,又重锤,狠狠砸在林未晞最脆弱的心防上,“林未晞,承认吧。你喜欢的,是我。从很久以前就是。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更骗不了你自己。”
“不是!不是这样的!你闭嘴!”林未晞慌乱地摇头,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是羞愤,是恐惧,更是被彻底看穿、无处遁形、连最后一块遮羞布都被扯下的绝望。
他想否认,想大声反驳,想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空间,可江屿的目光像一张无形却坚韧的网,将他牢牢缚住,动弹不得。他的反驳苍白无力,连他自己都听起来像是在欲盖弥彰。
“讨厌我也好,”江屿看着他濒临崩溃的样子,眼底的风暴疯狂翻涌,似乎有瞬间的不忍,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残忍的、要将一切摊开在阳光下的执拗,语气却诡异地保持着一种冰冷的平静,“恨我也罢。至少你这眼泪是为我流的,你这全身的颤抖是因我而起的,你这失控的愤怒也是冲着我来的。至少这强烈的、鲜活的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他顿了顿,目光沉沉的压下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专注,“这比你对他那种温吞水似的、礼貌而疏远的‘友好’,要真实得多,也……珍贵得多。而你这份不敢承认、却又无处遁形的喜欢,”他微微前倾,气息拂过林未晞的额发,声音低沉而危险,带着一种宣告主权般的笃定,“就是我的资格。现在,够不够?”
“叮铃铃——!”
宿舍要熄灯的铃声,如同救赎的号角,又如同审判的钟声,尖锐而突兀地划破了这紧绷到极致、即将断裂的弦,也打断了江屿更进一步的逼问。
江屿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从某种失控的边缘猛地拽了回来。他眼底翻涌的、几乎要吞噬一切的浓烈情绪迅速褪去,重新覆上了一层惯常的、冰冷的平静,快得让人怀疑刚才那一切是否只是幻觉。
他松开了无形的钳制,身体后退,重新拉开了两人之间那过分贴近、几乎能交换呼吸的距离,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调整了一下坐姿。他甚至抬手,用指尖极其随意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校服领口,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淡漠疏离,听不出任何波澜,仿佛刚才那段石破天惊的对话只是课堂上一段无关紧要的讨论:“熄灯了,回去。”
说完,不等林未晞有任何反应,他便开始默不作声地收拾刚才因为争执凌乱的桌椅,动作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然后,他站起身,转身,迈着沉稳而决绝的步伐,径直走向教室门口,背影挺拔冷硬,在昏暗的走廊光影中很快消失,没有一丝留恋,也没有回头。
林未晞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灵魂和力气,僵在原地好几秒,然后才顺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滑坐下去。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刚才被无形力量禁锢的灼热感,耳边反复回荡着江屿那句魔咒般的、将他彻底击垮的“就凭你喜欢我”。
他抱着膝盖,将滚烫得快要烧起来、布满泪痕的脸深深埋进去,身体因为情绪的剧烈起伏和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对峙而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混乱,极致的混乱。羞耻、愤怒、恐惧、还有一种被彻底剥开、赤裸裸地暴露在对方眼前的绝望感,几乎要将他淹没。江屿的话,像一把粗暴而精准的钥匙,强行撬开了他紧锁多年、连自己都不敢窥视的心门,露出了里面一片狼藉的、名为“暗恋”的废墟。
回宿舍的那段路,在冰冷的秋雨中显得格外短暂,又无比漫长。两人一前一后,沉默是唯一的语言。雨水打湿了肩头和发梢,带来刺骨的凉意,却丝毫浇不灭林未晞脸上的热意和心头的沸腾澎湃。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前方几步远处,江屿身上散发出的那股生人勿近的低气压,比这深秋的夜雨还要冰冷彻骨。
宿舍里,灯已熄,只有许墨床铺那边传来均匀的、对此间暗流汹涌毫无所觉的鼾声。沈清和的床铺帘子紧闭,里面一片死寂,没有光亮,也没有任何声响,但那寂静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沉重的谴责,压得林未晞喘不过气。
林未晞几乎是逃也似的钻进了洗漱间,拧开水龙头,用冰冷刺骨的水反复冲洗着脸,试图冷却混乱滚烫的思绪和皮肤上残留的、令人心慌的触感。
镜子里的人,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眼神慌乱失措,嘴唇因为刚才激烈的言辞和情绪波动而显得异样红润。江屿的气息,他指尖微凉的触感,他低沉而灼热的话语,尤其是那句“就凭你喜欢我”,如同鬼魅般缠绕不去,在他脑海里反复上演,每一个字都像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这一夜,林未晞在辗转反侧中度过。隔壁床上江屿那边传来平稳的呼吸声,,斜对面沈清和床铺那边死寂的、令人不安的沉默,像两股性质不同却同样强大的力量,从两个方向撕扯着他的神经,让他不得安宁。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放在铁砧上的烧红的铁,被反复锻打,却不知最终会成型为什么模样。
第二天,周五,天空依旧阴沉,淅淅沥沥的冷雨下个不停,仿佛老天爷也在为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局面而愁眉不展。教室里的气氛,比窗外的天气更加凝重,降至冰点。
早读课,林未晞如坐针毡。作为同桌,他与江屿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对方身体散发的微弱热量,能清晰地看到他低垂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的阴影,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气息。这过近的距离,此刻却成了最残酷的煎熬。
每一次不经意的胳膊触碰,每一次传递东西时指尖的短暂交接,都像微弱的电流,让林未晞心惊肉跳,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他只能僵硬地缩在座位靠过道的一侧,尽量减少任何可能的接触。而江屿,却仿佛完全不受影响,一如既往地冷漠平静,翻书、写字,神态自若,仿佛昨晚自习室里那个语出惊人、步步紧逼的人根本不是他。
然而,林未晞却敏锐地捕捉到,当有男生尤其是平时和沈清和关系还算不错的凑过来和林未晞说话,或者笑着拍他肩膀时,江屿虽然头也不抬,但翻书的动作会几不可察地顿一下,周身的气息会瞬间降至冰点,散发出一种无形的、却足以让周围空气凝滞的冷压和警告。那种无需言语的威慑,往往能让原本轻松的氛围瞬间冷却,让对方不自觉地把声音放低,或者尴尬地找个借口很快溜走。
而坐在前排的沈清和,周身则笼罩着一层肉眼可见的、生人勿近的寒冰气场。他全程没有看林未晞一眼,刻意拉开距离。那种冰冷的、彻底的疏离,比任何厉声指责都更让林未晞感到难受和愧疚。他几次鼓起勇气想开口,哪怕只是说一句无关痛痒的“早上好”,都在接触到沈清和那紧绷的、写满了拒绝和失望的侧脸轮廓时,讪讪地咽了回去,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湿棉花。
林未晞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他被困在这两个人无形却壁垒分明的战场中间,左边是冰山般的沉默和无声的宣告,前边是寒流般的疏离和无声的谴责,进退维谷,动弹不得。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又点燃哪一根引线。
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雨声单调地敲打着窗户,如同林未晞纷乱而无措的心跳。一张折叠成小巧方块的纸条,被沈清和从前边传过来。
林未晞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下意识地、做贼般飞快地瞟了一眼身旁的江屿。江屿正侧头看着窗外连绵的雨丝,侧脸线条冷硬,看不出情绪。他手指微颤地、几乎是屏住呼吸打开纸条,上面是沈清和那一贯清秀工整、此刻却显得格外沉重的字迹:
“放学后,图书馆后面小花园,能谈谈吗?就我们两个。”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最后的郑重。
林未晞的心猛地沉了下去,直坠谷底,手心里瞬间沁出冰冷的冷汗。该来的,终究还是躲不过。他几乎能想象到这场谈话的内容会有多艰难。
他该怎么办?
是去,还是不去?
去了,该说什么?怎么解释昨晚那荒诞的一切?承认?还是继续否认?
如果……如果江屿知道了……
巨大的恐慌和犹豫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几乎要让他窒息。他下意识地又抬头,惶惑不安地看向身旁的江屿。
仿佛有心电感应一般,一直看着窗外的江屿,毫无预兆地、猛地转回了头。他的目光,先是精准地、毫无偏差地瞬间锁定了林未晞脸上那无法掩饰的慌乱,然后,锐利地向下,定格在他手中那张还没来得及藏起来的、泄露了所有秘密的纸条上。
江屿的眼神,骤然变得幽深冰冷,如同西伯利亚荒原上万年不化的冻土,锐利得能刺穿人心,冻结血液。周遭的空气仿佛也随着他眼神的变化而瞬间凝结。
林未晞手一抖,指尖冰凉,那张轻飘飘的纸条仿佛有千斤重,从他颤抖的手指间滑落,“啪”地一声轻响,掉在了冷硬的地板砖上。
无声的惊雷,再次在三人之间轰然炸响,震得林未晞魂飞魄散。
江屿抬头看向沈清和,正好和沈清和的目光对上,两人无声的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