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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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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的国庆假期,像一阵裹挟着草木清气的山风,倏忽而过。隋玉和隋清玄随着华月回到了城市。老屋的炊烟、爷爷奶奶絮叨的关爱被关在了身后,重新扑面而来的是熟悉的课业压力和城市特有的节奏。
隋玉的身体虽无大碍,但元气终究受损,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精神也难以像以往那样长时间高度集中。这在他回归学校后的物理竞赛班上,立刻显现出来。
阔别一周,竞赛班的进度并未停滞。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公式,老师语速飞快的讲解,都让隋玉感到些许吃力。他需要花费更多的心神去捕捉和消化那些曾经游刃有余的知识点。一次针对假期内容的随堂测验,他破天荒地出现了几处不应有的疏忽,排名滑落到了中游。
下课铃响,和他关系不错的周明轩凑过来,关切地问:“隋玉,没事吧?看你脸色还是不太好,是不是山里太辛苦没休息好?笔记要不要看我的?”
竞赛班的李老师也走到他身边,温和地鼓励道:“隋玉,一次测验说明不了什么,别给自己太大压力。身体是第一位的,落下的进度慢慢补,有问题随时来问。”
同学们的善意和老师的理解,像温煦的阳光,驱散了隋玉心头的些许阴霾。他感激地笑了笑:“谢谢,我没事,可能就是还需要点时间适应。”
这些场景,恰好被课间路过竞赛班教室门口的隋清玄看在眼里。他抱着一摞刚收上来的作业本,脚步在门口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透过玻璃窗,他看到哥哥被同学环绕着,看到他们拍着哥哥的肩膀,看到哥哥脸上那温和的、属于“优等生隋玉”的、无可指摘的笑容。
一股尖锐的、带着酸涩的刺痛感,猝不及防地刺入隋清玄的心口。看,哥哥的世界永远这么“正常”,这么光明正大。有可以互相鼓励的同学,有关心他的老师,有他为之奋斗的目标。而他呢?他只能用那些阴暗的、见不得光的手段,才能勉强在哥哥的世界里留下一道扭曲的刻痕。他甚至无法理解那些复杂的物理公式,无法融入那种积极向上的氛围。他像一个游离在哥哥璀璨星轨之外的、沉默的阴影。
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和被排除在外的恐慌攫住了他。回到城市,哥哥似乎就不再是那个在山村里需要他小心翼翼捧着的、脆弱的兄长了。他变回了那个优秀的、被众人需要的隋玉。而他隋清玄,那些笨拙的照顾和陪伴,似乎瞬间失去了价值。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窒息,继而转化为一种幼稚的愤怒。他要让哥哥也感受到这种被“忽视”的滋味。
从那天起,隋清玄开始了一种消极的“对抗”。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算准时间在楼道“偶遇”哥哥一起放学,不再在餐桌上主动提起任何关于学校的话题。他把自己缩回了一个更坚硬的壳里。
而且,他选择了一个极其别扭的方式——他开始刻意地、在隋玉可能看到的范围内,与林晓瑜进行一些极其有限的、看似“正常”的互动。
比如,在课间分发作业时,他会“恰好”把本子放到林晓瑜桌上,而不是像以前那样随手一放;比如,小组讨论时,他会破天荒地、用最简短的词语回应林晓瑜的提问(尽管眼神依旧不与她对视);比如,在操场上体育课,他会“无意间”站在离林晓瑜她们那群女生不远不近的地方。
这些行为,在隋清玄自己看来,是一场无声的示威,是演给唯一观众(隋玉)看的戏码。他想用这种幼稚的方式告诉哥哥:看,我也可以有“正常”的社交,我也可以不需要你。
然而,他预期的反应并未到来。
隋玉确实注意到了弟弟的变化。起初,他有些困惑。他以为清玄是不是还在为老家那晚自己发现他同睡而闹别扭,或者是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他尝试过在晚饭时,用轻松的语气问:“清玄,最近班级里有什么新鲜事吗?”
隋清玄只是埋头吃饭,含糊地应了一声:“没什么。”
看着弟弟明显回避的态度,隋玉想起了张道士的提醒,也想起了弟弟那颗过于敏感的心。他担心追问会激起更强烈的逆反心理,便暂时按捺下来,决定给予弟弟一些空间。
而当他不经意间,在校园里看到清玄和林晓瑜似乎在同路(其实只是放学人流中的前后脚),或者看到清玄在值日时与林晓瑜有极简短的交流时,他先是微微一愣,随即,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首先感到的,竟然是一丝……微不可查的放松和……欣慰?
是的,欣慰。他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清玄终于开始尝试走出那个封闭的世界,开始接触同龄人,尤其是尝试与曾经有过“误会”的林晓瑜建立正常的同学关系了?这难道不是他一直希望看到的吗?至于那一点点难以言喻的、空落落的感觉,则被他迅速归结为兄长看到弟弟“长大”、开始拥有自己社交圈的、自然而然的情绪。
于是,隋玉做出了一个在隋清玄看来完全无法理解的决定——他非但没有表现出任何在意或不悦,反而开始更加“体贴”地“回避”。
他会有意识地错开和弟弟一起上学的时间;如果在走廊遇见清玄和林晓瑜(哪怕只是距离很远),他会立刻自然地转向另一条路;晚上在家,他也尽量减少去打扰清玄,给他更多的“独处”空间。他甚至觉得,也许这种“冷淡”的处理方式,反而能给清玄更多与人正常交往的自由,有助于他真正融入集体。
隋玉将自己的精力更多地投入到了恢复学业和竞赛状态上。虽然在追赶进度的过程中难免感到疲惫和压力,但他努力调整着,也在老师同学的帮助下渐渐找回了些许节奏。
兄弟二人,陷入了一种比争吵更令人窒息的“冷战”。这种冷,不是冰,而是温吞的水,不激烈,却无孔不入,缓慢地侵蚀着原本亲密的空间。他们依旧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仿佛生活在平行的世界里,交流仅限于必要的生活用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刻意维持的、虚假的平静。
隋清玄的“示威”彻底失败了,甚至起到了反效果。他没有等来哥哥的质问或挽留,等来的却是哥哥更加“宽容”的退让和仿佛乐见其成的“成全”。这种感觉,比直接的拒绝更让他感到恐慌和无力。哥哥是不是……真的觉得他现在这样更好?是不是真的不再需要他了?
他内心的焦躁和阴郁日益深重。那些刻意与林晓瑜的“互动”也变得愈发敷衍和心不在焉。林晓瑜本就聪慧敏感,很快便察觉到他那种近乎表演的疏离和莫名低落的情绪,最初的些许好奇和善意也渐渐冷却,不再主动与他有任何学习之外的交流。
时间在这种诡异的僵持中滑入深秋。校园里的梧桐树叶大片大片地变黄、飘落。
这天周五,放学稍早。隋玉因为竞赛班加练,比平时晚了一个小时离校。天空阴沉沉的,像是憋着一场秋雨。他背着略显沉重的书包,独自走在回家的林荫道上,脑子里还在回想着刚才一道没能完全解出的难题,眉宇间带着些许疲惫和思索的痕迹。
走到离家不远的那座横跨在一条小河上的石桥时,他无意间抬头,看到了桥对面不远处,并肩走在河畔小径上的两个身影——正是隋清玄和林晓瑜。
他们隔着大约一臂的距离,并没有交谈,只是默默地走着。林晓瑜偶尔侧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隋清玄始终目视前方,侧脸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冷硬和……疏离。
隋玉的脚步下意识地停住了。他站在桥这头,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和缓缓流淌的河水,看着那幅画面。心底那丝一直被他刻意忽略的、微妙的异样感,在此刻悄然放大。
他原本以为的清玄“开始正常社交”,似乎……并不是他想象中那样?那画面里没有同龄人之间的轻松融洽,反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僵硬和压抑。清玄的背影,甚至比他独自一人时,显得更加孤寂。
就在隋玉怔忡的瞬间,对面的隋清玄仿佛心有所感,猛地转过头,目光精准地穿越了河面与空间,直直地撞上了隋玉的视线。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凝固。
隋清玄的眼神里,瞬间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随即被一种更深的、混合着委屈、愤怒、以及某种被“撞破”的难堪所取代。他看到哥哥站在桥那头,安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眉宇间那抹尚未散去的、因思考难题而产生的疲惫,以及……一种他看不懂的、复杂的了然。
那不是他预想中的任何一种情绪——没有生气,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他渴望看到的、一丝一毫的在意或嫉妒。那是一种……近乎平静的审视,仿佛看穿了他所有幼稚的把戏和别扭的心思。
这种平静,比任何指责都更让隋清玄感到无地自容和……绝望。
他猛地扭回头,不再看隋玉,脚步加快,几乎是逃离般地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走去,将一时愣在原地的林晓瑜抛在了身后。
隋玉站在桥上,看着弟弟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仓惶逃离的背影,又看了看河边有些无措的林晓瑜,心中那片一直被“欣慰”和“包容”掩盖的迷雾,似乎被一阵冷风吹散了些许。
他忽然意识到,事情可能远比他想象的更复杂。清玄的疏远,或许并不仅仅是因为赌气或所谓的“开始新生活”。那河对岸投来的、充满了复杂情绪的一瞥,像一根细刺,扎进了他心里。
他没有追上去,也没有叫住他。只是默默地站在桥上,秋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带着浸入骨髓的凉意。
他们之间横亘的,似乎不再仅仅是误会或争吵,而是一条沉默流淌的秋河,水面平静,底下却藏着看不见的、冰冷的暗流。而这一次,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涉水而过,也不知道对岸的那个少年,究竟在怎样的情绪漩涡中挣扎。
隋玉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继续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脚步,却比来时沉重了许多。他知道,有些东西,需要重新审视,也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去真正地、深入地沟通。但显然,不是现在。