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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剑惊四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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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霄派的试剑台,终年云雾缭绕,恍若悬于九天之上。汉白玉铺就的台面沁着山间特有的寒意,四周矗立的盘龙石柱沉默如亘古的守卫。
此刻,台下鸦雀无声。
所有弟子的目光,都胶着在台上那两个身影之上。
其中一人,白衣胜雪,身姿挺拔如孤松绝崖。他仅仅是站在那里,便仿佛敛尽了周遭所有的光晕与声息。那是青霄派首席弟子,下任掌门的不二人选——沈清弦。他手持制式长剑,剑尖斜指地面,眉眼低垂,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像一尊被能工巧匠精心雕琢出的玉像,完美,却也冰冷得没有一丝活气。
与他对峙的,则是一个身着靛蓝色劲装的少年。少年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眼神灵动,像山间初生的小兽,带着几分不羁与探究。他便是近年来声名鹊起的天才师弟,谢云澜。
“师兄,请。”沈清弦开口,声线清冷,如同玉石相击,不带丝毫波澜。
谢云澜却手腕一翻,挽了个漂亮的剑花,笑道:“师兄,总是这般规规矩矩多无趣。今日,不如我们换个玩法?”
他话音未落,身形已动!
不像沈清弦那般渊渟岳峙,谢云澜的剑招如其人,灵动、诡谲,甚至带着几分旁逸斜出的野性。剑光并非直来直往,而是如同缠绕的丝线,又似绵绵的春雨,从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向沈清弦袭去。台下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这般路数,与青霄派正统的煌煌剑道大相径庭。
高台之上,主持大比的戒律长老墨渊,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放在座椅扶手上的指节微微收紧。他身侧另一位长老却抚须点头,低声道:“云澜这孩子,天赋卓绝,剑法别开生面,只是……略显跳脱了些。”
墨渊冷哼一声,未置一词,目光却更加幽深。
面对这疾风骤雨般的攻击,沈清弦依旧面无表情。他步法精准得如同尺量,手中长剑挥洒,划出一道道圆融的弧线,将那些刁钻的攻击一一化解。“铛铛铛”的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清脆,却带着凛冽的杀伐之气。他的剑招严谨、高效,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仿佛一部精确运行的机器。完美地诠释着青霄派的剑道精髓,却也……毫无惊喜。
谢云澜久攻不下,眼中非但没有挫败,反而燃起更盛的光芒。他喜欢这样的师兄,像一座永不融化的雪山,让他生出无限攀登和挑战的欲望。
忽然,他剑势一变,不再追求奇诡,剑尖震颤,竟幻化出七八道虚实难辨的剑影,如同孔雀开屏,直刺沈清弦面门!这一招“浮光掠影”本是青霄剑法中的高深招式,却被他使得带上了几分靡丽与惑人之意。
沈清弦瞳孔微缩,终于撤了半步,长剑在身前划出半圆,意图格挡。
就在两剑即将相交的电光石火间,谢云澜手腕极其细微地一抖,那七八道剑影骤然合一,目标却并非沈清弦的剑,也不是他的要害,而是——他束发的那根朴素玉簪!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在寂静中清晰可闻的脆响。
玉簪应声而断,几缕墨黑的长发失去了束缚,倏然滑落,垂在了沈清弦清瘦的颊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所有人都惊呆了。在讲究仪容端整、法度严谨的青霄派,于大比之中击落对手发簪,这已近乎是一种……带着狎昵意味的挑衅。
沈清弦持剑的动作顿住了。那双向来古井无波的眸子,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像是冰湖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他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剑尖带起的微风拂过自己颈侧的皮肤,带来一阵陌生的战栗。
谢云澜的身影如同鬼魅,已借势贴近。两人距离极近,近到沈清弦能清晰地看见对方额角细密的汗珠,和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倒映出的、自己那一瞬间来不及掩饰的错愕。
“师兄,”谢云澜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得逞后的笑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气息几乎要拂过沈清弦的耳廓,“你心跳……快了。”
“……”
沈清弦猛地回神。
那双眸子里的涟漪瞬间冻结,恢复成万年不化的寒冰,甚至比之前更冷。他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危险而凛冽,仿佛被触及了逆鳞。
他没有说话,回应谢云澜的,是骤然爆发的剑势!
“嗡——!”
长剑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不再是之前守成持重的格挡,而是化作了铺天盖地的攻击!剑光如瀑,如银河倾泻,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压迫感,瞬间将谢云澜笼罩其中。那剑意之精纯,力量之磅礴,与方才判若两人。
谢云澜脸上的笑容僵住,仓促间挥剑格挡,却被那浩瀚的剑势逼得连连后退,虎口被震得发麻,险象环生。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是真的惹恼了这位平日里看似无欲无求的师兄。
高台上,墨渊长老猛地站起身,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死死盯着台下,目光在沈清弦骤然爆发的实力和谢云澜那近乎“无礼”的举动之间来回扫视,最终,那阴沉的目光定格在沈清弦散落的那几缕黑发上。
“成何体统!”他低声斥道,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
台下弟子们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爆发出更大的哗然。
“谢师弟他……他怎么敢!”
“首席师兄动怒了……”
“好、好强的剑势!原来师兄之前一直未尽全力吗?”
纷杂的议论声中,沈清弦的剑尖已如附骨之疽,点向了谢云澜的咽喉。在最后一刻,剑势戛然而止,冰冷的剑尖稳稳停在距谢云澜皮肤一寸之处,凌厉的剑气却已刺得他肌肤生疼。
胜负已分。
沈清弦看着因为急促呼吸而胸膛微微起伏的谢云澜,眼神复杂难辨,有愠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收回了剑。
“师兄剑法超绝,云澜……佩服。”谢云澜抬手抹去额角的汗,笑容重新回到脸上,只是这次,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叹服,以及一丝未能完全掩饰的……失落?
沈清弦没有回应他的认输,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只是漠然转身,对着高台方向微一躬身,便径直走下试剑台。那几缕垂落的发丝在他颊边随风微动,平添了几分平日里绝不会有的脆弱与……凌乱的美感。
他走过的地方,弟子们自动分开一条道路,敬畏地看着他。
是夜,月华如水,清冷地洒落在青霄派的重重殿宇之上。
沈清弦的居所“静心斋”内,灯火如豆。
他早已重新束好了发,换上了一身洁净的白袍,坐在案前,面前摊开着一卷道经,却久久未曾翻动一页。
试剑台上的一幕,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回放。那断簪落地的脆响,颈侧肌肤感受到的剑风,还有……那近在咫尺的、带着热意的呼吸和低语。
“你心跳快了。”
沈清弦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按上自己的左胸。那里,此刻平稳而规律地跳动着。
但当时呢?
当时,是否真的如他所言……
他猛地攥紧了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一种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如同静湖被投入石子,涟漪虽已平复,湖底却已搅起了泥沙。
他起身,推开静室的门,无声地融入夜色之中,向后山寒潭走去。
山风凛冽,吹动他宽大的衣袍,猎猎作响。月光下的寒潭,如同一面幽暗的镜子,倒映着天边那轮孤冷的圆月,四周弥漫着冰冷的水汽。
沈清弦在潭边站定,面无表情地解开了白日里穿的那件外袍。那件被谢云澜的剑锋划过、或许还沾染了对方一丝气息的外袍。
他没有任何犹豫,将衣袍团起,手臂一挥,将其沉入了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中。
布料吸水后变得沉重,很快便消失在幽暗的潭水里,只留下几圈缓缓荡开的涟漪,随即也归于平静。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月光勾勒出他清绝孤冷的侧影,像一尊遗世独立的玉雕,与这冰冷的夜、幽深的潭融为了一体。
只是,若有人能近看,便会发现,他那双映着月华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已经和那件沉入潭底的外袍一样,悄然地、不同了。
而在不远处,一株古松的阴影下,墨渊长老的身影悄然浮现。他远远望着寒潭边那个白衣身影,以及他沉衣入水的举动,眼神晦暗不明,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转身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