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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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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玉从梦中惊醒。
不是噩梦,却比噩梦更令人不安。他梦见自己站在水面上,水底有无数双手向上伸展,仿佛在祈求,又像是在拖拽。五岁的他还不懂得解析梦境,只记得那些苍白的手臂和无声的哀嚎。
月光从木格窗棂渗进来,在泥土地上切割出几何形的光斑。夜风拂过院里的老槐树,发出沙沙的响声。
然后他看见了床边的那双眼睛。
一双在黑暗中发亮的眼睛。
隋玉差点叫出声,却在辨认出那双眼睛的主人后,硬生生把惊叫咽了回去。
“清玄?”
四岁的隋清玄趴在床边,两只小手交叠垫在下巴下面,安静地看着他。不知道已经这样看了多久。
“你不睡觉干什么?”隋玉小声问道,怕吵醒隔壁房间的父母。
“哥哥,陪我玩游戏。”隋清玄说,声音平静得不像是请求。
“现在?半夜?”
“嗯。”
隋玉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弟弟总是这样,在不合时宜的时间提出不合时宜的要求。而他,似乎永远学不会拒绝。
“什么游戏?”
“数星星。”隋清玄说,“外面有很多星星。”
隋玉叹了口气,爬下床,牵起弟弟的手。两个孩子悄悄溜出房间,来到院子里。
九月的夜风已带凉意,隋玉打了个寒颤。隋清玄却似乎毫无感觉,径直走到院子中央,仰头望着星空。
“哥哥,你看,北斗七星在移动。”
隋玉抬头望去,只见七颗明亮的星星在夜空中缓缓移动,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推移着改变位置。这不对劲,星星不该这样移动。
“它们是在跳舞吗?”隋清玄问,声音里有一丝难得的好奇。
隋玉眨了眨眼,再次定睛看去,北斗七星好好地挂在原地,一动不动。刚才的景象仿佛只是错觉。
“星星不会跳舞。”隋玉说,把身上的薄外套裹紧了些。
“为什么?”
“因为它们被固定在天上。”
“谁固定的?”
“不知道。”隋玉老实回答。
隋清玄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那为什么有的星星会掉下来?”
“那是流星。”
“流星是不是死了的星星?”
隋玉不知道答案,只好说:“也许吧。”
两个孩子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仰头看着星空。隋清玄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真的在数星星。隋玉看着他被月光勾勒出的侧脸,想起了这个弟弟来到他生命中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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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清玄是在一个暴雨夜来到隋家的。
那时隋玉刚满三岁不久,记得那晚雷声很大,他被惊醒好几次。每次惊醒,都看见父母房间的灯还亮着,能听到他们压低的交谈声,似乎在为什么事担忧。
第二天清晨,门铃响了。隋玉躲在客厅门后,看见父亲开门迎进一个浑身湿透的男人。男人怀里抱着一个裹在毯子里的孩子。
“这是清玄,你侄子。”男人对隋玉的父亲说,声音沙哑,“他父母都不在了,我只能托付给你。”
隋玉的父亲沉默了很久,最终点了点头。
男人把孩子交给父亲,转身就走,甚至没有喝一口热水。父亲抱着那个孩子,站在门口很久,直到母亲走过来,轻声说:“给我吧。”
那就是隋清玄,比隋玉小一岁的堂弟。
从那天起,隋玉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隋清玄刚来时几乎不说话,只是用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观察着新环境。他长得精致,皮肤白皙,像个瓷娃娃,但身上总有种让人不安的气质。
比如,他总能知道东西放在哪里,即使从没人告诉过他。
比如,他有时会盯着空无一人的角落,露出微笑。
比如,家里的电器在他靠近时常会失灵。
最让隋玉困惑的是,父母对隋清玄的态度很复杂——母亲似乎有些怕他,总是与他保持距离;父亲则常常看着他发呆,眼神里有怜爱,也有某种隋玉读不懂的沉重。
隋玉曾听见父母在房间里的争吵。
“那孩子让我毛骨悚然,”母亲说,“有时候我感觉他看着我的样子,根本不像个孩子。”
“别胡说,他只是个孩子,而且是我哥哥唯一的骨肉。”父亲反驳,但声音里缺乏底气。
“你记得你哥哥是什么样的人吧?他们都说他...不正常。那场火灾也太蹊跷了...”
“别说了!”
争吵总是到此为止。
随着时间推移,隋清玄渐渐开始说话,行动,像一个正常孩子。但他对隋玉的依赖与日俱增,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
隋玉走到哪,他就跟到哪;隋玉玩什么,他就要玩什么。不同的是,隋玉搭积木总是按图纸来,隋清玄却会搭出各种奇形怪状的建筑,有些看起来甚至不像这个世界的东西。
“这是什么?”有一次隋玉指着隋清玄搭的一座扭曲的塔楼问。
“梦里的房子。”隋清玄回答,“那里住着会飞的鱼和会说话的树。”
隋玉当时只觉得弟弟想象力丰富,直到多年后,他才明白那些“梦里的房子”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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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我冷了。”隋清玄的声音把隋玉从回忆中拉回。
夜空中的星星已不如先前明亮,东方泛起微光。他们竟在院子里坐了将近两个小时。
“我们回去吧。”隋玉拉起弟弟的手,发现那小手冰凉。
回到房间,隋玉帮弟弟盖好被子,自己也要躺下时,隋清玄突然说:“哥哥,你怕我吗?”
隋玉愣住了。怕?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弟弟有时确实让他感到困惑,甚至不安,但怕?不,他从不怕弟弟。
“不怕。”他诚实回答。
“为什么?大家都怕我。”隋清玄的声音平静,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隋玉想了想,说:“因为你是我弟弟。”
黑暗中,隋清玄似乎笑了笑。那是很少出现在他脸上的表情。
“哥哥,我会永远保护你的。”隋清玄说,然后翻过身,很快睡着了。
隋玉却因这句话久久无法入睡。通常不都是哥哥保护弟弟吗?为什么弟弟会说保护他?
那时他还不明白,有些承诺,即使出自四岁孩子之口,也蕴含着惊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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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故发生在隋玉七岁那年。
父亲死于一场车祸。那是一起离奇的事故——在一个晴朗的白天,父亲的车突然冲下公路,坠入山谷。现场没有刹车痕迹,没有避让迹象,仿佛父亲是故意开下悬崖的。
葬礼上,隋清玄一滴眼泪都没流,只是紧紧抓着隋玉的手,抓得他生疼。
“是它们带走了他。”隋清玄在葬礼间隙突然说。
“什么?”隋玉没听懂。
“那些黑影。”隋清玄说,“它们一直跟着他,最后把他推下去了。”
母亲听见这话,脸色瞬间苍白,一把拉过隋玉,远离隋清玄。
“别听那孩子胡说八道,”母亲声音发抖,“他脑子不正常,就像他父亲一样。”
那是隋玉第一次听说大伯的事情。原来大伯一直声称能看见“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最后在一个雨夜纵火烧了自己的房子,与妻子一同葬身火海,只有隋清玄奇迹般地幸存。
父亲去世一个月后,母亲开始收拾行李。
“我们要搬家吗?”隋玉问。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打包。直到那天早晨,一辆车停在门外,祖父祖母从车上下来,面容悲戚。
“小玉,跟爷爷奶奶问好。”母亲说。
隋玉乖巧地照做。然后母亲做了一件让他终生难忘的事——她把隋玉推向祖父母,然后抱起隋清玄,快步走向汽车。
“妈妈?”隋玉困惑地叫道。
母亲没有回头,把隋清玄塞进车里,自己也坐进去,关上了车门。
“妈妈!”隋玉开始恐慌,向前追去,但祖父母紧紧拉住了他。
车子启动了,扬起一片尘土。透过车窗,隋玉看见隋清玄贴在玻璃上的脸,那张一向没有表情的脸上,此刻写满了震惊和痛苦。
“哥哥!”隋玉听见弟弟的呼喊,隔着玻璃,微弱却尖锐。
那是隋清玄第一次如此大声地说话。
车子远去,消失在乡间小路的尽头。隋玉在祖父怀里挣扎着,哭喊着,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带走了弟弟却丢下了他。
很多年后,他才理解母亲的选择——她害怕隋清玄,认为他和他的生父一样“不正常”,是带来不幸的根源;但她又不得不抚养他,因为那是她对丈夫的承诺。而隋玉,她选择留给他更“安全”的环境,与祖父母一起生活。
但对当时只有七岁的隋玉来说,那是一种抛弃。不仅被母亲抛弃,也被弟弟抛弃。
那天晚上,他在祖父怀里哭了很久,直到精疲力尽地睡去。
在梦中,他看见了隋清玄,站在一片迷雾中,周围有许多黑影在移动。
“哥哥,救我。”隋清玄说,声音里满是恐惧。
隋玉想跑过去,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我会回来的。”隋清玄说,然后被黑影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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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的两年,隋玉与祖父母生活在那个偏远的山村。起初,他常常问起母亲和弟弟,但祖父母总是避而不答。慢慢地,他不再问了,变得沉默寡言。
八岁那年,他在祖父的书房里发现了一本破旧的《周易》。出于好奇,他开始翻阅。那些卦象和爻辞对他来说太过深奥,但书中的插图和符号却莫名吸引着他。
他开始尝试理解这本书,遇到不懂的地方就去问祖父。祖父年轻时曾是村里的教师,有些学问,便给他讲解八卦的基本含义,阴阳五行的相生相克。
令祖父惊讶的是,隋玉对这些东西有着超乎常人的理解和直觉。有时他能准确预测第二天的天气,有时他会说某天不宜出门,而那天果然会有村民遇到意外。
“这孩子有天分。”有一天,隋玉听见祖父对祖母说。
“跟他大伯一样。”祖母回应,声音里带着担忧。
村里有位老道士,姓张,住在山腰的一座小道观里。据说他有些真本事,能看风水,驱邪治病。有一天,张道士来村里办事,偶遇隋玉,盯着他看了许久。
“这孩子有阴阳眼,只是自己还没发现。”张道士对祖父说,“若不加以引导,恐生祸端。”
祖父犹豫再三,最终同意让隋玉随张道士学习“法术”——与其说是法术,不如说是如何理解并应对那些常人看不见的存在。
张道士是个严格的老师。他先教隋玉打坐,冥想,控制呼吸和思绪。
“万物有灵,形神合一。欲通天地,先静其心。”张道士说。
隋玉学得很快。不到三个月,他就能进入深度冥想状态,感受周围能量的流动。
然后张道士开始教他辨识各种“气”——生灵之气,死灵之气,山精野怪之气。隋玉逐渐明白,自己一直以来都能感知到这些存在,只是不知道那是什么。
“见非常之物,非福即祸。”张道士告诫他,“然福祸相依,因果循环。遇邪祟,若非必要,勿轻易干涉,以免沾染因果,引火烧身。”
隋玉铭记在心。他本性不喜争斗,能够自保就已足够。
学习期间,他偶尔会想起弟弟隋清玄。那些弟弟盯着空无一物的地方看的时刻,那些弟弟准确预知某些事情的时刻,现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弟弟也能看见那个世界,而且可能比他看得更清楚。
这个认知让隋玉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如果弟弟能看到那些东西,又没有人引导他,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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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岁那年的一个午后,隋玉正在道观后院练习画符,忽然听见前院传来祖父的声音。
“小玉,有客人找你。”
隋玉放下毛笔,走向前院。然后他愣住了。
站在院门口的,是他的母亲和隋清玄。
两年不见,母亲苍老了许多,眼角有了细纹,鬓间添了白发。而隋清玄,长高了不少,依然白皙精致,但眼神更加深邃,像两个看不见底的深潭。
“小玉。”母亲轻声呼唤,声音里带着犹豫和愧疚。
隋玉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们。心里有重逢的喜悦,也有被抛弃的怨恨,两种情感交织,让他不知所措。
“我们...来看看你。”母亲说,走上前想摸他的头,隋玉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母亲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表情更加悲伤。
隋清玄却一直盯着隋玉,然后突然说:“哥哥,你不一样了。”
隋玉看向弟弟,发现隋清玄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黑气,那黑气中,隐约可见一个扭曲的人形依附在他背上。
那是“附身灵”——张道士教过他,一种低等灵体,会依附在气场虚弱的人身上,吸取他们的生命力,导致被依附者日渐衰弱。
隋清玄能看见另一个世界,却没有自我保护的能力,正是这类灵体最喜欢的宿主。
张道士的教诲在耳边响起:“遇邪祟,若非必要,勿轻易干涉,以免沾染因果。”
这不是他的问题。隋玉告诉自己。弟弟有母亲照顾,他们会找到解决办法的。
“你们还好吗?”隋玉最终开口问道。
母亲点点头,开始讲述这两年的生活。她和隋清玄住在城里,她做着一份会计工作,隋清玄上了学,但...
“清玄不太适应学校环境。”母亲委婉地说。
隋玉能想象。一个能看见另一个世界的孩子在普通学校里会遭遇什么。奇怪,不合群,被排挤,被欺负。
“他常说起你。”母亲补充道。
隋清玄一直沉默,只是盯着隋玉,仿佛要把他吸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祖父母留母亲和隋清玄吃晚饭,并过夜。母亲和祖父母在客厅聊天时,隋清玄来到隋玉的房间。
“哥哥,我知道你能看见它们。”隋清玄直截了当地说。
隋玉心里一惊,表面却保持平静:“看见什么?”
“那些东西。”隋清玄指了指自己背上,“比如这个一直跟着我的。”
隋玉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看得见?”
“一直看得见。”隋清玄的声音没有起伏,“它们总是跟着我,跟我说话。有时候,我听它们的话做事,然后就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比如?”
“比如告诉同学他妈妈会出事,然后真的出事了。”隋清玄低下头,“他们都说我是诅咒。”
隋玉感到一阵心痛。一个九岁的孩子,背负着这样的能力,却没有引导,该多么恐惧和孤独。
“那不是你的错。”他说。
“你能帮我赶走它吗?”隋清玄问,声音里有一丝罕见的恳求。
隋玉犹豫了。干涉意味着沾染因果,可能会引来更多麻烦。而且,这个附身灵看起来并不强大,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自行离开。
“我做不到。”他撒谎道。
隋清玄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轻轻说:“你撒谎。”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房间。
那天夜里,隋玉被一阵压抑的呻吟声惊醒。声音来自隋清玄临时居住的房间。
隋玉悄悄起身,来到房门外。从门缝中,他看见隋清玄在床上痛苦地扭动,额头上满是冷汗,嘴唇发白,仿佛正在做噩梦。
而那个附身灵,比白天看到时更加清晰壮大,正压在隋清玄身上,一双漆黑的手掐着他的脖子。
“救命...”隋清玄在梦中呓语,“哥哥...救救我...”
隋玉的心揪紧了。他想起了那个雨夜,第一次见到隋清玄的情景;想起了星空下,弟弟说“我会永远保护你的”;想起了葬礼上,弟弟被母亲强行带离时那双绝望的眼睛。
因果?去他妈的因果。
隋玉推开门,径直走到床前。他咬破食指,用血在掌心画了一个简单的驱邪符——张道士说过,童子血画符,效果倍增。
“天地自然,秽气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隋玉念诵咒语,将手掌拍向那附身灵。
一声只有隋玉能听见的尖锐嘶鸣响起,附身灵像被火烧着一样迅速后退,扭曲变形,最终化为一缕青烟消散。
房间里的压抑感顿时消失。
隋清玄的呼吸平稳下来,脸上的痛苦表情也舒缓了。他缓缓睁开眼睛,看着站在床前的隋玉。
月光从窗外洒进来,在隋玉周身形成一层淡淡的光晕。在隋清玄的眼中,此时的哥哥仿佛从天而降的神明,驱散了长久以来折磨他的黑暗。
隋玉看着弟弟,轻声道:“没事了,它不会再伤害你了。”
隋清玄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看着他,眼神复杂——有感激,有依赖,还有一种隋玉当时读不懂的情感。
许多年后,当隋清玄在一个月光同样明亮的夜晚,将隋玉困在双臂与墙壁之间,近乎疯狂地吻上他的唇时,隋玉才明白,那个夜晚在弟弟心中种下的不仅是感激,还有一种扭曲而执着的爱慕。
但在当时,他只是帮弟弟盖好被子,轻声说:“睡吧,我守着你。”
隋清玄闭上眼睛,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窗外,老槐树的影子在月光下摇曳,像一个预示未来的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